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世曆1037年豐之月24日,拜亞一行人在來時的空浮舟站搭船返鄉。他們隻在伊維爾倫逗留了兩晚,這是顧慮芙蕾亞皇帝的身份,不能離國太久;再者,魔導國除了東城,普遍將信奉太陽神阿布羅迪的尼普亞斯人視為異教徒,尤屬王室最為激烈,一旦被發現,前景不妙。


    “羅蘭城主,真是遺憾,這麽快就得分別,下次歡迎你來我國作客。”


    芙蕾亞依依不舍地邀請。羅蘭鄭重答應,隨即,他單膝跪地,和藹地望著莉蒂亞,遞給她一隻錦盒,溫柔地道:“莉蒂亞殿下,相處時間雖短,但我們的友誼會長存。這是我送你的禮物,希望你喜歡。”


    錦盒裏裝著一本厚字典和一串風鈴。小公主瞥眼間,就明白了其中的含意,笑道:“謝謝!我一定會把艾斯嘉語練得爐火純青,然後馬上給你寫信!風鈴是約定的意思,對不對?”


    “全對!你真聰明。”


    莉蒂亞擦擦眼睛,把錦盒摟在懷裏,飛快地吻在他唇上:“這是我的禮物!你不可以忘記哦!”四下響起一片抽氣聲,連羅蘭也呆了片刻。


    “……我收回前言,她的確是個鬼靈精。”


    待拜亞使臣走進空浮舟,羅蘭撫mo被強吻的嘴唇,自言自語。


    ******


    中午,結束魔法課的冰宿抱著教材回房間,半途與一個人迎麵相遇。


    “拉斯帝涅部長!”


    穿著伊維爾倫青色文官服的財務部長像看到大灰狼的小白兔般慌慌張張,轉身欲逃。而茶發少女就像一頭不折不扣的豺狼,撲過去牢牢揪住他:“別想逃!”


    “嗄哈,哈哈哈,滿願師小姐,你好……”拉斯帝涅滿頭大汗地擠出笑臉。


    “一點都不好!快,把計算器還我!”


    “這個,最近正值月底,預算和結算的帳目比較繁……”


    “我管你那麽多!總之今天你不交出來,就別想走!”冰宿抓著他的領口氣勢洶洶地吼道。拉斯帝涅臉比苦瓜,突然眼睛一亮:“大人,你來了,快來救我!”


    “什麽?”冰宿轉過頭,拉斯帝涅趁機掙脫鉗製,腳底抹油,冰宿緊追其後。兩人從東殿跑到西殿,又從北殿跑到南殿,弄得全王宮的人都知道了有一場追逐戰正在進行,當即擺開賭桌,多數是賭有“飛毛腿”之稱的財務部長能在幾小時內甩掉可憐的滿願師。


    一個半小時後,後花園。


    “呼……哈……呼……哈…可惡!”


    冰宿蹲在一叢灌木前,死命地喘息,怒火衝天,忍不住拔地上的雜草出氣。那狡滑的財務部長,滑溜得跟條泥鰍似的!好容易逮到他,也總被他千方百計逃掉,這樣下去,她要到何年何月才拿得回計算器?


    她疲憊地躺下,展開雙臂,茂密的枝葉發出急促的唰啦聲響,遮住她的身體。身下的草坪軟綿綿的,鼻翼還有濃鬱的花香圍繞,令她感到十分愜意,怒氣沉澱下來,漸漸地,她感到困意湧上,不知不覺閉上眼睛,沉入夢鄉。


    不知過了多久,悉悉蔌蔌的聲響滲入聽覺,很是吵耳,冰宿不耐煩地睜開眼,看見一大片綠色,愣了一下,才想起自己在灌木叢裏睡著了。隨著意識的恢複,她的神智清楚不少,聽出說話聲有兩個,一個蒼老沉穩,一個清冽冷峻,都是她認識的人。


    討厭,他怎麽老是陰魂不散!算了,和國務尚書討論完公事,就會滾蛋了吧。


    想到這裏,冰宿再度合上眼睛。


    ******


    “拜托~~克萊德爾,我已經完全康複了,你就不要再整天纏著我了行不行!”


    金發青年飛也似地衝進花園中央的涼亭,讓人佩服的是,他身後的老者明明年紀一大把了,還一手夾著奏摺,一手端著藥碗,居然也能健步如飛,一步也不落後。


    “大人,隻要大人喝了這碗補藥,為臣擔保,今日絕計不再纏著你。”國務尚書將奏摺擱在石桌上,兩手捧著碗恭恭敬敬地遞上,臉上的表情宛如磐石般堅定。


    羅蘭嫌惡地看著碗裏烏漆漆的藥汁,咬牙切齒道:“不要。”


    “大人!這麽任性的話,實在不像從你嘴裏說出來的啊!”克萊德爾震驚的神色活像個看見自己一向乖巧聽話的兒子某天竟然吸大麻的父親。


    “如果你也在完全健康的情形下,天天被人當藥罐子灌藥,你也會變得非常任性的。”


    克萊德爾一臉痛心疾首:“可是,我們也是迫不得已的啊。誰讓你上次的行為已經讓我們對您的信任徹底消失。”羅蘭氣勢一餒:“嗯……”


    “還是,您希望朵琳夫人或大神官閣下來督促您喝藥?”


    “好啦好啦!我喝!”


    聽到這段對話,冰宿不禁感歎:薑還是老的辣!


    年輕的城主心情不愉地翻閱奏摺,國務尚書心滿意足地叫侍女收走空碗。


    “又有遊民暴動?怎麽回事?我給他們的待遇還不好嗎?”看到一半,羅蘭微微蹙眉。


    克萊德爾為難地道:“不,您給他們的待遇夠好了,就是因為太好……引起了一些不滿。”羅蘭冷冷看向他:“是我們的人先挑釁的嗎?”


    “是…不過也請別太責怪他們,畢竟大家都是苦過來的,看到那些外來著白吃白喝,終歸有點——”


    “逃荒而來的多數是老弱婦孺,我能叫他們幹什麽?耕田鋤地嗎?”羅蘭譏諷,隨即歎了口氣,“算了,馬上就秋收了,秋收一過,大家的情緒也會平穩些,不過該罰的還是得罰,不然相同的惡性事件會接連發生。”


    “暴動中死了許多婦女和嬰兒,若依法懲處……”


    “嬰兒?”羅蘭聲音一揚。克萊德爾愧疚地道:“好像是在混亂中被踩死的……”


    “治防官在搞什麽!半個月前我就把流民停止內流的通告發布出去了,照理不會再有太大的反彈出現,而且貧困地區的流民人數都有限製,糧食配給也做得很周到,怎麽還發生這麽大的事故?到底是哪個環節出了問題,你老實說!”


    “是…事故的起因是運送嬰兒奶粉和營養品的運輸車隊因為人為因素晚到了,許多遊民婦女就跑到領主府門口抗議,一些衛兵和行人見狀口出粗言,雙方越鬧越僵,還沒等領主出來,事故……就發生了。”


    羅蘭眯起眼,沉聲道:“負責運輸車隊的人是誰?”克萊德爾囁嚅道:“是拉繆總督的弟弟崔西,今年剛升上後勤部的幕僚,他因為參加朋友的結婚宴會,喝醉了……”


    “把他的職革了,換個認真負責的人。”羅蘭冷聲打斷:“待會兒把人事部長叫來,我要跟他好好討論人事任命的問題。”


    “是。”被主君龐大的氣勢壓得喘不過氣來,國務尚書一點異議也不敢提,聲如蚊呐地應道。


    羅蘭鎮定了一下心緒,微微緩和語氣:“那個崔西,他辭職了沒有?”克萊德爾點點頭:“嗯,他當晚就遞了辭呈,而且在得知事故發生時,用權限命令領主叫鎮壓暴動遊民的衛兵棄械,空手拉開混亂的人群,再打開糧倉安撫眾人,厚葬在事故中死去的人。”


    “好罷,那我還可以給他個機會。”羅蘭一字一字道,“撤職令不變,叫他在家反省半年,禁止一切外出,若他表現好,我會考慮讓他複職。”


    克萊德爾如釋重負:“是。”羅蘭將視線調回手裏的奏摺,歎道:“這麽嚴重的事件,自我繼位以來,還是第一次。”克萊德爾大驚:“大人,這並不是你的錯啊!”


    “我知道。”羅蘭放下奏摺,有點疲憊地道,“那個領主,也必須負一定的責任。運輸車隊晚到固然是原因之一,但如果他好好安撫民眾,暴動就不會發生,至少不會那麽快發生,之後的處理手段也極不妥當……嗯,這麽說來,我也有責任了,領主的任命狀都是我審核的。”(注:在魔導國,領主是世襲製,郡主/總督是任期製,不過在東城,城主有最終決定權,即審核權)


    “不,大人,最近幾年的領主都是為臣審批的,所以要怪就怪為臣吧。”


    “哼,你老是包庇那些老家夥,遲早會吃到苦頭!”羅蘭不悅地道。克萊德爾嚇得低下頭。羅蘭盯著他半白的後腦勺,尖銳地道:“死了那麽多婦孺,罪魁禍首卻安然無恙,世上哪有這種道理!崔西還曉得將功贖罪,他呢?他的辭呈在哪!”


    “……”


    “殺人償命,欠債還錢。叫他立刻服毒自殺,把屍體吊起示眾,讓那些受害人的家屬發泄一點怨氣。”羅蘭冷酷地下令。克萊德爾大驚失色:“大人,這太……!”


    “住口!難道你還想為他求情!你是不是也覺得貴族的命是命,平民的命就不是命!”


    “不是,為臣絕沒有這個意思。”克萊德爾苦澀地道,“隻是為臣擔心這麽做過於激烈,會引起一些後遺症。”


    “不過是死一個領主,不會刺激到那些僵屍腦袋的。”羅蘭恢複悠然的態度,一手支頰,一手拿著奏摺繼續瀏覽,冷淡地道,“而且以那個領主的人格,肯定不會有聲望,隻要讓他那些隻會對手無縛雞之力的平民張牙舞爪的狗腿一並閉嘴,相信我的耳朵是不會聽見任何抗議聲的。”


    聽見主君用這麽嘲諷的語氣說話,克萊德爾知道他真的光火了,大氣也不敢透,連連點頭。羅蘭瞥了他一眼:“這回你可要派個好領主過去,克萊德爾,再發生這種事,我的懲罰可不會這麽簡單了事。”


    “遵命。”聽出對方的言下之意,國務尚書差點擠不出聲音。


    “行了,把額頭的冷汗擦掉,我沒有欺負老人家的壞習慣,剛才我的語氣是太重了些。”羅蘭不自在地道歉。克萊德爾笑了笑:“為臣知道大人不是胡亂怪罪人的君主,所以有時,您不用過份壓抑,為臣很樂意當你的出氣筒。”


    “你是要我變成一個差勁的家夥嗎?”羅蘭提高嗓門。


    “您不會變成差勁的家夥,相反,您是太過優秀了。”克萊德爾的神情有一絲憂心。


    “我第一次聽見有人用‘太過’形容優秀。”羅蘭淡淡地道,顯然不想在這個話題多作停留,將桌上的奏摺整理了一下,遞給對方,“我看完了。除了那份暴動的報告,其他都照慣例處理。如果沒有別的事,我想用午膳了。”


    “大人,還有件事。”


    “嗯?你說。”羅蘭立刻把午膳拋到九宵雲外。看到他認真的神情,克萊德爾暗暗歎息,下定決心今天非說那件事不可。


    “大人,我聽說你一直定期讓朵琳夫人服用避孕藥,是不是真的?”


    “沒錯,是有這麽回事。”聽到不是公事,羅蘭有點興趣索然,“你不用擔心朵琳會鬧憋扭,我早就跟她說好了,今年先把她的身子養壯,明年再讓她受孕,她也很高興地答應了。”


    克萊德爾鬆了口長氣:“原來是這樣,這就好。”


    “還有什麽事嗎?”


    “有,大人,我聽說,你想讓那位莉蒂亞公主當繼承人,這——應該是玩笑話吧?”


    羅蘭似笑非笑地瞅著他:“你的耳目也挺多的嘛。是,我是想讓她做繼承人,當然前題是我沒生出比她更聰明的子女。”克萊德爾大為震驚:“大人,此事萬萬不可!”


    “你急什麽,又沒決定。”


    “你根本就已經決定了!”克萊德爾不受騙,“不然!那是風鈴是怎麽回事?”羅蘭掩住嘴,眼神有點閃爍:“嗯…你除了耳朵靈,眼睛也挺尖嘛,真是老當益壯。”克萊德爾氣急敗壞地道:“大人,先不要取笑為臣!這件事…這件事……我,呼呼,非得跟您好好談談才行!”他無視羅蘭“別急,慢慢說”的好心勸告,一疊聲道:“我承認那個小公主的資質確實非常出色,但她畢竟是個外人!由她來做繼承人,民眾不會心服的!何況你還年輕,才三十歲,未來有很長的歲月可以慢慢教育一位傑出的繼承人,根本不需要那個小公主!”


    羅蘭犀利地道:“你認為憑朵琳的能耐,教得出一個好繼承人嗎?”克萊德爾詞窮。


    “何況,教養小孩子那種事,太麻煩了,眼前有個現成便宜,我幹嘛不撿?”


    “可是,她畢竟是外人……”


    “隻要我把她收為養女,她就不算外人了。再說,我本來不也是外人?大家不也慢慢接受我了?隻要有實績,身份血統這種事,根本不是問題。”


    “您不是外人!”


    國務尚書的大喊如一道雷霆,令金發青年僵在當場,茶發少女也全身一震。


    “這是什麽意思?”羅蘭麵無表情地反問。克萊德爾喘了會兒粗氣,蓋住臉,用近乎呻吟的語氣道:“您不是外人……”


    “我知道了,你是想說嶽婿一家親是吧?”羅蘭歎了口氣,“行了,我承認你的顧慮有道理,我不讓莉蒂亞當養女,當我媳婦成了把?這你總歸沒話好說咯。”


    “不是。”克萊德爾垂下手,艱難地道,“我要說的不是這件事。”


    “那是什麽事?”


    “你的身世。”


    羅蘭閉上嘴,緊緊盯著他。克萊德爾也直視他的雙眼,一鼓作氣地道:“大人,你不是馬修城主的女婿,是他的親生兒子,你的本名就是‘羅蘭福斯’。”


    “……”


    “十年了……我獨自守著這個秘密!”克萊德爾哽咽道,“雖然馬修叫我別告訴你,免得你為近親亂倫的事痛苦,但美洛達公主都過世那麽多年了,我也實在不忍心看著你懵懂下去,您…您身上流著那麽高貴的血,所以我要說,就算違備馬修的遺願。”


    羅蘭依舊一言不發。克萊德爾知道他此刻必定心亂如麻,也不看他,敘道:“三十一年前,馬修還是王子,他二十九歲,我二十七歲,一起到下界視察,回來首府坎塔薩那天,恰逢迎夏祭,城裏到處張燈結彩,我們倆湊熱鬧,也參加了祭典。然後在那晚的篝火舞會上,馬修愛上了一個非常…非常美麗的舞娘,她的名字叫薇拉……”


    “我的母親也叫薇拉。”羅蘭用一種空洞的語氣道。


    “沒錯,所以當年馬修才問你母親叫什麽名字,是什麽職業,不過即使不問,他也確定你是他兒子,因為你和薇拉太像了,簡直是一模一樣。”克萊德爾苦笑道,“言歸正題。在馬修的熱情追求下,薇拉很快就接受了他,兩人相愛,結合。我雖然覺得不妥,但看馬修那麽快樂的樣子,什麽話也說不出來。可是好景不長,在你母親分娩那天,馬修接到他父親,上上代城主卡羅病危的消息,他不得不趕回去,我和妻子雪莉代替他守在薇拉身邊,你也是我妻子接生的。馬修一去不回,薇拉從最初的堅信不移轉為害怕、懷疑,為了安慰她,也為了搞清楚馬修到底在磨蹭什麽,我留下雪莉照顧薇拉,乘空浮舟回到上界。原來,卡羅城主臨終前留下遺言,要馬修娶一位郡主的小姐為妻,你也知道的,就是六大郡主中最有勢力的哥達塞爾家的獨生女。卡羅城主當政期間,六大郡主的勢力十分龐大,幾乎左右了整個宮廷,剛繼位的馬修根本無法反抗他們,他也不忍心違備父親的遺願。看到我回來,他欣喜若狂,直問薇拉的情形怎樣,當聽到薇拉幫他生了個兒子時,他高興得哭了,然後他跪下求我,求我把雪莉休了,娶薇拉為妻,一輩子照顧她保護她,把你當親生兒子養育。在友情和愛情之間,我選擇了友情,當晚我就寫休書給雪莉,第二天我收到她的絕筆,她…她自殺了……”


    克萊德爾布滿皺紋的眼角沁出淚水,他竭力壓抑激動的情緒,哽咽著說下去:“我痛苦萬分,把絕命書丟到馬修臉上,狂吼是他害死了我心愛的雪莉,馬修沒有辯解,隻用疲憊的聲音說‘一切都是我的錯,是我的愚蠢造成這樣的後果,你已經失去最寶貴的東西了,我們是好朋友,我也得犧牲我最寶貴的東西才對’,然後他像丟了魂似地走出去,當眾宣布三天後娶哥達塞爾家的小姐蒂芬妮為妻,從此再沒提你和薇拉。”


    國務尚書調整了一下呼吸,續道:“我一整年都在悼念雪莉,沒空理他,但我終究不放心,薇拉和你的身影不斷在我腦中浮現,我想起雪莉的笑容,她抱著你哄你的樣子,雪莉不能生育,所以她把你當親生兒子看待,我也是,可是因為還生馬修的氣,我竭力遺忘這些開心的回憶,繼續當個墮落的醉鬼。但一天晚上我做了個噩夢,把我嚇醒了。我夢見雪莉拿著匕首自殺,突然她的臉變成薇拉的臉,她還拿刀子要刺死你。我告訴自己那隻是夢,沒什麽好怕的,但冷汗還是不停地流,我想起那把匕首,馬修送給薇拉的定情信物[龍眠],才相信那是個預知夢,急忙跑進宮通知馬修。”


    “你做的夢還真準。”羅蘭嘀咕。克萊德爾反問:“啊,你說什麽?”


    “沒什麽。”


    克萊德爾胡亂點了個頭,沒有在意,他的思緒已經完全陷入回憶了:“馬修聽完我的話,也嚇得臉色發白,可還是固執地不肯走,我扇了他一個耳光,說就算他要把薇拉賠給我,也不該把你搭進來,他這才動搖了,可我們的話給蒂芬妮聽見了,她威脅我們,如果敢去找薇拉和你,她就要鼓吹她父親造反,把我們一骨腦全殺了,我們隻好打消主意,但我知道,那個時候馬修已經對蒂芬妮起了殺念,我也是,隻是我們一直逮不到機會下手。馬修因為擔心你和薇拉,吃不好睡不香,兩年裏瘦了一大圈,幾乎不成人樣。終於,機會來了,蒂芬妮懷孕了,生下你的妹妹美洛達。她生產那天,我在她的補藥裏投毒,馬修親手把藥端給她,我們聯手殺了她。現在想起來,當時的我們差不多是瘋了,竟然可以毫不猶豫地殺死一個剛生產完的女性,讓一個剛剛出生的女嬰沒了母親。而且蒂芬妮並不壞,她隻是個自尊心十分高傲的女子罷了,那個威脅隻不過是氣話,她若貪圖王位,早就反叛了。可那時的我們都沒想到這些,隻一心一意想見你和薇拉。把蒂芬妮偽裝成難產而死,馬修借傷心過度想要散心跑去下界找你們,我留下照顧美洛達,她畢竟是馬修的親骨肉,我也蠻喜歡她的,就留了下來。”


    “可是我萬萬沒想到,馬修非但沒帶回你們倆,還差點賠上一條命。本來我們計劃得很好,由我父親收養薇拉,等服喪期一過,馬修就迎娶薇拉,你則以我的兒子,他的養子的名義一塊兒接過去,然後大家就可以忘記那些悲傷的事,一起快樂地生活,可是薇拉…那個剛烈的女子,她也不等馬修解釋,一看到他,就拔出龍眠捅在他胸口,然後當著他的麵把匕首插進你背心,最後刺進自己的心髒……就和我的夢一模一樣。那三年,讓她積攢了太多的恨,消磨了她所有的信賴和希望,隻剩下絕望和仇恨,可能還有雪莉的因素在裏頭。也是我不好,我不像馬修受到嚴密的監視,隻要我想,隨時可以去探探她,或寫封信過去。最初是因為雪莉的死灰心喪誌,後來整天和馬修鑽研怎麽殺死蒂芬妮才能不被疑心,完全沒想到薇拉一個孤身女子,帶著你一個幼嬰,這三年在下界過得有多辛苦……馬修被人抬回來,整整三天不吃不喝,想去陪你和薇拉,是我硬把食物塞進他嘴裏,再提醒他還有美洛達要他照顧,他才硬撐著活下來。但我知道,他沒有一刻忘記過你們母子。他曾派人去下界找你們的屍體,可他去得太晚,你母親的屍體已經被她一個舞者好友安葬了。也不知道你母親的朋友是怎麽想的,竟然把你的名字也刻在墓碑上,害得馬修以為你也死了。直到十二年前,他見到你,從你口中確認了你母親的名字,還有你沒有三歲前的記憶,才知道使者搞錯了,他高興得差點瘋掉。”


    克萊德爾籲了口長氣,眼神漸漸恢複清明,凝視羅蘭:“大人,這個故事,從頭到尾都是真的,沒有虛假,我用生命擔保。我告訴你這個故事,是希望你明白,你不是來曆不明的平民野種,而是真正的貴族,這個伊維爾倫的正統繼承人,還有你的父親,馬修福斯比這個世上的任何人都愛你,這個事實。”


    羅蘭沉默,臉上的表情與其說不知所措,倒像是意外和思考的綜合。克萊德爾本能地感到有點不對勁,但又說不清是哪裏有問題,隻好呆呆地看著他。終於,青年開口了:


    “原來是這樣。難怪當年馬修看見我的反應不是愧疚,原來我想錯了。”


    “大…大人?”克萊德爾的腦子一時轉不過彎來,直到羅蘭衝他狡黠一笑,他才恍然大悟,叫道,“你知道!你知道!你早就知道!”


    “沒錯,我早就知道馬修是我的父親,也記得那個女人,那個把匕首插進我後背的女人。”


    羅蘭用冰冷的語氣坦承,隨即聽見一個小小的抽氣聲,以為是克萊德爾發出的,就沒有在意,“我也記得雪莉阿姨,她溫暖的手臂,和臉上的酒渦。”


    “沒錯,雪莉笑起來…臉上有酒渦……”想起亡妻的笑容,克萊德爾熱淚盈眶。


    “哼,真是可笑,雪莉阿姨照顧我隻有短短幾個月的時間,我對她的印象反而比較深刻。”羅蘭一手支頰,雙眸浮起譏嘲的笑意,“相反那個女人,自從雪莉阿姨死後,就沒再抱過我,成天拿著龍眠反複端詳,還有你寫給雪莉阿姨的休書,自言自語,要不是母親…就是你口中她的好友,我的義母,恐怕我早就餓死了。那個女人滿腦子隻有男人,沒有兒子。她沒有拋棄我,隻是想用我來挽回丈夫罷了。所以聽到美洛達出生的消息時,她萬念俱灰,選擇了玉石俱焚。”


    “薇拉她……”克萊德爾露出憐憫和沉痛的神情。


    “墓碑上的名字是我要義母刻上去的,因為我料到馬修…父親會來找我,那時我以為他是個負心薄幸之徒,和那個女人一樣涼薄,所以不想和他見麵。”


    克萊德爾注意到主君一直用“那個女人”指代薇拉,奇道:“大人,你討厭你母親?”


    俊顏上,冷笑像劍光一閃即隱。


    “討厭?我對她的感情有憎恨形容都不足夠,馬修也是。在聽完你的故事前,我恨不得把他的屍體和那個女人一塊兒從墓裏拖出來,用我的腳踩得稀爛!”


    國務尚書不寒而栗,良久,才好不容易擠出聲音:“既然如此,你為什麽假裝不記得以前的事?”


    羅蘭瞥了他一眼,緩緩道:“你真是遲鈍,當然是為了報複。”


    “報複?”


    “沒錯。”羅蘭雙目微闔,語氣低沉下來,“我從小就被稱作沒父親的野種,受到同齡孩子的欺負,而我的親生母親又是那副樣子,所以我很早就對他們絕望,決心靠自己的手養活自己。你知道我的個性,我非常記仇,而且有仇必報,但又有誰知道這並不是我的天性,是我為了保護自己,拚命養成的習慣?那時候的我一沒父母,二沒本事,三沒錢財,隻剩下這個唯一的原則支撐我對抗這個世界,所以我不是恨我父母,而是不得不恨他們,還有其他欺負我的人,不然,我也就活不下去了。”


    “大人……”


    “哼,幸好,後來我除了原則,還多了外貌這個武器。”羅蘭聳聳肩,笑道,“告訴你個會讓你爆血管的秘密,直到十歲為止,我都穿女裝,打扮成舞娘的樣子,跟著義母和劇團的姐妹在大陸各地流浪表演,要不是我年紀小,可能還要賣身。看,你果然爆血管了,我是開玩笑的啦!我隻賣藝不賣身。”


    克萊德爾大口喘息,太陽穴青筋跳動,麵目十分猙獰,他咬牙切齒道:“那個流浪劇團的團長太像話了!居然要你…要你……”


    “收聲。我不想聽見任何汙蔑我義母和流浪劇團的言語。”羅蘭眯起眼,厲聲道,“而且要求扮女裝的是我自己!因為我不想當隻米蟲!我也沒為這件事感到任何羞恥!相反,我為能夠靠自己的本領養活自己感到由衷的自豪!”


    “是,是為臣失言了。”克萊德爾慚愧地低下頭。見狀,羅蘭緩和了顏色,續道:“在劇團的七年,我非常快樂,也學到很多,義母和大家都對我很好,伊芙也是那個時候撿到的,要不是那個女人陰魂不散,我的日子過得還要舒心。”


    “呃,什麽意思?”


    “意思是,那個女人沒死。”羅蘭冷冷地道。克萊德爾大吃一驚:“什麽!薇拉沒死?”


    “嗯,她那三刀,一個人也沒戳死,不過她發瘋了。義母把我救醒後,就送她到坎塔薩以北的神殿療養,帶著我離開了那裏,之後每年都回來探望她一次。因為不忍心讓父親看見她那個樣子,才偽造了墳墓。但即使她那麽盡心盡力,那個女人還是死了,在我七歲那年。”


    克萊德爾歎了口氣,劃了個祈禱冥福的手勢,問道:“那你後來就一直跟著那位團長嗎?”


    “嗯,到我十歲為止。”


    “十歲?那還不是可以獨立生存的歲數啊!那位團長怎麽就不管你了?”克萊德爾又氣憤起來,卻見羅蘭臉上劃過一道仇恨的火光,程度之強烈,遠遠勝過提到薇拉時。


    “因為她死了!還有其他人!除了我和伊芙,全死了!”


    “什……”


    羅蘭調整了一下呼吸,才以比較平穩的語氣敘述:“那年我們來到卡薩蘭的雷坦尼領,按照慣例為當地的居民表演,引起了一個貴族的注意。那個貴族叫索斯,是到領主家探親的客人,他強行邀請我們參加他的洗臣晚宴。在宴會上,他相中我,要我做他的玩物,義母好不容易用話擠兌住他,他才沒當場就動手。我們知道這個鎮是不能待了,連夜收拾行李準備逃走。可是那個卑鄙下流的混蛋,他汙蔑我們是小偷,偷了他什麽見鬼的傳家之寶,要領主把我們全抓起來。義母叫我和伊芙趕快逃走,自己和大家擋住領主的軍隊。可是她們都是手無縛雞之力的女子,很快就被抓住關進大牢。後來我從追兵口中得知,那個畜牲因為沒有抓到我,就把氣出在她們身上,奸汙了她們不算,還把她們剝得赤條條的,當眾斬首!”


    國務尚書聽到這樁令人發指的罪行,什麽話也說不出來,不停地擦拭冷汗,感覺口幹舌燥。羅蘭冷笑:“哼,貴族,這就是你口中高貴的貴族,克萊德爾!現在你明白我為什麽隱瞞我的身世了嗎?我恨貴族!連同我體內的貴族血統在內!那時我發誓,總有一天,我要成為人上人,成為屹立在這個國家頂點的人物,將馬修、索斯這些狼心狗肺、無恥卑劣的寄生蟲統統送進地獄去!”克萊德爾忍不住反駁:“這這,你父親並不是壞人啊!”羅蘭白了他一眼:“那個時候我以為他是壞人。”克萊德爾默然。羅蘭食指輕扣桌麵,眼神浮起一抹蒼涼:“義母曾教導我,自由善良的心是這個世上最重要的東西,有了它,任何財富地位都是空。可是她錯了,力量才是最重要的東西。沒有力量,別說重視的人,連自己的命也保護不了。所以我對伊芙說,我們要得到保護彼此的力量,得到為義母她們討回公道的權力,就分開了。因為那時索斯的追兵還在追我們,確切的說是追我,我想至少要讓伊芙逃走,就算我不幸被抓,還有他可以為我們報仇。”


    “那那後來呢?”盡管明知主君好端端地活著,克萊德爾還是緊張得汗流浹背。羅蘭垂下眼:“幸運的是,我們都遇到了擁有力量的強者,他是拳神,我是…我是遇到了一位隱士。他教會了識字和算術,劍法和射箭。我們相處了五年,他是個了不起也非常神秘的人。十五歲時,我認為我已經擁有足夠保護自己和報仇的力量,就離開他,回到這個塵世。”


    “等等,十五年前……”克萊德爾突然瞪大眼:“我想起來了!索斯伊辛格爾公爵!那是十五年前最有名的事件!他和他的隨從總共兩百多人,在別墅被一個請來表演的神秘舞者所殺!而且那個舞者還全身而退!難道——”


    “不錯,那個舞者就是我。”羅蘭承認,撫mo腰間的長劍,露出一個嗜血的微笑,“我用這把劍挑斷他的手筋腳筋,然後慢慢把他的肉割下來,本來還想多折磨一會兒,可是警衛來得太快,我不得不放棄,真是太可惜了。”克萊德爾被他這番狠話嚇得直打哆嗦。


    “後來的事你都知道了,我接受馬爾亞姆的邀請,加入了希魯沙傭兵團。噗!說到這件事,至今我還想笑。我為了接近索斯,不得不再打扮成舞娘,不巧的是我那時正值變聲期,我又不耐煩多等段時間,隻好假裝啞巴。這麽做給了我意料之外的方便,雖然很多人愛慕我的長相,但顧慮我的殘疾,沒有一個人上來勾三搭四,隻有那個白癡,成天在我身邊亂轉,擔心我一個‘弱女子’無法照料自己,最後還向我求婚,說他不在意我的殘疾。”


    “……”聽到這樁烏龍事件,克萊德爾額上冒出大量的細汗,哭笑不得。看見他的表情,羅蘭放聲大笑:“哈哈哈……當然,我們沒變成同性戀,後來也真相大白了!我看中他是個實誠的好青年,就加入他的傭兵團。傭兵的生活和刺激也很自由,我很喜歡;但最重要的是,我希望借著壯大傭兵團,引起馬修的注意,招攪我們成為正規軍,我就可以接近他,報複他拋棄我的罪行。”


    克萊德爾感到一個可怕的預感,卻不敢問出來,隻能保持沉默。


    “基於這個目的,我說服馬爾亞姆,把傭兵團遷到伊維爾倫來。搬來沒多久,我們就陸續遇到許多你也認識的好夥伴——席斯法爾、艾德娜、艾露貝爾……還有萊德和伊芙。唯一的遺憾是那時一場大規模的戰爭也沒有。終於,那一年,獸人和蠻族聯手侵略我們,我們參了軍,被分派到威司特麾下,打勝仗,升遷,成為正規軍,被城主召見……一切都照著我的預想進行,除了美洛達這個意外。”


    “公主?”克萊德爾大惑不解:“她和這件事有關係嗎?”


    羅蘭冷冷地道:“本來是沒有,可是她愛上我,讓我想到一個比直接殺死馬修或在他麵前殺了美洛達更讓他痛苦的點子,於是,她也變成關係人了。”克萊德爾隻覺一股寒氣從心底竄起,牙齒上下打戰:“你你……”


    “沒錯,我誘惑了她,假裝我和她一樣墜入愛河。”羅蘭笑得萬分和煦,看在克萊德爾眼裏卻比魔鬼的微笑還可怕,“那個天真的小姑娘……托她的福,讓我發現我竟然還有演戲的天賦。我在馬修麵前裝作失憶,不知道我是他兒子的模樣,向他的女兒求婚。一如我預計,他那時的表情可真夠看的。”克萊德爾呻吟了一聲。


    “你別叫。要不是美洛達這麽一搞,我就直接晚上摸進馬修的寢宮,往他心髒插把匕首了,你應該感謝她,我也是。那個時候,我又不知道馬修其實是愛我的,他不是存心拋棄我。”


    克萊德爾深深歎息。


    “罷了,一切都是孽,大人你也是不知者不罪,隻可憐了公主……唉。”


    羅蘭沉吟片刻,露出懷疑的表情,審視對方:“克萊德爾,我問你件事,你一定要如實回答我。”克萊德爾振作精神,恭恭敬敬地道:“是,為臣絕不敢欺瞞大人。”


    “你說父親真心愛著那個女人,那他怎麽又和上代水神巫女發生關係,生下了我的弟弟法利恩?”


    話音剛落,附近的花叢響起小小的嘩啦聲,羅蘭疑惑地瞥了一眼。克萊德爾全沒留心,浮起尷尬之情:“原來…原來你知道……”


    “到底是怎麽回事?”


    “是,是這樣的,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樣。馬修他…那是發生在你們去世沒多久之後的事。他因為傷痛你和薇拉的死,晚上睡不好,就跑到水神神殿做告解,讓心情平靜一點。一天晚上他去得早了點,撞見正打算回房就寢的索露瑪大人。上代水神巫女索露瑪大人是個性情非常柔靜寡言的女子,她看到馬修尷尬的樣子,什麽也沒問,把提燈交給他就走了。之後,每次馬修去神殿,廳堂都會點起一盞燈。被索露瑪大人細心的溫柔打動,馬修開始注意她,連以前常常缺席的禮拜也回回必到,就這樣,他…他發現自己被索露瑪大人吸引了……”


    “哼!”


    聽到主君的冷哼,克萊德爾更是尷尬,試著為好友辯解:“這個,男人朝三暮四,是很正常的事;何況馬修那時正值心靈脆弱的時期,更容易……”羅蘭滿心不以為然,但也沒說什麽,隻揮手命令他繼續說下去。克萊德爾清清喉嚨,敘道:“我一開始還沒發現,後來聽馬修言語中提及索露瑪大人的次數愈來愈多,才發覺不對,連忙質問他。馬修說他也不知道這是不是愛情,他隻是覺得和索露瑪大人在一起心情很平穩舒暢,從沒想過zhan有她。我鬆了口氣,染指聖職者可是大罪,何況索露瑪大人是絕不允許破身,也不允許還俗的水神巫女。我提醒馬修千萬別衝昏頭後,就隨他去了,可是,悲劇就那麽發生了。因為馬修的虔誠,索露瑪大人也對他漸漸萌生好感——當然是那種友情的好感,他們經常在一起研究神學,或者喝喝茶聊聊天,不過索露瑪大人白天要祈禱,他們都在晚上碰麵。那天晚上,他們約在圖書館門口,想找一本神學的書,但馬修臨時有事晚到了,索露瑪大人單獨等著他,這時一群喝醉酒的士兵路過,對她起了色心。那幫粗俗的士兵從來不作禮拜,自然不認得深居簡出的水神巫女,他們撕破她衣服,想…想對她那個。因為手腳和嘴巴都被綁住,索露瑪大人沒法呼救也沒法施法,其中一個混蛋還從附近的妓院弄來****,逼她喝下,幸好馬修及時趕到,把那些士兵全宰了,可是因為…嗯,那個已經……這個,應該不用我再說明了吧,後麵發生的事?”


    一把年紀的國務尚書囁囁嚅嚅很不好意思,金發青年的神色卻沒有變化,依舊一派冷峻:“克萊德爾,這麽說,你並沒有親眼看見那晚的情形,這隻是馬修的一麵之辭?”悟出他言下之意,克萊德爾挺直腰杆,臉上浮起氣怒的紅暈。


    “雖然沒有親眼看見,但我相信馬修的話!大人,你的父親縱然有很多缺點,但他絕對是個正直的人!絕不會做出那種齷鹺的事!”


    “是,是我失言了。”羅蘭坦率地承認錯誤,“你繼續說吧。”克萊德爾平息了怒火,續道:“後來,索露瑪大人懷了馬修的孩子。盡管是因為****才導致行止不端,貞潔的索露瑪大人還是非常自責痛苦。而且在那些下流的士兵麵前赤身露體,也令她羞憤不已。她不聽我和馬修的勸告,堅持留在神殿,在人們異樣的目光中生下了法利恩大人。其實在她肚子大起來時,憤怒的民眾和聖職者們就打算燒死她,是馬修好不容易壓下來。分娩那天,我和馬修去探望她。索露瑪大人說要把孩子獻給水神,隻有這樣人們才不會以惡魔之子的名義殺死他。馬修說你沒必要這麽做,他會把孩子接進宮,昭告天下法利恩大人是他的親生兒子。我知道事態不對,連忙叫馬修製止索露瑪大人,可是已經太遲了……”


    瞥見主君不解的眼神,克萊德爾解釋道:“每一位神在人間的代言人可以有很多,這就是俗稱的神官和祭司,但可以直接行使神力的[神子]和[神女]隻得一位,所以若要法利恩大人成為水神亞希的神眷之子,索露瑪大人就必須死掉。”


    “她自殺了?”


    “嗯,是服毒,我們沒來得及阻止她。”克萊德爾苦澀地道,“索露瑪大人一死,法利恩大人的額頭就浮現水神的印跡。我看到他的繈褓發出光芒,就把他抱起來,從他懷裏找出一封信。那時候馬修正抱著索露瑪大人的屍體痛哭,根本沒注意到。我把信拆開,上麵寫著要馬修絕不能說出法利恩大人的身世,以免動搖王權,如果他覺得愧疚,就代替她好好照顧孩子……”


    羅蘭打斷:“那封信還在嗎?”克萊德爾點頭:“在的,就在為臣家裏,您要看嗎?”


    “現在不要,好了,你說下去吧。”


    “是。馬修遵守了索露瑪大人的遺言,沒有公布法利恩大人的身份,也沒有把他接進宮,幸好因為他是神子,也沒人敢對他怎麽樣……”


    “雖然沒人對他怎麽樣,白眼唾罵可不少。”羅蘭冷冷插口。克萊德爾垂下頭:“沒錯,那孩子…的確活得很辛苦。而且他天資聰潁,經常被其他見習生欺負,這些我們都知道,我們也知道他一直在調查誰是他的親生父親,不過我們把所有的證據都銷毀了,所以……對了!”他猛然抬頭,直視對方,“大人,你是怎麽知道索露瑪大人和馬修的事情的?連法利恩大人也不知道這件事!”


    羅蘭微微一笑:“你這麽認為嗎?”克萊德爾隻覺一陣天旋地轉,險些站不穩腳。


    “難、難道!”


    “你們這些大人啊,實在太小看小孩的能耐了。”羅蘭故意歎了口氣,“就算把把所有的證據都銷毀,還有人證在;就算不問人證,隻要查查是誰一直暗中關照自己,再把你這個擁有不在場證明的家夥去掉,答案就出來了——看!多麽簡單!”


    “嗚呃。”國務尚書呻吟,不知該為老友生出兩個太過聰明的兒子慶幸還是悲哀。


    “那那,大人你又是怎麽知道的?是法利恩大人告訴你的嗎?”


    羅蘭猶豫了一下,搖搖頭:“不,是我問他的,因為我看見他在馬修的馬鐙上動手腳。”克萊德爾整個人跳起來,臉色刷白如紙。羅蘭朝他投以冰冷的視線:“沒錯,馬修從馬上摔下來,不是意外,是法利恩搞的鬼。可是,你能怪他嗎?他隻不過想為母親報仇罷了。”


    “冤孽,冤孽。”克萊德爾眼中噙滿淚花,“沒錯,我不能怪他,死去的馬修也沒資格怪他,一切都是孽。唉,命運之神貝裏卡斯啊,你也太殘酷了!”


    “別忙叫,事情還沒完呢,雖然是法利恩害馬修落馬受傷,但真正殺死他的卻不是法利恩。”


    “什麽!難道……”


    “別看我,不是我,是美洛達。”


    “……”


    就算羅蘭說馬修是被蜜蜂蟄死的,也不會令克萊德爾如此震驚。他當場石化,雙眼塗上空白的色彩,整個人呆呆站在那裏,連呼吸也停止了。就在羅蘭擔心他會不會缺氧而死時,克萊德爾總算回過神,吼道:“公主!?”


    “千真萬確。”羅蘭以冷靜到近乎冷酷的口吻道,“馬修落馬後,並沒有死,不是嗎?隻是受了重傷。我和美洛達守在他身邊照顧他。那一晚,馬修因為傷口發炎發起高燒,我正想幫他擦汗,他突然握住我的手,口裏叫著那個女人的名字……”


    “他把你看成薇拉了?”


    “嗯,他說他對不起我,還有對不起我們的孩子之類,最後,他說他沒臉見我,因為他的過失,讓他兩個孩子發生亂倫,結為夫妻。”


    克萊德爾倒吸一口涼氣,恍然大悟。羅蘭諷笑:“你想象一下,當時在場的另一個人,聽到這些話會有什麽反應。”克萊德爾按住臉,悲痛地流下淚來:“可憐的孩子……”


    “是很可憐,就連良心已經差不多被狗吃掉的我,看到美洛達當時的表情,也有點憐憫。”羅蘭輕歎,“我雖然不愛她,但她終歸是我妹妹,我本來不想讓她知道真相,打算和她作一輩子夫妻……算了,假設這種東西一點意義也沒有。總之,美洛達知道了真相,當然那時我也裝出副很震驚的樣子。出乎我預料,她既沒昏倒也沒發瘋,很快恢複鎮定,把我拉到角落,問我知道嗎,我說不知道,她看了馬修一眼,說‘這件事不能讓任何人知道’……”


    “呃……”


    羅蘭仿佛沒聽見國務尚書的啜泣,冷淡地敘述一樁充滿恩怨情仇的宮廷秘辛的最終結局,“我說不可以,她說她不能失去我,寧願失去父親,然後就找來毒藥,放進藥裏,毒死了馬修。”


    “報應,報應。”克萊德爾悲苦地笑道,“當年我們毒死她母親,今日她毒死馬修,也算因果循環,嗬嗬。”


    羅蘭不置可否,定定注視他:“因為你告訴我一半真相,所以我告訴你另一半真相,你是我父親的好友,有權知道他的真正死因。”克萊德爾隻點了點頭,說不出話來。羅蘭的眼神和緩下來,語調也不像之前那麽冷峻:“克萊德爾,你恨我們嗎?恨我們三個被父親折磨,也折磨父親的孩子?”克萊德爾啞聲道:“我誰也不恨!我隻恨這該死的命運!”


    “命運?嗬,沒錯,我就是為了得到與命運抗衡,甚至主宰命運的力量,才變成今天這副麵目可憎的模樣。”羅蘭低下頭,看著手掌心,輕笑出聲,“這個美麗的表皮下,是個滄桑醜陋的靈魂,可是唯有這樣醜惡的靈魂,才匹配得上高貴偉大的夢想——這是多麽諷刺的事實。”


    “大人……”


    羅蘭垂下手,流暢地站起身,脆弱的神情宛如蒸發了一般消失在俊美的五官背後,隻剩下映照著陽光的自信淺笑,冰藍的眸堅定冷酷一如往昔。


    “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吧,克萊德爾,未來還有很長的路要走,你可不能在這裏就倒下。”


    “是,為臣這把老骨頭,一定會為大人拚到最後。”


    國務尚書拭去淚痕,綻開發自心底的欣慰笑容。


    ******


    “冰宿沒去上課?”


    年輕的城主剛踏進正殿,紅發侍衛就匆匆跑來,告訴他這個讓他萬分驚詫的消息,這還是那個做事認真負責的少女頭一次曠課。


    艾德娜滿臉焦急:“不但沒來上課,還到處都找不到她!大家已經找了她快兩個鍾頭了!大人,你說她會不會……”羅蘭安慰道:“你先別急,以冰宿的本領,不會出事的,你們再去找找,可能她出宮了。”話音剛落,他聽見身後響起一陣喧嘩,連忙轉過身,果然,茶發少女出現在門口。


    “冰宿!”艾德娜飛奔過去,喊道,“你去哪了!也不跟大夥說一聲!”冰宿朝她和圍過來的眾人歉然一笑,擺手道:“抱歉,我在屋頂背書,不小心睡著了。”眾人籲了口氣。艾德娜雙手插腰,數落道:“真是的,我還以為你被拉斯帝涅滅口或遇上刺客了,急死我了!”


    “對不起。”


    “算了,艾德娜,沒事就好。”羅蘭走近,拍拍隨侍武官的肩膀,“其他人也回去工作吧。”餘人聞言,紛紛散去。


    羅蘭瞥了眼少女,發現她的臉色異常蒼白,不禁蹙起眉:“你臉色怎麽這麽差?感冒了?”


    “什麽!我立刻去拿感冒藥!”艾德娜也不確認就飆了出去。


    “我沒事。”


    冰宿微微一笑,墨綠色的眸子閃爍著不同於以往的光華,卻又水漾般朦朧溫柔,這奇異的眼波吸引了羅蘭的注目和心神,他不假思索地道:“發生了什麽好事嗎?你看起來很開心。”


    “不,隻是決定了一件很重要的事。”


    “很重要的事?”羅蘭反問,丈二摸不著頭腦,覺得今天的冰宿很奇怪,無法理解。突然,他捕捉到一樣異物,雙目一寒,舉起手臂。


    那是一片夾在少女發間的小樹葉。


    “屋頂上,有葉子嗎?”


    看見被他抓在手裏的樹葉,冰宿的神情沒有任何變化,眸底的笑意反而更深了。


    “有啊,我的書簽,很可愛吧?送給你,不用謝了。”說完,大方地擺擺手,踏著輕快的腳步離去。雖然想不通書簽怎麽會跑到頭上去,但看她這樣的態度,羅蘭心裏的疑雲不知不覺散了開來。遙望少女的背影,再瞅瞅掌心的樹葉,他自言自語:“是我太多疑了嗎?”


    ******


    深夜,大神官端著宵夜走進辦公室,看到趴在桌上奮筆疾書的主君,深深歎了口氣。


    “大人,吃飯了。”


    “你來得正好,我剛巧忙完。”羅蘭將最後一份奏摺移開,朝同父異母的弟弟綻開溫柔的笑容。法利恩把托盤放在他麵前,道:“國務尚書閣下要我勸勸你,別老是忙得忘了吃飯。”


    “說到國務尚書,後天我要去米爾菲參加拍賣會,又要麻煩你和他看家了。”羅蘭歉然道,“本來我打算帶你去拍賣會散散心,可是我前段時間剛去下界,馬上又要離開上界,許多積下的工作還沒做完,隻能拜托你……”


    “我很樂意留下,也對拍賣會不感興趣。”法利恩故意歎了口氣,“現在你可以吃飯了嗎?”


    “是是。”羅蘭一邊想血緣真是可怕的東西一邊拿起餐具。法利恩趁他用膳的空檔,細心整理批閱好的奏摺,突然看見一樣不屬於文件的物事,那是一份紙麵泛黃的信封。


    查覺他疑惑的視線,羅蘭咽下嘴裏的東西,用餐巾拭了拭唇角。


    “拿去吧,那是你的東西。”


    大神官抱著困惑的心情拆開空白的信封,取出裏麵的絹紙,看到第一行,他的表情就僵住了。羅蘭柔聲道:“這是我從克萊德爾那兒拿來的,雖然擔心你看了後,會為當年間接害死馬修的事愧疚,但我認為你有知道真相的權力;而且,這是你母親唯一的遺物。”


    “謝謝。”


    法利恩恢複鎮定,把信紙折起。羅蘭興味地道:“你好像一點也不愧疚耶?”法利恩輕蹙雙眉:“愧疚?為什麽?事情都過去那麽多年了,就算知道真相,又有什麽意義?”


    羅蘭輕笑出聲,撈起信封甩了甩:“沒錯,這種東西,如今也隻有遺物的價值而已。”


    “是不是最好燒了它?”


    “收起來吧,那上麵畢竟是你母親的親筆跡。”羅蘭擺擺手。法利恩垂下眼:“母親這個字眼,對從沒見過母親的我而言,不過是抽象的名詞罷了,我所認識、懂得的親人,隻有你一個。”


    “那麽,叫我聲哥哥吧,法利恩。”


    大神官笑了:“不行,我怕叫慣了,在公共場合會露出馬腳,就像馬爾亞姆將軍一樣。”(注:別誤會,這句話的意思是,馬爾亞姆經常在公共場合直呼羅蘭的名字)金發城主咋舌:“你又不像他那麽粗心,怕什麽!”


    “不行就是不行。”


    “嘖!”


    “沒關係,我在心裏,一直是稱呼您兄長的。”褐發青年白淨的麵皮微微泛紅,笑容靦腆柔和,充滿孺慕之情。羅蘭這才釋懷,回以溫和的笑容。


    “大人,你又忘了。”


    “啊!糟糕!”


    接下來,房裏隻剩下餐具敲擊瓷碟的清脆聲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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