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早晨萬物生輝,遍布紅石山脈的樺樹林也被陽光鍍上一層淺金色,嫩綠的枝葉將光線切割成大小不規則的形狀,投射在沾滿露水的長草上,反射出萬花筒般絢麗七彩的光波。


    唰啦!一隻長著白斑的中年馴鹿慌張地跳進這片草叢,打破了靜謐,動作非常迅捷。這時,它身後傳來一個清朗的聲音:


    “引導安眠的舒適氣息……”


    話音未落,馴鹿的雙眼就蒙上渙散,撲嗵一聲栽倒在地。施法者彈了個響指:“成功!嗯,真是太佩服我自己了。”


    “少臭美了,它不會突然醒過來吧?”一個身材健壯,背著弓箭,腰懸長劍的青年走上前,扛起馴鹿。他身後麵目秀麗,銀發披肩的青年啐舌道:“隻要你動作不那麽粗魯的話,艾裏。”


    這兩個人正是神官和艾瑞克,為了補充被稅務官搶走的牲畜而上山打獵。當然,將野性的動物馴養成家畜會費上不少時間。


    “我說了多少遍不要叫我艾裏!”艾瑞克咆哮。


    神官裝出充耳不聞的樣子:“看,艾裏,那邊有隻野兔跑過去耶,快發揮你百發百不中的箭術讓我笑個夠吧。”


    警備隊長顫抖著握緊拳頭,不揮出去是因為他清楚自己絕不是眼前之人的對手。神官扮了個鬼臉,跳躍著從他身旁走過。


    “話說回來,不知道那四個冒險家現在怎麽樣了。”


    習慣被友人克得死死的艾瑞克很快氣消,想起四個曾經共同戰鬥的新朋友。神官附合道:“是啊,希望他們平安。”


    法爾切妮、肯、特亞修和薩姆四人是在前天,也就是祭典結束的第二天離開西芙利村。兩方都很依依不舍,但對冒險家而言,人生就是不斷的前進,長期停留在一個地方是不可能的事。而且那次與雙頭哭蟲的戰鬥讓他們深切意識到自身的不足,急欲早日踏上旅途,磨煉本領。當聽說楊陽和昭霆也想成為冒險家時,四人十分高興,交待她們得到認證後,一定要去冒險家公會通知他們這個好消息,最好一塊組隊,彼此有個照應。兩個少女自然答允。然後,再次向銀發青年和村人們表示謝意後,四個意外與一座邊境小村結下因緣的冒險家再次踏上他們充滿血腥和刺激的旅程。雖然冒險家這種職業的人隨時喪命一點也不出奇,可是不知為何締結約定的雙方都確定總有一天會再聚首。


    “也許這就是緣份吧……”神官喃喃道。艾瑞克沒聽清:“你說什麽?”神官不耐煩地道:“我說天下沒不散的宴席!”艾瑞克被這句話觸動了心裏的憂思,深深歎氣:“是啊。”連那個人也要去旅行……


    神官翻了個白眼:“安啦!陽和昭霆雖然會離開這裏,但她們肯定會再回來。”隻不過馬上又會走,而且是決別,因為兩人將借助五件神器的力量,回去她們的故鄉——地球去。


    艾瑞克歡天喜地,差點手舞足蹈:“真的嗎?真的嗎?”


    “……真的。”原諒我,艾裏。神官在心裏誠懇致歉。


    恢複好心情的艾瑞克開始發揮他“百發百不中”的箭術狩獵,連被友人大肆嘲笑也不在意。突然,他的目光落在不遠處一座“平頂”山峰上,驚噫:“咦!那不是矮人的礦山嗎?怎麽變成這樣了?”


    “嗯……這個嘛,世上總會有些不可思議的事的。”神官含糊其詞。


    一定是這家夥搞的鬼!艾瑞克盯著他冒汗的臉。神官被他瞧得心下忿忿,眼珠一轉有了個計較。他佯裝出笑臉,擊了下掌:“對了!你和佛利特他們也好久沒見麵了吧?正好現在是午休時間,我們就一起去串門子如何?”


    “你是想把我領進礦山深處,然後就丟下我不管逃走吧?”


    “多疑的男人真是討厭,我看起來像是那麽陰險的人嗎?”


    “再像也沒有了!”


    艾瑞克斬釘截鐵地道。神官捂著胸口扮出心靈受傷的樣子。


    結果,艾瑞克還是答應了神官的提議。一來他想都走到這裏了,那麽去拜訪一下矮人也不錯;二來他以為既然有了提防,應該不會讓友人有機可趁。


    但是,他很快發現他錯得太離譜了。


    矮人被喻為天生的能工巧匠,是所有種族裏手最靈巧的一族。他們也是強大的戰士,使用板斧和戰錘的好手。曾經,矮人族在曆史上十分繁榮過,然而經過死靈王的殘殺,矮人族元氣大傷,至今人丁單薄,一千年前的降魔戰爭又令他們失去了可敬的矮人王烈戰紐。矮人們在艾斯嘉大陸飄泊近千年,一直因其特立獨行的個性無法見融於逐漸鼎盛的人類社會,受盡歧視和排擠,直到最近,僅剩的六百多名矮人才在元帥拉克西絲愛薇德修普的默許下定居紅石山脈,成為卡薩蘭名義上的城民,離世獨居。偶而也有幾個矮人耐不住寂寞的山中生活下山加入冒險家公會,和人類結伴冒險,不過絕大多數矮人還是喜歡默默采掘、打鐵,再定期供獻一部分成品給王室做住宿費。矮人做的細工物和武器質量頂尖,每年都給卡薩蘭進帳不少,可惜供不應求,所以常有不長眼的冒險家打矮人礦洞的主意,最後都一去不回——早有預料的矮人將家園建成可與迷霧森林妣美的大迷宮,唯有他們信任的朋友才會被告知路線。不幸的是,這些朋友有一部份記憶不太好或者路癡,我們的警備隊長就是其中之一。


    “嗚哇!!!”


    一陣飛矢齊射後,艾瑞克維持雙臂高舉,兩腿張開的姿勢緊貼牆壁,冷汗涔涔落下,一大叢精鐵標槍就插在離他身體不到一微米的地方,勾勒出一個人形圖案。


    “哇!真不虧是矮人製造的機關,快狠準。”毫發無損的神官不負責任地發言,裝出遺憾的表情搖頭歎息,“唉,艾裏,我都提醒你別踩那塊磚了。”


    你根本就沒說好不好!艾瑞克不敢吼出聲,生怕這個沒良心的友人真的騙他誤中一個機關嚐嚐苦頭,另一個原因是神官已經朝前走了,他隻好快步跟上。


    “不過,這條通道建得好棒,每次進來我都這麽想。”艾瑞克環顧四周,由衷感慨。他們身處的狹長坑道盡管是矮人為了挖掘地下礦脈隨手開辟出來的,兩邊的壁麵卻異常平整,頭頂也沒有一塊凸出的岩石;而且寬度幾乎相等,也沒有地底洞窟常有的陰冷潮濕感,通風和采光都十分良好。


    神官笑道:“當然,矮人是天生的藝術家,造出來的東西自然是最好的。就算是號稱人間至美的卡薩蘭王宮拿來與這礦洞一比,也不過是座鄉下土包子亂捏的泥巴屋罷了。”


    “說的這麽肯定——你去過王宮?”


    “開玩笑,我怎麽會去過王宮。啊,那個紅色按鈕……”


    “不能按是吧?”艾瑞克小心避開,大步前行。


    “……是一定要按。”神官說完這句話,一把捂住耳朵,直到感覺腳下傳來一下震動,才垂手蹲下,關懷地詢問躺在陷井裏的友人,“你還好嗎,艾裏?”


    “……”警備隊長已經不想再說什麽了。


    當神官伸手想拉友人上來時,腦海閃過一道警訊,一股被窺視的不快感籠罩住他。


    誰?他閉上眼,用靈念搜索,刹那就搜遍了方圓十丈,一個紅色小點在這張虛幻的地圖右下角的地方閃爍著:後麵嗎?


    神官張開眼,表情沒有絲毫變化,在友人爬上來的時候,在他耳旁悄悄說了一句。艾瑞克一愕,但馬上也裝作沒事人的樣子,和神官在原地鬧了好一會兒,才繼續往前走。


    大約轉了七八個彎,他們進入一個聯接了好幾條叉路的廳堂。神官眨眨眼,道:“奇怪,平常那幫家夥都在這兒午休的啊。”


    “今天他們工作的還真勤快,要不要我過去看看?”


    “好吧,下麵的路也沒陷井了,不過你還是小心點。”神官點點頭,待友人的身影消失在一條叉路裏,他伸了個懶腰,走向中央幾把石椅,似乎想休息一下。


    異變突起,隨著一聲“冰槍激射”,十來根晶瑩的冰淩就對著他疾射而來。早有心理準備的神官輕鬆閃過,同時念頌咒語:“吹拂而過的南風,請你以大地之神的力量,卷起堅硬的岩石——落石雨!”


    嘩啦啦一陣巨響,入口處的天頂塌下一大塊,化為石筍準確地射向目標,灰塵彌漫中,一個身披灰袍的人滾進大廳,被嗆得連連咳嗽。


    “地之精靈諾姆,回應我的呼喚,賜予我滋生的綠根——荊棘之獄!”


    神官大肆發揮地理優勢,狂用地係魔法。隻見無數深綠色的藤蔓從灰衣人腳旁破土而出,以不可思議的速度瘋長,不一會兒就捆住了她的腰部,還在向上攀升。但這時,灰衣人也展開了反擊:


    “摒退吧!不屬於此世之力!以優希亞之名下令,嗜食魔力之靈來到我身邊,吞噬捆縛我之力量——魔力散除!”


    “哦!”神官吹了聲短短的口哨。“魔力散除”是暗係高等魔法,而且咒語提及混亂神的大名,看來敵人是個頗有水準的黑咒術師。但隨即,他感到對方身上散發出極強烈的憎恨,竟是針對他的,不禁微一皺眉。原本在發現此人蹤跡時,神官以為他隻是個普通的盜賊,頂多有點隱藏形跡的本領罷了,現在看來對方的目標不是矮人的工藝品,而是他的小命!神官開始回憶曾幾何時得罪過這號人物,結果差點被一發火球炸成飛灰。


    “哇啊!”神官狼狽地滾到角落,弄得灰頭土臉。他擺手喊道:“等等!有話好說!我不記得以前有開罪過先生你啊!所以大家不妨坐下慢慢談,有什麽誤會……”


    “雷電的所有者奧丁,聽從我的呼喚,借汝之力,以雷之劍粉碎我的敵人——雷牙爆!”


    “……真是個性急的人。”神官搖搖頭,念出咒文的起動語,“水之壁!”話音剛落,一道透明晶瑩的水牆就浮現在他身前。人頭大的雷球在碰到水麵的刹那化成電蛇,茲茲散開,就像在水牆外麵又套了層電幕一樣。


    “什麽!”灰衣人瞪大眼,沒料到敵人竟然憑著導電原理用低階的水壁化解了她中階的雷電魔法,更誇張的是,對方還用一根手指將水電牆壓縮成球,往她彈來:“去!”


    “沐浴於極光之中的冰之精靈啊,請借予我你們的力量,化為永恒不變的堅冰之壁——冰晶之牆!”


    “擁有熾熱鬥誌與火熱靈魂的炎之精靈啊,在我身旁化為無數的箭,貫穿我的對手——連珠炎箭!”


    兩人的咒語幾乎同時完成,神官做出拉弓的姿勢,一支閃爍著鮮紅光輝的魔法箭浮現在無形的弓弦上,隨著他手指鬆脫激射出去,半途化為數十枚火焰箭,以驚人的準確度朝冰牆的一點狂轟濫炸,頃刻就炸出一個大窟隆,正中灰衣人的左肩。


    “呃!”她倒飛出去,跌在那些掉落的石筍上麵,撞出一聲巨響,碎石紛飛。除此之外,大廳的其它地方也是一片狼籍,中央幾張石椅、一塊石碑模樣的石板都被能量波震出龜裂。


    灰衣人按住傷處,搖搖晃晃站起來,低聲念起咒語。


    他還想打?神官忍不住皺眉,這時,他看到灰色的連帽滑落下來,露出一頭紫色的秀發和一張似曾相識的麗顏,登時瞪大眼:“雪、雪露特!!!”


    紫發女子全身一震,視線定在他臉上,像在尋找什麽久遠的回憶般仔細地搜尋,她眼中的憎惡之情緩緩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疑惑:“你是……索萊頓?”


    神官剛要回答,瞥見朝雪露特頭頂舉劍刺下的高大身影,正是按照他們先前的計劃假裝離去,從另一條小道包抄過來的艾瑞克。


    “住手!艾裏!”他不假思索地喊,沒看清友人用的是劍柄不是劍鋒。


    警備隊長呆了呆,給了雪露特轉頭反擊的機會,她揚起右臂,一隻酷似黑豹的異形生物直撲他左胸要害,就在這電光火石的一刻,一道白影硬生生插入,擋在艾瑞克麵前。


    咯嚓!魔獸的利齒下響起清脆的肩骨碎裂聲,大蓬血霧噴灑而出,同時裂開的還有青年胸前的衣服和肌膚,抵不住這一撲之力,他踉蹌後退,撞上警備隊長的胸膛,然後無力地滑落下來,劃出一條殷紅的軌跡。


    “索萊頓!!”雪露特被這一幕驚呆了,追悔莫及地收回使役魔獸。艾瑞克被她這聲驚叫震回神,顫抖地扶住癱跪的友人。


    雪露特正要上前探視,聽見走道盡頭傳來粗重的腳步聲,顯然是矮人們聽到動靜,過來一探究竟了。想起此行絕不允許暴露身份,她一咬牙,最後看了眼銀發青年,調頭往出口方向奔去。


    “等一下!”艾瑞克憤怒大喝,起身追上去,才跑了兩步,他的褲角就被一隻染血的右手牢牢拽住:“別追!”


    “你……”


    “讓她……走,不用…追了……”神官隻覺眼前一片昏暗,全身的力氣不斷散失,腦子一團混亂,無法思考,舌頭也開始不聽使喚,最後完全僵麻。緩緩鬆開手指,他墜入深不見底的黑暗世界。


    “神官!”艾瑞克拚命搖晃友人失去意識的身體。


    ******


    咯!一隻雪白的羽毛筆發出一聲鈍響,在紙上劃出短短的墨跡。


    “哎呀。”楊陽抬筆端詳,咋了咋舌,“斷掉了!我有這麽用力嗎?”再看看紙麵,她欲哭無淚,“嗚嗚~~~~我的咒語,這下又得重抄一遍了。”


    她剛換了一隻羽毛筆,聽見一聲怪異的聲響,抬起頭,正對上一雙棕眼珠:“昭霆?”


    “噓!噓!”棕發少女一邊從窗子跳進客廳一邊做出噤聲的手勢。楊陽立馬會意,歎了口氣:“你又逃課。”


    昭霆啐舌:“你根本不知道那死小鬼的訓練有多狠,簡直不是人吃的苦!”說著,她輕手輕腳地關上窗戶。楊陽轉著羽毛筆,道:“可是,我記得你前幾天才答應神官好好練習的,怎麽,這麽快就泄氣了?”


    “呃,這個……”


    “而且,我可不認為你真的能逃出耶拉姆的五指山哦,他肯定早把你的行為模式摸透了;再者,你回來的時候,能保證沒一個人看到嗎?”


    棕發少女冷汗涔涔,與之相反,黑發少女一派鎮定自若。


    “所以,要不了多久——”


    哐!大門發出震天價響的哀嚎被踢開,怒吼的金屬片灑了一室:“嚴昭霆!!!”


    說曹操曹操就到哩。楊陽閑閑感慨,好笑地看著友人靈機一動直衝女廁所,卻照舊被褐發少年拎出來的情景:“可惡!你到底是不是男人!連女生的w.c.都闖!”


    “少囉唆!五百個青蛙跳跳完了沒?”


    “跳你個大頭鬼啦!”


    “你們慢慢聊,我走了。”楊陽趕緊抱著學習資料走路,免得被卷入這對活寶的大戰成為可憐的炮灰,這時,小狼龍雷奇竄到玄關大聲吠叫。


    有客人嗎?楊陽從旁繞過打得熱火朝天的戰場走過去,途中不時縮頭屈身避開無心打來的凶器,奇的是室內吵得這麽凶,竟還聽得見外麵的聲音,而且好像是村人的驚呼,她心裏浮起不祥的預感。


    “耶拉姆!”木板門被急促拍打,“快開門啊!耶拉姆!”


    楊陽將魔法書和卷軸夾在左臂彎裏,右手旋開門把:“發生什麽……”話尾梗在喉間,腋下的東西劈劈啪啪掉了一地。


    警備隊長滿頭大汗地站在門口,雙肩不斷上下起伏,他的臂彎裏橫躺著一個人,一身白衣盡染血色,已經過包紮的左肩還緩緩滲出血跡,沿著垂落的手臂滴打在地上,綻開一朵朵血花。一時間,楊陽的腦袋像被抽空似的,呆呆站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直到聽見友人的尖叫和少年的驚呼,才陡然震醒。


    “神官大人!”耶拉姆推開她,搶到師父身邊,見沒有反應,抬頭瞪視艾瑞克,眼中射出狂怒,“這是怎麽回事!?”


    “等等再問,先幫神官大人療傷要緊!”剛才幫艾瑞克敲門的村民喊道,這句話提醒了所有人。耶拉姆一言不發地轉過身,領著艾瑞克快步走向內室,餘人後腳跟上。楊陽結結巴巴地問:“要…要不要拿藥箱來?”耶拉姆投來感激的一瞥:“要!再打盆水!”


    “我去!”昭霆跳起來,鑽進人群不見了。耶拉姆補充:“別忘了拿毛巾!”楊陽祈禱友人有聽見這句話,不然待會兒不被耶拉姆罵死也給他踹死,她很明白師兄的神經已繃到臨界點,因為連她也是這樣。


    那廂艾瑞克小心地將昏迷的銀發青年移到床上,解開了外衫,露出裏頭的襯衣。楊陽眨眨眼,在那件破裂的襯衣上,她看見一條以前沒見過的銀色項鏈,鏈墜呈十字架形。接著,當襯衣也被解開來後,她不禁捂住嘴,逸出一聲抽氣聲。


    青年的胸膛斜斜刻著五道觸目驚心的爪痕,傷可見骨,隻在接近左胸的位置斷了一節,應該是幸運地被那條項鏈擋住了罷,鮮血不斷從傷口湧出,左肩更是血肉模糊,不一會兒就染紅了其下的床單。耶拉姆顫抖地撕開肩膀處的衣服,看了看,用幾近呻吟的語氣道:“骨頭碎了。”


    “讓一讓——”堵在門口的村民慌忙讓開一條路,昭霆滿臉焦急地奔進,兩手舉著水盆和藥箱,“水和藥來了!現在情況怎麽樣?”


    糟透了!楊陽在心裏回答。昭霆也看清了傷者的狀況,俏臉唰的變得雪白,呻吟道:“天哪……”艾瑞克搶過水盆放在床頭櫃上,麻利地將毛巾浸水絞幹遞給耶拉姆。楊陽也沒有閑著,打開藥箱取出繃帶和金創藥,但其它的藥,她就不認得了。這一刻,楊陽心裏湧出比雙頭哭蟲一役更深的無力感。昭霆悄悄伸出手,拉住她袖子。楊陽反射性地拍拍她手背,發現友人的手顫抖得和自己一樣厲害,而且冰冷。


    “唔……”當耶拉姆清洗傷口周圍的血時,一直沒有動靜的神官低低呻吟了聲。耶拉姆大喜,喚道:“神官大人!”青年卻再沒有聲息,又陷入了沉沉昏睡。耶拉姆眉間浮起陰雲,衝口道:“不太對。”


    “什麽不太對?”餘人立刻追問。耶拉姆不答,舔了舔沾到血的右手食指。兩個少女看的莫名所以,艾瑞克卻臉色大變:“難道!有毒嗎?”


    “毒!?”餘人齊聲驚呼。耶拉姆放下手:“確定了,是一種麻痹神經防止傷口愈合的毒藥,這種毒我隻聽過一種人用,就是黑咒術師。他們為了克製擁有治愈能力的協調神司祭,而專門調配出這種歹毒的藥劑。”


    “那……有沒有解藥?”楊陽隻關心這個問題。耶拉姆頓了頓,咬牙道:“沒有。”


    死寂。半晌,耶拉姆一把丟開毛巾,抓起艾瑞克的衣領,吼道:“你為什麽不攔下那個黑咒術師!?”


    “……對不起。”艾瑞克低聲道。耶拉姆咬牙切齒,不假思索地一拳揮出,昭霆死命抱住:“等一下!我相信艾裏大叔一定有什麽理由的!你聽他說清楚啊!”


    “沒錯!耶拉姆,別衝動!”楊陽也厲聲道,“現在不是吵架的時候!”


    與其說是昭霆的勸阻,不如說是楊陽最後一句話發揮了作用。耶拉姆怔怔垂下手,楊陽拍拍他肩:“總之,先想辦法幫神官止血,其它以後再考慮。”


    沒用的!少年在心裏呐喊。如果沒辦法讓神官清醒過來,自己用白魔法療傷,血無論如何不可能止住,何況他的傷勢又這麽重。但是,他不敢把這段話說出口,因為他預感到,若說出來,一切就真的無法挽回了。


    到底為什麽會發生這種事?!


    “我……去熬點藥。”他垂下頭,腳步虛浮地離開房間。


    楊陽看看忙著幫銀發青年包紮的昭霆等人,再看看少年離去的方向,躊躇片刻,下定決心:“這裏人手夠了,用不著我,也許耶拉姆那兒會需要幫忙。”語畢,不等眾人回答,徑自匆匆跑出。


    一路上,楊陽感覺心好像要跳出胸腔,想調頭返回,想照顧那個人的衝動不斷敲擊她的心房。她咬緊下唇,強抑心焦,奔進了廚房。


    灶台前,褐發少年一手提著陶壺,將濃綠色的液體倒進碗裏,表情氣定神閑,手指沒有一絲顫抖。楊陽一刹那懷疑自己是不是多慮了,然而下一妙,她瞪大眼,撲上去接住從少年手心滑落的瓷碗。


    “燙燙燙!”楊陽哀嚎出聲,卻沒有放手,咬著牙放回灶台,甩手道,“耶拉姆,小心點啦!把我的手燙爛事小,神官沒藥喝可事大。”


    “我根本不知道剛剛熬了什麽。”


    “是嗎?”楊陽的神情柔和下來,凝視對方。耶拉姆卻別開眼,喃喃道:“我隻是想找個沒人的地方冷靜下來,但是……但是……”


    “你在做夢。”楊陽歎氣,耶拉姆沒有聽見,自管自道:“但是我做不到!我的心一點也靜不下來!滿腦子想的都是怎麽將那個黑咒術師撕爛,讓他也嚐嚐神官大人受的苦!”


    “……”


    耶拉姆用力搖頭:“不!我不想管那個黑咒術師!我隻要神官大人平安無事!”楊陽垂下眼,低聲道:“會的,他會平安的。”


    直到此刻,少年的焦距才真正對上她的雙眼。“楊陽。”他苦笑,“你比我還會自欺欺人。”


    “我不是自欺欺人,我是相信他,難道你對自己的師父一點信心也沒有?”


    “沒錯!我很害怕!”耶拉姆放聲大喊,雙臂環住上身,再也控製不住地顫抖,“我怕極了!我怕神官大人會死!就像爸爸、媽媽、姐姐、村裏的大家一樣!丟下我自己離開!我不要這樣!!”


    “耶拉姆!”楊陽全身劇震,情不自禁地衝上去抱住他,說不出話來。頭一次意識到,眼前這個冷漠早熟的少年,其實在內心深處,也不過是個才十四歲的孩子。


    “我真的好怕……他是我唯一的親人……”耶拉姆哽咽。楊陽不答,輕拍他背部,無言的動作卻透出溫柔的撫慰。耶拉姆不知不覺平靜下來,連那燒灼神經、刺痛心防的恐懼也略略緩解,這時,傳來疑似敲門的聲響。


    “那個——”楊陽左右為難。耶拉姆主動推開她:“謝謝。”語調有點靦腆。


    “好些了?”楊陽忍不住摸摸他頭,笑道,“放心吧,像你這麽好的徒弟,神官是絕對舍不得拋下的,若他敢拋下你,我一定狠狠踹他幾腳。”


    “嗯。”心裏浮起暖意,少年不覺微微一笑。


    “去看看是誰來了吧,不過我記得門沒關啊。”楊陽不解地探出頭,一呆,“沒人?”


    “等一下!那個是——”跟著探出頭的耶拉姆雙目一亮,衝向大門。幾秒鍾後,兩人盯著少年從玄關地板上撿起的小玻璃瓶發愣。


    “這個……”


    “難道……”


    “總之!用了再說!橫豎不會比現在更糟了!”楊陽心一橫,拉著耶拉姆往內室跑去。


    ******


    “哈哈,真是不好意思,讓大家這麽擔心。”


    神官笑得一臉燦爛,一點也沒有“不好意思”的表現。昭霆轉過頭,詢問友人:“陽,我可以揍他嗎?”艾瑞克接口:“我也忍不住了。”


    “不行,他是傷者。”楊陽麵無表情地道,“等他傷好,你們再盡情地揍。”


    “喂喂!”神官狼狽低喊,舉手投降,“抱歉,我隻是想讓你們安心。”


    “真想讓我們安心,就保證以後絕不再發生這種事!”楊陽肅容道。昭霆重重點頭:“沒錯!剛才我心髒都快嚇得跳出來了!虧你平常威風八麵,今天居然傷成那副德性給人抬回來,遜斃了!”艾瑞克苦笑:“我也求你,千萬別再嚇人了!我心髒不好,而且我也不想再被耶拉姆揪著領子破口大罵。”


    “咦,耶拉姆竟會那麽失態嗎?”神官吃驚地瞪大眼。


    正好端著熱飲走進來的褐發少年冷冷地道:“沒的事,他在胡說。”


    “我就想嘛!”神官高興地伸出手,“哇——”


    這…這家夥……楊陽三人瞪著睜眼說瞎話的某人,呆住了。楊陽心道:我還是不要說出他更“失態”的舉動了,搞不好會被殺人滅口。


    將杯子遞給師父的一刻,耶拉姆擔心地問:“不要緊嗎?要不要我喂你?”神官輕笑:“我還沒那麽虛弱。”


    “可是!耶拉姆說你中了毒耶!”情急之下,昭霆不覺說出少年的名字。


    “隻要我恢複意識,毒或傷都不是問題。”神官一臉幸福地啜飲加了朗姆酒的蜂蜜牛奶。沒想到這個徒弟平常凶得要命,這種時候竟寵他的很,看來偶而受受傷也不錯——如果楊陽他們聽見他這個想法,一定會集體暴扁他一頓。


    四人仔細打量,的確,除了臉色依舊十分蒼白,青年悠哉的神情看不出一點受傷的人該有的樣子,但是沒有一個人真正放下心,神官適才奄奄一息的模樣還深印在他們腦海,而且失血那麽多,不可能真的這麽快康複,肯定必須將養好一陣子。


    “喝完立刻睡覺!”耶拉姆下令。


    “哎……哦。”神官乖乖點頭。


    “不過。”艾瑞克雙手環胸,“在你喝完這杯牛奶前,可不可以先告訴我們打傷你的那個人是誰?”


    神官仿佛被雷打到般震在當地。


    “對哦!神官先生,到底是什麽人能把你傷得那麽重?”昭霆好奇地問。


    楊陽輕聲慢語:“神官,看你的反應,你應該認識那個人吧?”


    “……”神官閉口不語,突然仰起頭,咕嚕嚕喝光牛奶,一抹嘴,道:“我喝完了,晚安!”語畢,無視餘人瞠目結舌的表情鑽進被窩。


    第一個回過神的耶拉姆彎腰確認:“他已經睡著了。”


    “真的假的?”昭霆不信。耶拉姆冷冷地道:“真的。”楊陽非常佩服:“哦,真了不起,這也可以算得上是種特技了。”昭霆跺腳:“太過份了!哪有人這樣耍賴的!”


    “從以前起,凡是碰上不想回答的問題,這小子都是這麽耍賴。”艾瑞克苦笑。


    耶拉姆攏攏被子,拿起幾上的空杯:“既然如此,隻有麻煩隊長跟我們講一下經過了。”艾瑞克點點頭:“好的。”


    “我們去外麵談吧。”楊陽比了個手勢。


    房門關上的瞬間,床上的人震了震,悄無聲息地坐起,仿佛思考什麽事般,靜坐良久,接著,他掀開被子,穿上chuang腳的布靴。


    “這麽說,神官果然認識那個人了。”


    聽完警備隊長的敘述,楊陽得出結論。昭霆奇道:“可是,那個女人為什麽叫神官先生‘索萊頓’呢?他明明沒有名字。”


    “在古代語裏,‘索萊頓’就是沒名字的意思。”耶拉姆淡然道。昭霆恍然大悟。楊陽問道:“就是和賽因先生一樣的叫法咯?”耶拉姆點頭。


    “賽因是誰?”艾瑞克問。兩個少女一怔:“你不認識嗎?”隨即想通:以北之賢者的身份,的確不會讓太多人知道他和神官的關係,難怪那天他那麽晚來,還包得密不透風。楊陽擺手笑道:“他也是神官一個朋友。”


    艾瑞克感歎:“這小子別的沒有,朋友特多。”昭霆補充:“也沒有女朋友。”


    難說。楊陽心道:聽警備隊長形容,打傷神官的是個極其貌美的年輕女性,而且兩人顯然是舊識,很難讓人不想到香豔層麵上去;加上事後那人又送來解藥,也許這件事從一開始就是個誤會。


    耶拉姆道:“抱歉,隊長,先前錯怪你。”他原以為是艾瑞克沒攔下敵人才導致神官傷重垂危,事實卻是神官自己拉著人家不放。


    艾瑞克一愣,由衷笑道:“沒關係,我一點沒放心上,而且這次神官受傷全是因我而起,要不是替我擋那一擊……“


    “你就死定了!”昭霆接口,白眼一翻,“閉嘴吧你!”


    楊陽忍俊不禁:“沒錯,用自己的血換你一條命,神官這筆生意倒挺劃得來,隻是差點變成虧本生意。”餘人一時心有戚戚焉。


    “不過話說回來,那個女人到底是誰呢?”昭霆抱住後腦勺,自言自語,“為什麽出現在矮人的礦洞裏?又為什麽一開始要襲擊神官先生?”


    “不知道啊。”艾瑞克歎氣,“誰叫那家夥什麽也不肯說。”


    “對哦!為什麽神官不肯說呢!”楊陽一個激靈,衝口道。


    “咦?”


    “結論是,他在幫那個人掩飾!就像他以前——”


    除了艾瑞克,餘人的臉色都變了,昭霆跳起來:“莫非是那個叫雪露特的女人!”艾瑞克剛要問“雪露特是誰”,楊陽和耶拉姆麵麵相覷,齊聲道:“不好了!”


    話音未落,兩人並肩衝向銀發青年的寢室,一把推開門,隻見窗戶大開,灌進夾雜著雨絲的冷風,床上被褥掀起,空無一人。


    “果然~~~”楊陽按住腦袋,呻吟了一聲。隨後跟上的昭霆和艾瑞克目瞪口呆。耶拉姆全身顫抖,雙拳緊握,驀然爆發出一聲雷霆怒吼:


    “可惡!你這個笨蛋神官,居然拖著那種身體開溜,我絕不會放過你!!!”


    ******


    “啊嚏!”


    神官打了個大噴嚏,抬起頭,咋了咋舌:“下雨了,上午明明還放晴的,這天真怪。”語畢,他不在意地繼續往山裏走去。不一會兒,豆大的雨點取代了綿綿細雨,仿佛蛛網般纏住整座紅石山脈,烏黑的雲塊也完全遮住碧藍的天空,間隙更有雷光舞動。


    奇怪,這座山的氣好像有點不對。由於傷勢未愈加失血過多,行到半路,神官兩手撐著膝蓋,大口喘息,雙眉微蹙:還是我受了傷,感覺變鈍了?


    這時,他身後響起一個冷質的女性聲音:


    “受了傷就該在家休息。”


    “雪兒!”神官轉過頭,笑開懷。雪露特科爾修斯身子一顫,靜默良久,緩緩道:“你找我什麽事?”真的是他,這個世上隻有他會這般喚她,可是為什麽……雪露特內心泛起強烈的酸楚,凝視青年燦如銀的發絲——曾經是黑發的銀發。


    為什麽你是德修普家族的人?


    “我來確認你的傷勢。”神官認真宣布。雪露特一怔,淡淡別開眼:“多此一舉,你傷得比我嚴重多了,先顧好你自己吧。”


    “我沒問題,我是白魔法的天才!但你就不同了。”


    雪露特眯起眼,看對方得意的嘴臉很不順眼,雖然她早就看慣了。


    “剛才還躺在床上起不來的家夥沒資格講大話。”


    “你還說!是誰將我打成病貓的?”神官一臉怨夫狀地控訴,隨即又笑起來,“不過,你的法術真的進步好多,我差點認不出你就是當年聖域那個萬年落弟生,看來這些年你很努力。”


    雪露特沉默片刻,加重語氣:“索萊頓,我已經成為一個黑咒術師了。”


    “我知道啊。”神官眨眼,不明白對方說這句話的用意。


    “那……你還這般對我?”雪露特忍不住低叫。這小子是真不懂還是裝不懂?魔導國人人唾棄黑咒術師,何況他還是與黑咒術師信奉的暗黑神對立的協調神的神官,就算他們是從小一塊兒長大的青梅竹馬,如今也該恩斷義絕,甚至站在對立方才對。


    “我的態度有什麽不對勁的嗎?”神官越來越一頭霧水,“那,你告訴我,我糾正,你知道我不懂你們女人。”


    雪露特深吸一口氣,卻連自己也覺得像在抽筋。


    “我是黑咒術師。”她認命了,“所以照常理,你該唾棄我,鄙視我,不是嗎?”


    神官一笑:“原來如此。雪兒,我可沒有歧視。”


    “這不是歧視。”


    “不是歧視是什麽?黑咒術師又怎麽樣?要不是我天生學不會暗係魔法,我早就當個黑咒術師過過癮了!暗黑神——聽起來就比啥協調神帥!”


    雪露特再吸氣:沒錯,她是該料到的,這家夥根本不能用常理度之。


    “莫非……”神官皺眉,“你曾被欺負嗎?因這身份?”


    “如果我承認,你會怎麽做?”雪露特俏皮反問。神官不假思索地道:“把那些人全殺了。”


    “……為何?”


    “廢話!你是我朋友啊!我怎麽可以任自己的朋友被別人說三道四!要說也隻有我能說!”神官想了想,搖搖頭,“不對,應該說妹妹比較妥當,不過結論也是一樣的——告訴我,雪兒,你是不是真的受了許多委屈?”


    雪露特三次深呼吸,然而當她把氣吐出時,她豔麗的臉龐漾開一朵寧和的笑花,驅走了原先的冷漠:“你真的一點也沒有變,索萊頓。”


    “?”神官不解地望著她。


    “還是這麽遲鈍、低能、不解風情、不懂少女心、厚顏無恥、妄自尊大……”


    “喂喂!有完沒完?”神官的眉頭逐漸傾向一個危險的角度。雪露特笑道:“可是,我喜歡這樣的你。”不,是愛著這樣的你,從很久以前起。


    “我也是!”神官立刻遺忘上一刻的不悅,高高興興地道。


    “即使我殺了老師——我們的養父?”


    場中刹時冷寂,隻剩下雨水打在草地葉片上發出的聲響。一道閃電劃過,漂白了視界,轟隆的雷鳴在耳畔留下不快的殘響。


    “我不知道。”仿佛過了一世紀的時間,神官才低聲道,“當我聽到你放火燒了聖域時,我是曾經恨過你,可是後來我仔細想了一下,覺得你不是那麽不講道理的人,一定有什麽原因……”


    “你太天真了,索萊頓!”


    雪露特怒吼打斷,右手緊緊攥住胸前的衣襟,“所以你幫我頂罪?蠢透了!你聽好,老師他們全是我殺的!沒有別的理由,隻是因為我想逃走,永遠逃離那個監獄!像你一樣!可是我沒有那個本事,所以我就殺,把妨礙我的人統統殺了,如此才能自由!而且我並不後悔!現在你明白了吧,自己的行為多麽可笑!你信任的是個真正的殺人犯!一個自私冷酷的女人!”


    “就算這樣也無所謂。”神官坦然一笑,直視青梅竹馬震驚中透著悲憤的眼眸,“因為我總算明白症結出在哪裏了——是我的緣故。”


    “什……”雪露特張大嘴,“你少臭美了!根本不關你的事!”


    神官踏前一步,緊握住她的手腕,一字一字道:“雪兒,你老實回答我,在想到縱火的法子前,你本來是想聯絡我,向我求助的,是不是?”


    雪露特顫了顫,虛聲道:“沒這回事。”


    “沒這回事才有鬼!”神官怒罵,一把將她摟進懷裏,“該死的!我怎麽會沒想到呢!對不起,雪兒,對不起,你那時一定很難過,我不該把你丟下,獨自出去旅行的。”


    “無所謂,那次也不是第一次了。”雪露特淒然一笑,深埋進他散發出血腥氣的胸膛。因為,你就像風一樣自由,誰也束縛不了你。


    “對不起。”


    “說對不起沒用。”


    “是啊。”青年低笑出聲,“對不起這句話,最沒用了,尤其是一切已經鑄成,無法挽回的時候。”雪露特抬起頭:“索萊頓?”


    “聽著,雪兒。”神官柔聲道,“或許你是有罪的,不過無所謂,你有罪我和你同罪,是我把你逼到這地步的,所以今後,你不必怪責自己,反正老師他們已經死了,死了就一了百了。”


    “你這麽說,是基於朋友的義氣嗎?”


    “是‘好朋友’的義氣!”神官強調,一臉義薄雲天。突然,他想起一事,低頭交待,“啊,雪兒,告訴我你現在的住址,以免再發生那樣的事,錯隻要犯一次就夠了。”雪露特淡淡地道:“我住東城。”


    “你投靠了羅蘭福斯?不錯,有眼光。”


    這麽聰明的人,為何唯獨在感情上如此白癡?雪露特百思不得其解。


    “索萊頓,我問你件事。”


    “嗯?好啊。”神官爽快答應,將對方輕輕拉離懷抱。雪露特抑下心頭一波失落,撈起他一簇鬢發,用不經意的口吻道:“你的頭發,怎麽變成這樣的?我明明記得你是黑頭發。”


    “!!!”


    神官倒抽一口涼氣,踉蹌後退,臉上血色盡失,腦子亂成一團,不敢直視少女寧定的雙眼,偏偏無法移開視線,“那…那個……我——我——”


    “別這麽激動,對傷口不好。”這不是諷刺,是雪露特的真心話。她深深蹙眉,指著對方再度透出血跡的衣裳,但是沉浸在自己思緒裏的神官完全沒聽見。


    “對、對了!”他上氣不接下氣地道,“是意外!我一次試驗魔法,失敗了就把頭發變成這個顏色!還有眉毛和眼睫……”


    “真的嗎?”雪露特不動聲色地問。


    “……假的。”神官垂頭喪氣。他平常可以撒謊不打草稿,但在真正的友人麵前,他向來說不出一句假話。


    “你啊……”雪露特苦笑不已。還是老樣子,一點也不會說謊的男人。


    “對不起,雪兒。”神官背靠樹幹,身體因沉重的負罪感不斷顫抖,低頭道,“我…我不是有意隱瞞,是義父……義父他……還有我自己也不曉得怎麽看待這種出生才好,其實我一點也不稀罕!我隻想做我自己……”


    雪露特柔聲問:“你是國王還是哪位皇親國戚的兒子?”


    “……不知道。”神官抬起頭,淒然笑道,“連名字也不知道的我,怎麽會知道這種事?”果然,還是被她討厭了。


    “你的名字不是索萊頓麽?”雪露特微笑道,“還是你想叫德修普?”


    “我才不想叫什麽德修普!”


    “那麽,我就原諒你。”雪露特輕輕環住他,為臂彎間冰冷的溫度吃驚。神官眨眼,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呃,你…你再說一遍。”


    “你該回去休息了。”


    “雪兒!”他充耳不聞,急得直揮手。雪露特浮起歎氣的衝動:這個傻瓜,有哪個女人會真的討厭甚至憎恨自己喜歡的男人的?何況這個男人還為她犧牲那麽多。


    “我說,我原諒你。”雪露特微笑,壓低他頸項,踮起腳,深深吻住那兩瓣失去血色卻弧度優美的唇。


    “!!?”無數的雷在神官腦中爆開,打得他木愣愣的,甚至反應不過來發生了什麽事,呆呆站在當地,直到胸腔逐漸傳來難受的窒息感。


    “唔…嗯……”他發出模糊不清的抗議聲,試圖推開讓他喘不過氣來的元凶,可是傷重無力的手隻能勉強舉起,然後掛在對方的衣服上。


    這家夥,真的是頭一次接吻嗎?雪露特驚訝得瞪大眼:到現在都沒換過一口氣!當感到對方的氣息越來越微弱時,她終於肯定自己的猜測沒錯,放鬆手勁,喊道:“笨蛋!快呼吸啦!”


    “呃……”神官隻覺一陣天旋地轉,身子晃了兩晃,暈了過去。雪露特反射性地托住他,為這樣的結果目瞪口呆。


    這時,從附近一棵樺樹後麵傳出年輕男子的爆笑聲:


    “噗哈哈哈哈哈……”


    “楠!”雪露特惱羞成怒地吼道,“滾出來!”


    同樣身披灰袍的密探從樹後轉出,邊舉起雙手邊強忍笑意:“別這麽生氣,我沒有偷聽,你懷裏的家夥耳目可是很靈敏的,我隻是不小心看見你們最後接吻的場景。”雖然這個吻接的實在是……唯有慘不忍睹可以形容,楠搖搖頭,視線一轉定在銀發青年臉上,詫異地道:“不過,我沒想到你喜歡的是這種純情的類型。”而且不是別人,就是他。


    雪露特不作聲,輕輕將懷裏的人扶坐於地,背靠在樹幹上,隨手撥開垂落在他眼角的一縷銀發,一連串動作溫柔至極,看呆了她的同伴。


    “你是認真的!”楠低呼,表情仿佛看見一樁天大的怪事。


    “不可以嗎?”雪露特挑釁地道,“我警告你,楠,不許把索萊頓的事告訴任何人,特別是大人。”一旦那個人知道有這麽個人才埋沒在鄉下,不是想方設法網羅到手,就是毫不猶豫地鏟除掉,而以索萊頓的性子——她不敢再深想下去。


    楠歎氣:“遲了。”


    “!!”雪露特差點跳起來,心念電轉,眼神一冷,“你跟蹤我?”原以為同伴出現在這兒隻是巧合,沒想到大人竟然懷疑她的辦事能力!


    “別誤會,大人可沒有任何懷疑你的意思,事情是這樣的……”楠忙將日前由哈梅爾商會長引起的一係列事細述明白。雪露特聽罷,貝齒緊咬下唇,神情懊惱,眼中更透出絕望。楠見狀,安慰道:“你不必擔心,不知道為什麽,大人嚴禁我們招惹這個人,而且好像也沒有招攪他的意思。”應該說,這才是最最匪夷所思的事情。


    “呃!?”雪露特瞪大眼,難以置信事態的發展,“大人他發燒了嗎?”她隻能想出這個可能。楠苦笑:“那你就祈禱他燒一輩子吧。不過在我看來,大人是很認真的。”雪露特定定神,恢複冷漠的表情:“希望你的感覺無誤——話說回來,既然大人已明示不許動他,你又在這兒閑晃什麽?”


    “監視他兩個弟子——大人懷疑中西兩城的滿願師就是被這位架走的,而我的觀察結果也證實了這個猜測。”


    “什麽!”雪露特這一驚非同小可,但轉念一想,在聖域已毀的現下,身為唯一聖修士的神官插手滿願師召喚並不奇怪。隻是這麽一來,她就更難理解上司的想法:把有能力單挑五大城的人物隨便放養,實在不像羅蘭福斯一貫的行為準則。莫非他真的發燒了——雪露特再次懷疑。


    “另外,大人今早想起你和這位的淵源,飛鴿傳書叫我注意一下,可惜還是遲了一步。”楠意有所指地笑著。雪露特略帶僵硬地別開臉:“真是太多慮了,你幫我回複大人,我絕不會因為私情影響任務,而且這次的任務和索萊頓一點關係也沒有,何況,大人也沒有將他視作敵人啊!”


    “這隻是現階段。”


    “……”


    楠輕歎一口氣:“椿,你亂了,不然,你不會自欺欺人。我不想和你談密探不能講感情這種屁話,但身為密探,我們確實不能把感情擺在首位,任務才是最重要的,而那個任務正是不計代價幫大人達成理想!”


    椿沉默片刻,道:“你到底想說什麽?”楠皺眉:“你一定要我說明白嗎?好,那我就不客氣了!對大人而言,當今王家,也就是德修普家族是他最大的障礙,以此類推,德修普家族的每個人都是他的拌腳石,而這個人——”他指著同伴身後,一字一字道:“就姓德修普。”


    “索萊頓不是德修普!”椿怒吼,喘了一會兒粗氣,她聲音一沉,“就算是,他也舍棄這個姓了。”


    “姓可舍,人呢?”


    “你的意思是索萊頓會在乎一出生就舍棄他,還素未謀麵的親人勝過從小跟他一起長大的我?不可能!”椿嗤鼻。


    “你還不是為了素未謀麵的父母殺了疼你養你的義父。”楠毫不留情地指出。


    椿臉色微變:“楠,你恐怕誤會了,我才不是為那兩個懦弱的蠢蛋殺加卡德,我是為了逃離聖域。”還有找到索萊頓,和他在一起。


    “哦?”楠著實意外,“真的嗎?那你幹嘛積極輔佐大人毀滅德修普家族?我一直以為你是受科爾修斯家族不切實際的複國夢驅使。”


    “因為嫉妒唄。”椿笑得分外甜蜜,為她本就豔美無雙的容顏更添麗色,“還有,我想看看自己的能力能發揮到什麽地步。”


    楠仔細觀察她,直至確認她沒有說謊。


    “呼,看來真的是我誤會了,我道歉,不過椿——”他靶靶頭發,“就算你是這種人,你能保證他也像你一樣嗎?不是我故意說壞話,可是這小子看起來就是一副軟心腸的樣子啊!”他指著銀發青年。


    椿沒有介意同伴的語氣:“那是你不了解他,事實上,這個‘軟心腸’的小子一旦狠起心腸來,連我也拍馬追不上。”看楠一臉將信將疑,她輕聲一笑:“怎麽回事,楠,剛剛你還口口聲聲向我強調他是德修普家族的人,現在你自己倒忘記了?他雖不姓德修普,卻畢竟流著那種瘋狂冷酷的血。”


    楠默然,他完全明了同伴的言下之意。德修普家族不僅因為是王室一族而聞名遐邇,其奇特的家族性格也是出名的理由之一。德修普家族的人感情都非常激烈乃至極端,表現為他們對喜歡的人擁有近乎異常的zhan有欲;而對討厭的人或背叛者就殘酷狠辣不留一絲情麵,手段之血腥叫人發指。當今兩個最典型的反映德修普家族特性的例子是卡薩蘭城主諾因史列蘭德修普和元帥拉克西絲愛薇德修普。當然偶而也會出現像國王亞拉裏特三世這樣和家族的劣根性搭不上邊的“基因突變者”,但是椿現在所指的應該是前者。


    “當然索萊頓是不至於像那對姑侄那般誇張啦,但他對拋棄了他的德修普家族也絕不會留下什麽好印象。”椿信誓旦旦地道。


    “既然你這麽有自信,我就不說什麽了。”楠暗暗歎息:椿還是不明白,關鍵不是這小子對他的家族有什麽看法,而是他身上流的無法逃避的血緣!


    “說到德修普,諾因城主將於明後日拜訪這位——這件事你聽說了沒?”


    “廢話!暗殺令都拿到了!隻是我原先沒想到索萊頓就是他的招慕對象。”


    楠低笑:“這下你又多了一個殺死他的理由了,椿。可惜,我有個壞消息要告訴你,我們和楓被分到後勤部門,實戰行動交給其他人。”


    “……的確是壞消息。”椿由衷讚同。所謂的後勤,說白了就是幹湮滅證據、處理屍體這些垃圾活的部門,一點甜頭分不到不說,出了事卻首當其衝被上司轟成炮灰,反之實戰部隊就可以放手大幹。“太可恨了!那幫家夥是不是塞了賄賂給大人?明明都說好德修普和凱曼都是我的獵物了!”


    “沒辦法,我們有別的任務在身。”楠倒是不以為意,還安慰仍顯得忿忿不平的同伴,“而且你從另一個角度想想,諾因城主搞不好是這位的堂兄弟甚至親兄弟,如果你親自下手,在他麵上終究不好看——你應該告訴他你正在幫誰做事了吧?”


    “不錯,但我不會因為索萊頓放棄對德修普家族的恨意。”


    椿冷淡地道,俯下身探了探銀發青年額頭,掌心傳來的高溫嚇了她一大跳,“糟糕!得趕快把他送回去才行!楠,都怪你廢話連篇!”


    “是你把他親暈的好不好!還有,我早就想問你了,他這身傷是哪來的?”


    “與你無關。”


    “我想我明白了。”楠微笑。椿狠狠白了他一眼,撤去為了不讓青年淋到雨設的結界,抬起他的右臂枕在肩上,正要念出移動術(注1)的咒文,聽見同伴略帶無奈的聲音:“椿,原諒我再廢話幾句行不行?”


    “你說。”雖然猜到他想說什麽,椿還是沒有拒絕。


    “現在還不遲,收手吧。你已經不是小孩子了,應該把握得住自己,再投注感情進去,萬一哪天大人改變心意,你要如何是好?”


    “不知道。”紫發少女轉過頭,淡淡一笑,“但——已經太遲了。”


    楠目送同伴消失於魔法陣的光芒裏,深深歎了口氣。


    ******


    注:艾瑞克不是從礦山一路跑回村子,那樣神官的血半途就放光了,是用《前往新家的旅程》裏提過的轉移法陣直達的,所以讀者不要挑我毛病。


    注1:移動術不是空間魔法,是風係魔法。這個世界空間和時間魔法都屬於禁咒,沒有十一段休想使出(例如[奇跡之光]),不過連續使用移動術也可以移動相當長的距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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