複仇者


    ep66 複仇者


    接到上司高迪的電話時,裏奧正在洛杉磯市統一警局的物證存放室裏,跟密密麻麻的抽屜和七零八碎的小物件打交道。雖然檔案室泡水丟失了不少陳年卷宗,但懸案的相關物證應該還保留著,他試圖從中尋找任何有用的蛛絲馬跡。


    在一個標注著“13/4/1996林氏夫妻遇害案”的抽屜裏,他發現了一張泛黃的便條,上麵的鋼筆墨水已經有些暈散了,但字跡還算清晰。掏出從小蘇克那裏得來的信一比對,發現兩邊“y”字母的尾巴都習慣性地打著尖削的卷,裏奧懷疑這是同一個人的筆跡。如果真是同一人,那麽蘇克的那位“心靈導師”enjoyer,十有八/九就是導致殺青家破人亡的凶手。


    光靠手中這點零碎的線索,想從茫茫人海中找出“enjoyer”,顯然是個艱辛浩大的工程,但裏奧下定決心,無論有多困難,都要把這個逍遙法外二十年的魔鬼緝拿歸案。這是他能為監獄裏的殺青做的、最真心誠意的一件事。


    手機鈴聲就在這時響起。


    “不論你在哪裏做什麽,馬上回來。”高迪直截了當地說。


    “出了什麽事?”


    “‘連環殺手殺手’從雷克斯島越獄。”


    紐約拉瓜地機場。


    羅布眼尖地在人流中看見了裏奧的身影,立刻迎上去給了他一個大擁抱:“嗨夥計,你終於回來了!知不知道你聞風而逃之後,我遭受了多大的精神折磨!茉莉沒找到你,差點拆了我家大門,我都想多給自己買一份人身保險了!”


    “茉莉在哪兒?”裏奧問。這些天他在外麵也接到了茉莉打來的電話,但都以“執行任務中”為借口,支支吾吾幾聲就掛掉,估計他姐姐的怒火已經積攢到一個相當可觀的程度了吧。


    “之前她陪著未婚夫在醫院裏待了一周,那男孩恢複得不錯。後來茉莉見你短時內沒有回來的意思,就打算跟……李畢青,”羅布別扭地吐出這個名字,“出去度假散心幾天,好像是去拉斯維加斯了,昨天剛走。”


    裏奧不自覺地鬆了口氣。他現在已經能從心理上把真正的李畢青,和殺青之前扮演的“姐夫”角色完全區別開來,因而反倒顯得比羅布更泰然。“度假?她可從沒跟前幾任男友去過,搞不好她一時興起,兩人就在拉斯維加斯直接結婚了。”


    “相當有可能。”羅布笑起來。


    他們離開機場大廳,坐上黑色的雪佛蘭suv,駛向市區。


    途中,開車的羅布不時瞥向副駕駛座上的搭檔,後者看起來缺乏休息,臉色有點憔悴,但精神狀態比之前借酒澆愁的時候要好得多,墨藍色眼睛陷在濃鬱的眉毛下,目光湛然,宛如平靜而深邃的海麵。


    被風霜、閱曆和諸般情感醞釀過,這個男人比以前更有味道了,羅布感慨且不無嫉妒地想。


    “如果你現在才發現愛上我,也不算太遲。”黑發探員發現了搭檔的偷窺,調侃道,“我還沒有未婚夫。”


    羅布險些被口水嗆到,咳了兩聲:“你的調情技能什麽時候點上去了?兩年前你要能這麽知情識趣,可憐的伊芙也不至於被全分部的人同情。你知道他們是怎麽勸她的嗎,‘死心吧女孩,別嚐試和機械戰警談戀愛’。”


    裏奧不禁失笑:“在你們眼中,我有那麽糟糕?”


    “哦不,你是精英,可就是太精英了,隻適合當同事,不適合當情侶。你腦子裏的每根弦都跟執法、追凶、破案之類的字眼係在一起,光談公事不講私情,知道這給周圍的人帶來多大的壓力嗎?”羅布話鋒一轉,“不過現在這種感覺淡了不少,你似乎變得更……更有人情味了。”他又瞄了裏奧一眼,放肆地取笑道:“或者是情人味?這是某人的功勞?”


    裏奧目光微微一黯:“他越獄了?”


    這個所謂的“他”,羅布心知肚明:“是的,今早獄方點名的時候才發現不見蹤影,在他囚室裏的**躺著隔壁犯人的屍體,手腳被縛,身中一刀,有犯人指認,那把自製刀是他的。更糟的是,死者名叫蒂莫西·貝拉爾迪。”


    裏奧皺起了眉:“是‘那個’貝拉爾迪?”


    “沒錯,就是‘那個’貝拉爾迪。”羅布忍不住歎氣,“這下‘地下世界’又要掀起一片腥風血雨了。你說殺青招惹誰不好,偏偏是那個臭名昭著的黑手黨家族!”


    “天知道是誰招惹誰。”裏奧顯得有些不快,“這事有蹊蹺,他就算再厭惡對方,也不至於在自己的囚室裏下手,還把凶器留在現場,這根本不是他的風格。有人在陷害他,羅布。”


    “也許吧,但越獄這事兒總不是陷害。”羅布說,“說真的我一點也不意外,我早就覺得,這家夥遲早要從監獄裏溜掉,高牆電網根本關不住他。”


    裏奧依舊敏銳地抓住了要害:“關鍵是,為什麽要選在這個時間地點?如果殺青想越獄,在機會更多,為什麽要主動提出去戒備森嚴的雷克斯島服刑,再從那裏越獄?那裏究竟有什麽讓他這麽感興趣?是人、物品,還是什麽事件線索……”


    “誰知道,這家夥心思深著呢。關於他越獄的消息,上頭還嚴密封鎖著,我簡直不敢想象,在殺青案件上剛剛有些平息跡象的社會輿論,要是被這消息一刺激,還要掀起什麽樣的軒然大波。”羅布說。


    “所以高迪打電話叫我們盡快把他抓回來。順道說一句,‘盡快’的意思是‘如果不能在幾天內把這事搞定,你們今年的聖誕假就不要休了’。”


    “可是離聖誕隻剩不到兩周了!”羅布鬱悶地說,“魚入海鳥入林叫我們怎麽找,難道抓殺青這種事也能一回生二回熟嗎!”


    “總之,先去雷克斯島監獄調查一下吧。”


    在雷克斯島監獄調查到的種種線索中,最讓裏奧和羅布在意的就是獄警賽門的脫崗失聯。


    從昨夜九點開始,第五區部分監區的監控探頭被關閉,直到今晨七點交接班的獄警發現,才重新啟動探頭。這一部分區域剛好覆蓋了1317囚室附近,以及通往監區外的過道,沒有任何錄像可查。


    好在島上道路邊的監控探頭記錄下了賽門和另外一名穿獄警製服的男子身影,他們開車從第五區往西,到達第十區,在駁船碼頭下車。那名男子刷id卡進入駁船,賽門則開車回到第五區。


    男子壓低了帽簷,監控錄像裏無法看清他的麵目,但第十區的門禁記錄顯示,那張屬於賽門的臨時id卡一路暢通無阻地穿過駁船監獄第一層,最後打開了通往甲板的鐵門。顯然這就是殺青的越獄之路。


    “這是我見過的最輕鬆愉快的越獄方式了。那個叫賽門的獄警知法犯法,寧可自己坐牢也要幫助殺青離開,他這是被洗腦了嗎……喔噢,你瞧!”羅布指著屏幕招呼裏奧,“一個深情款~款~~的擁抱!我敢打賭小獄警一定愛他愛得死去活來。這才入獄不到一個月呢,我們的黑暗英雄又收獲了一枚腦殘粉!”


    “閉上你的嘴,羅布裏!”黑發探員沉著臉說。


    羅布立馬收斂嬉皮笑臉,換上一副認真正直的神色:“我覺得我們應該從賽門入手,就算失蹤,找他可比找殺青容易得多。”


    對於聯邦探員而言,找到一名有固定住所和身份記錄的公民,的確是件容易的事。一個多小時後,他們就在某條僻靜的街巷裏,發現了賽門的屍體。


    從落地位置上看,他是從一旁十二層的高樓掉下來,屍身摔得慘不忍睹。樓頂平台毫無掙紮搏鬥痕跡,帽子、圍巾和鞋子整齊地擺放在欄杆邊,一張大意是“我一時糊塗,知法犯法,再也沒臉麵對家庭和社會”的遺書被壓在下麵,看上去是無可爭議的跳樓自殺。


    但經驗豐富的裏奧和羅布從中嗅出了設局與謀殺的味道。


    賽門的屍體被警方抬走,交給法醫去檢驗,且不論自殺他殺,這條追查殺青的線索到此中斷了。


    就在裏奧和羅布以為又要打一場攻堅戰和持久戰的時候,兩天後的傍晚時分,一通911報警電話,披露出一件正在發生的刑事犯罪,因其惡劣性質與血腥手法而受到fbi的關注,信息輾轉落到兩人手中。


    因為孩子們的強烈要求,雷蒙德一家提前一周多就開始布置聖誕樹了。雷蒙德先生負責把一棵五六米高的樅樹運進別墅大廳,豎立在壁爐旁邊,孩子們歡呼雀躍地往上麵纏繞著彩帶、鈴鐺和閃閃發亮的小星星。雷蒙德太太烤好了一爐紙杯蛋糕,笑吟吟地招呼孩子們洗手吃點心。


    敲門聲就在這時響起。


    雷蒙德有些意外。如果有訪客,保安會在庭院外的鐵柵大門處登記,然後由管家將來客身份告知主人,經他點頭同意,客人才能在傭人的帶領下進入別墅。


    可這會兒他沒有收到任何稟報,別墅的門就被人敲響了。是上次那名軟磨硬纏要給他寫專題的小報記者偷溜進來,還是哪個不懂規矩的新傭人?在他按呼叫器通知保安之前,活潑的六歲小女兒已經跳起來,跑過去打開了門。


    一個年輕的亞裔男人站在門外,穿著時尚整潔的連帽休閑外套。看到開門的金發小女孩,他伸出左手拉下帽子,俊美的臉上露出彬彬有禮的微笑:“晚上好,小姑娘。”


    “晚上好,先生。”小女孩笑著說,“你是來找我爸爸的麽?”


    “你爸爸叫歐文·雷蒙德?”


    “沒錯。”


    “那就是了。”男人邁步進來,房門在他身後無聲地關閉。他隨手從衣兜裏摸出一個碩大的彩虹棒棒糖,遞給小女孩:“聖誕禮物。”小女孩歡呼一聲,接過糖果,回頭朝父親甜蜜而狡黠地笑:“我可以吃它對吧,爸爸?這可是聖誕禮物!”


    雷蒙德看著這個素不相識、莫名其妙的訪客,皺起眉頭,語調嚴厲:“你是誰?怎麽進來的?請馬上出去,否則我叫保安了。”


    來客似乎對男主人的不悅與排斥視而不見,自顧自地說:“至於你,海登·科爾滕,這是我給你的聖誕禮物。”他一直背在身後的右手顯現出來,手中握著一把長柄消防斧,寬而鋒利的斧刃在枝形吊燈的照耀下幽光反射。


    雷蒙德麵容鐵青,仿佛一瞬間失去了血色,腳下不自覺地後退了半步。“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麽,我不叫那個名字,你認錯人了!滾出去,不然我就不客氣了!雪莉!”他轉頭朝因過度驚惶而愣住的妻子喝道:“帶孩子們躲到後麵去!按警報器!”


    “你當然知道我在說什麽。二十年確實是一段很長的時間,但還不至於長到讓你老年癡呆,不是嗎。”不速之客說。他語聲平靜,然而這股異乎尋常的平靜,卻是由刻骨的仇恨與極度的森冷凝結而成,仿佛已然化為實質,從他軀體的每一寸無孔不入地滲透出來。


    他一步一步走上前,斧柄末端提在手裏,斧刃隨著腳步刮擦在大理石地板上,拖行中發出“吭啷、吭啷”的聲聲脆響……像從地獄傳來的喪鍾聲。


    女人的尖叫、孩童的哭喊在周圍炸響,但他恍若未聞,隻是一步步走向目標:“知道嗎,你總是出現在我的噩夢中,一直持續了許多年……那些年我根本沒法真正睡著,因為隻要一閉眼,我就看見母親的頭顱在窗台外麵盯著我,聽見她從未停歇的哀嚎聲……我還記得你當初對我做的一切,知道那是什麽樣的感覺嗎,就好像整個世界就是一座地獄,除了疼痛、疼痛、疼痛,一無所有。”


    雷蒙德麵無人色地後退,似乎被一股巨大無形的壓力逼迫,不得不極力收縮自己的生存空間。你是……他張了張嘴,做著口型卻發不出聲音。


    “我說這些,並不是想從你這裏得到什麽反應,震驚、愧疚、後悔還是死性不改,這些對我都毫無意義。”訪客歪著頭笑了笑,那笑容充滿血腥而殘忍的期待,饑渴難耐地想要撕碎什麽,“我隻是想讓你恐懼,因為據說恐懼,會令人感到更加疼痛。”


    雷蒙德,不,應該說是海登·科爾滕的後背撞上壁爐旁的櫃子,手指抓住抽屜把手,試圖撐起發軟的身軀。


    殺青突然揮動斧柄,速度快得隻看到一道殘影。斧背砸中海登的手腕,頓時發出骨折的悶響,慘叫聲中一把手/槍滑落下來,掉在地板上。緊接著又一下重擊,他的另一隻腕骨也在皮肉中粉碎,海登栽倒在地,持續淒厲地慘叫著,軟垂的雙手徒然地縮進懷中。


    為了更好地看清他的痛苦,襲擊者在他麵前蹲下,仔細端詳著扭曲的五官、滾落的冷汗、發抖的身軀,仿佛在欣賞一場心儀已久的歌劇。


    “放過我吧……我已經改邪歸正……”海登痛到幾近昏厥,斷斷續續地哀求,“我遇到雪莉,才發現自己從前多麽可怕與惡心,過著野獸般的日子……我不想再被那種欲望驅使,我想為了她,變成一個正常的人……我想當個好父親,愛我的三個孩子,不再傷害任何人……求你別殺我,別讓我的孩子們這麽小就沒有了父親,家破人亡……”


    殺青爆發出一陣狂烈的大笑:“你求我不要讓你家破人亡?在你毀了那麽多個家庭,殺了那麽多個孩子以後,你說你想要自己的家庭、自己的孩子?多麽美妙的改邪歸正!”他拄著斧柄,笑得前仰後合,“這個詞真是太好用了!不論你之前做過多麽殘酷惡毒、泯滅人性的罪行,忽然有一天你想改邪歸正了,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然後前塵舊事就一筆勾銷了?你搖身一變成了女人和孩子的保護者,啊,多麽深沉的親情、多麽偉大的父愛,誰要是不被感動,簡直是鐵石心腸——你是不是指望我這麽想?”


    “去上帝麵前哀求吧。”他笑聲一收,站起身冷漠地宣布,“不論祂是否寬恕你,不論你是否寬恕自己——我絕不寬恕!”說著,他用斧背砸斷了海登的兩隻腳踝,彎腰拎起衣領,將對方拖向客廳的窗台。


    雪莉渾身顫抖地蜷在牆角,死死摟著她的三個孩子,報警按鈕已經按下,庭院裏卻毫無動靜,那麽多傭人和保安好像突然消失了一樣,沒有任何回應。她淚流滿麵,強忍著不哭出聲音,掏出手機抖抖索索地撥號,嘴裏不停念叨著:“911、911……”


    漫長的幾秒等待音後,電話接通了,她聽見接線員的聲音,仿佛在滅頂的洪水中抱住一根浮木,失聲痛哭……


    丈夫的慘叫聲從客廳傳來,刺痛了她的耳膜,六歲的小女兒突然劇烈掙紮起來,叫著“爸爸!爸爸!”從她懷中衝了出去。


    她驚慌失措地尖叫起來:“珍妮弗!不,珍妮弗——”


    珍妮弗赤腳站在客廳盡頭的地板上,精致的小裙子和淩亂的金發讓她看起來像個不小心掉進泥土裏的洋娃娃。她漂亮的淺綠色眼睛圓睜著,一動不動地看著窗台上發生的一切——


    她看著斧頭揮舞,看著鮮血飛濺,看著活生生的父親變成一個個血肉模糊的碎塊,看著鮮紅的血濺了客人叔叔滿身滿臉,而那個叔叔剛才還微笑著給了她一根彩虹棒棒糖……她夢遊般站在那裏看著這一切,臉上沒有半點表情。


    殺青丟下斧頭,雙手捧起海登的頭顱——那是唯一沒有被砍碎的東西。然後他從窗台跳下,落在草坪,將頭顱端端正正地擺放在草葉上,讓它死不瞑目的雙眼凝視著窗台。他輕輕地籲了口氣,指尖蘸著濺上臉頰的帶著餘溫的血,將頭顱的嘴唇塗抹成猩紅色。


    “以眼還眼,以牙還牙。”他對頭顱輕聲說,然後轉頭,望向麵無表情盯著這一切的小女孩,露出了一個血腥而靜謐的微笑:“抱歉,孩子,這真是一個糟糕透頂的聖誕前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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