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暴的源頭離去後,盧內爾德競技場呈現災難過後的模樣。


    遍地狼藉,兩眼空洞的人們麵麵相覷,還無法從打擊中擺脫出來。這片混亂中,最先恢複鎮定的當然是攝政王拉克西絲,權杖一揮,朗聲道:“好了,小的們,派對時間結束了,馬上把現場收拾幹淨!嘴巴甜的到外頭安撫那群受驚的小羊;體格壯的就守在周圍!”


    “哦——”


    留在場內的部屬齊聲響應,絲毫沒有受到帕西斯的影響,依然一心擁戴他們的“女王陛下”。


    事實上,不少人還認為魔性血統為他們的主君增添了魅力。


    這就是所謂的上行下效,惟恐天下不亂。


    真是的,好象海盜頭子訓話。楊陽等人忍俊不禁,更多的是感動:有這樣強韌的精神,這樣可愛的部下,德修普家族應該是不會倒的吧。


    “老妖婆。”卡薩蘭城主踏前一步。拉克西絲轉向他,一向強勢的綠眸流露出罕見的溫和:“諾因,別放在心上。不管體內流著什麽樣的血,我們還是我們。”


    “廢·話。”諾因一臉“你腦筋搭錯?”的表情,“我是問,要不要下令封口?”


    ……也許我多慮了,這小子就算知道那魔頭是他老爸,隻怕也不痛不癢。拉克西絲暗暗抹汗,火速做出結論:“不用,就算我們瞞住了,東城也會大肆宣揚,到時事態隻會更糟。而且根本不可能瞞得住,這次大會的參賽者多數是冒險家,你又不是不知道冒險家公會消息多靈通,吹起風來有多快。”


    “嘖!”


    “不用氣餒。”一掌拍在他肩上,拉克西絲笑得活力十足,“兵來將擋,水來土淹,難道我們還怕他們?”諾因哼了一聲,白皙的臉頰泛起紅暈。雖然想按照嘴硬的習慣大吼“我又不是你的部下”,偏偏被姑姑信任的感覺是這般美好,美得他心裏樂滋滋,怎麽也舍不得吼出來。看到他這個樣子,楊陽忍不住偷笑。


    “拉克西絲陛下,恕我告辭。”


    北城城主神色僵硬地開口。在他看來,拉克西絲之前的行為是不折不扣的誣陷;加上得知她有魔族血統,更是氣憤加厭惡,恨不得立刻離開這個汙穢的地方。


    “不送。”拉克西絲皮笑肉不笑——對瞧不起她的人,她也沒必要瞧得起。


    感覺自己受到了怠慢,米利亞坦率領隨從氣呼呼地離去。看看他再看看友人,南城城主麵露猶豫,囁嚅道:“拉克西絲……”


    黑發的攝政王微微揚了揚眉,有些意外,隨即想通:梅蓮可畢竟是在神權思想濃厚的南城出生長大,難以接受一個魔族朋友。以她的立場,也不便久留,甚至會徹底和中城決裂。


    理解歸理解,情感卻不是那麽容易平複:“你也要走?”


    “對不起。”


    “區區一個魔族後代也能把你嚇破膽?有這種城主,真是梅迪的不幸。”


    “希莉絲!”梅蓮可怒斥走上貴賓席的女兒,其他人的視線都集中到她旁邊的人身上。沒辦法,這位的身份實在太驚爆了。


    “肖恩!”楊陽等人關懷地圍上去,問長問短,“你沒事吧?怎麽臉上好多汗?”


    “嗯…沒事,隻是被束縛得太久,頭暈暈的,身體也麻麻的。”


    “真是的,希莉絲太過分了。”瞪了友人一眼,楊陽掏出手帕,細心地幫宿命的另一半擦拭,看得諾因醋意橫生。


    其實希莉絲不是不心疼**,隻是現在沒空管他。強迫自己轉移注意力,她目光灼灼地注視母親,言辭尖銳:“除了撇清關係,你就沒有別的更聰明的做法嗎?我不信你沒看出羅蘭·福斯的野心,那麽當務之急,是和卡薩蘭同甘苦共患難,齊心合力,而不是窩回老家當一隻縮頭烏龜!”


    在大庭廣眾被女兒教訓,梅蓮可很是不悅:“希莉絲,你沒當過統治者,就不要說大話!”


    “我是沒當過。”希莉絲坦然,毫不動搖,“但我至少知道保守不能立於亂世,像你那種做法,遲早會吃到苦頭。軒風的教訓還不夠你學乖嗎?”這句話刺中了梅蓮可的罩門,再也忍受不了:“抱歉,拉克西絲,我要走了!”


    “我派人送你們。”暗歎友人的器量及不上她女兒,拉克西絲還是克盡東道主的義務。


    “等等。”希莉絲喊住母親,攤開右手,“我要我的五千騎兵。”


    “你的五千騎兵?”梅蓮可愣愣重複。


    “對,你答應我的十五歲生日禮物。別說你忘了,或者不履行約定。”


    “希莉絲,你太天真了。”梅蓮可冷笑著轉過身,“我是可以給你五千騎兵,但你拿什麽養活她們?”希莉絲還沒回答,吉西安舉手發言:“啊,這個交給我就可以,對於美女我是來者不拒的。”


    “哇——吉西安!”希莉絲撲向花花公子,毫不吝嗇地給了他一個香吻。這回輪到肖恩妒火熊熊。


    打擊不果,梅蓮可隻有敗退。


    走了兩個城主,在場隻剩下中、西城主。貝姆特也想走,倒不是他怕魔族,他怕就不會找魔界宰相做宰相,而是他留下來隻會讓局勢更惡化;也難保不出危險,但是……


    “老板。”察覺他的心思,維烈一手搭著他的肩,微笑道,“我沒事了,我們走吧。”


    “不行!你還不能動!”


    “就是啊!你流了那麽多血!”軒風也堅決不同意。


    “留下吧,維烈。”拉克西絲主動挽留,語氣發自肺腑,“這裏的人都是你救的,哪個敢忘恩負義,我第一個打爆他的腦袋。過去的事我們也不談,你現在就是西城的宰相。”


    “謝謝你,拉克西絲陛下。”維烈回以同樣真誠的笑容,“隻是…身為攝政王,你實在不該說這種不理智的話。”他重傷之下,終究氣虛體弱。拉克西絲敲敲後頸,歎了一大口氣:“我知道啦,可你傷成這樣,難道我還能趕你走不成?不用擔心,那些雜七雜八的事都交給我。”


    “你的好意我很感激,不過我真的沒事了。”說著,維烈借助上司的肩膀站起來。盡管臉色慘白,腳步虛浮,但還算站得穩當。眾人目瞪口呆。


    和殿下不相上下的蟑螂體質啊,難怪有[顏麵自動修複功能]。吉西安歎服,驀地發現一個疑點:為什麽同樣是魔王的後代,陛下和莉莉安娜殿下就沒有殿下那種快速痊愈的能力?


    “你可別逞強啊。”扶著他,貝姆特不放心地叮嚀。維烈笑意柔和:“放心,老板,我一定會活得比你健康長久。”


    “哪壺不開提哪壺!你這披著年輕外皮的老妖怪!”


    “維烈,貝姆特。”楊陽不舍地走上前。貝姆特綻開爽朗的笑靨:“喲,小陽,別露出這種表情,改天歡迎你到隱捷敏亞玩。”這幾天大家都混熟了,他也跟著軒風叫“小陽”。


    誰準許你這麽叫她!唯一不滿的當然是腹誹的諾因。


    “嗯,一言為定。”楊陽展顏,看向同伴,“維烈就交給你了。”


    “放心啦,我一定會照顧好你老爸!”貝姆特說完才發覺不對,“等等,你是滿願師的話,怎麽和維烈……?”


    這個壞事的家夥!腦筋轉得快的諾因和拉克西絲氣急敗壞。臣子當中也出現小小的聲浪:楊陽滿願師的身份無庸置疑,那她和魔界宰相到底是什麽關係?


    維烈冒著冷汗擠出臨時編湊的解釋:“那個…我們是父女,也來自同一個世界,隻是當年…當年發生了一點摩擦,有些同伴離開了,就分成兩個陣營。”


    辛苦你了,維烈。見同伴明明老實得要命還要結結巴巴說謊,楊陽等人致以由衷的同情。也幸好他失血過多,不然人家一看他臉紅得像猴子屁股就知道有鬼。


    哦——原來是墮落的神明啊。眾臣恍然大悟,神色緩和許多:墮落的神也是神嘛。


    姑侄倆同時打了個響指:終於找到了,抵擋東城輿論攻擊的借口。


    這樣應該就能扳回局勢。


    “維烈,回去好好養傷啊。等這裏平靜一點,我寄免費船票接你過來。”難題解決,拉克西絲的心情非常愉快。貝姆特咋舌:“你應該感謝的是我吧。”諾因瞪目:“多嘴的笨蛋還敢討功勞?我一劍把你轟出去!”


    “哈!你有本事就試試看啊!”


    “喂喂。”楊陽分開兩頭鬥牛,“你們倆幾歲?大男人還嚷嚷太難看了——維烈,貝姆特,軒風,你們回去的路上要小心,暴民一定會襲擊你們,拉克西絲陛下恐怕不便派兵保護。我的意見是,要麽你們從魔法師公會走,用那兒的傳送法陣到米亞古要塞,再去赫拉特,叫諾因寫封信當信物。”


    “好主意。”拉克西絲首肯。諾因不甘不願地道:“好啦。”有[五葉草]資格的吉西安主動請纓:“幹脆我送你們。”


    “不行!”拉克西絲一口否決,“接下來有得忙了!諾因還可以滾蛋,你絕對不能離開!”


    “……”被姑姑視為無用之人的諾因怨念。貝姆特假裝熱情地邀請:“喲,那我們走吧,諾因小弟,反正你留在這兒也是吃閑飯的。”


    這回楊陽用盡吃奶的力氣才把某隻火暴獅子拖走。


    ******


    回到王宮,有職位的都忙得焦頭爛額,無職在身的就閑閑聚一起,不過他們談的話題也不輕鬆。


    “沒想到索貝克竟然和神官先生長得一模一樣。”


    昭霆灌了一大口友人泡的桔茶,滿臉餘悸未平。肖恩和希莉絲麵露訝色。莎莉耶奇道:“神官先生是誰?”


    “我們的師父。”頓了頓,楊陽臊紅臉,“也是我的心上人。”


    “耶!”這枚炸彈比剛剛更衝擊。肖恩三人瞠目結舌。耶拉姆放下盛有紫丁香茶的白瓷杯,皺眉道:“我總覺得太像了,就算是祖孫,也不至於這麽像。”肖恩道:“不奇怪,莉也是諾因八百年前的祖先,還不是長得一樣?”


    “唔~~~”耶拉姆不得不承認他說的對,略微釋懷。


    “事實上……”楊陽正要說神官可能有個雙胞胎兄弟,想起這是她和他之間的秘密,縮了回去。何況是祖孫的話,索貝克也不可能是神官的孿生兄弟。


    希莉絲好奇地問道:“事實上什麽?”楊陽幹咳一聲,岔開話題:“沒什麽——你們怎麽看索貝克?”


    “除了驚訝還是驚訝。”希莉絲長歎。昭霆、耶拉姆和莎莉耶點頭如搗蒜,表示同感。肖恩持不同意見:“帕爾是個乖孩子,雖然本性不太好,但你好好跟他講道理,他會聽的。”


    ……隻有你這麽認為吧。眾人無力地看著他,在心裏搖頭。


    “我認為他是個偏激的人。”楊陽中肯地道,作為安慰補充了一句,“但是對肖恩真的很好。”昭霆不以為然:“所以才偏激啊!對某些人特別好,對某些人特別壞!看看他殺人的手段,差點嚇死我!”耶拉姆附和:“對,他太殘酷了。不過要不是他用那張臉亂砍亂殺,我倒也無所謂。”


    這個也是偏激的人!一堆白眼扔過來。


    莎莉耶拍桌否定:“管他是什麽樣的人呢,反正他對我們好就行了。一路上他都明裏暗裏保護我們,下午也沒有對我們出手。”這次眾人一致點頭。


    “但他對我擺臉色啊!”回憶同伴森冷的眼神,希莉絲一陣心寒。肖恩直言不諱:“那是你不對。”他胳膊往外彎的話換來扯耳朵的懲罰。


    “還有還有,他太橫了!竟然連維烈也捅!”昭霆義憤填膺地揮舞拳頭。耶拉姆失神地道:“他的身份才叫驚人呢,魔王的老公。”餘人回以一串省略號。


    最後,他們得出結論:索貝克真是個特大號的驚奇!


    楊陽擊了下掌:“要知道光複王的生平的話,應該沒人比神官更清楚了。”昭霆和耶拉姆異口同聲地道:“對哦。”肖恩歪著頭不解:“為什麽他最清楚?”


    “因為他是聖修士……呃,就是一種對曆史非常了解的職業。”


    “你想回村子?”最歸心似箭的耶拉姆第一個聽出師妹的言下之意。楊陽沉穩頷首:“這是我唯一能幫到諾因和拉克西絲陛下的地方。私心裏,我也想趕快見到神官。”


    “我不同意!你們好象就是在討論怎麽對付帕爾!”


    “你聽我說,肖恩。”楊陽語重心長地道,“我並不想對付索貝克,我甚至根本不想插手!但是你忍心看著他和自己的後代子孫為敵?”肖恩抿緊唇,無言以對。


    “也許他認為值得,可是我實在看不下去,這對他們彼此都太殘忍了;而羅蘭城主也不能說錯,所以讓他們雙方保持平衡是最好的。而且,說實話,我們不過是起點小作用,對局勢又沒影響,你怕什麽?盡己所能,問心無愧也就是了。”


    “……你說的對。”經過一番思想鬥爭,肖恩接受了她的見解。欣慰**終於跨過一道心理障礙,希莉絲萬分雀躍:“我很想陪你們去,可惜新軍團的組建工作馬上就要開始了,肖恩也會陪我留下來。”


    被徹底封殺發言權的某人垂頭喪氣。


    同情地把盤裝的小點心推到他麵前,楊陽笑了笑:“沒關係,反正我們會回來。”莎莉耶期待地道:“我可不可以跟去?”


    “當然可以,神官很喜歡小孩子,一定很高興認識你。”楊陽疼愛地摸摸她的頭。昭霆興奮得跳起來:“那我們什麽時候出發?”


    “嗯……這我要和諾因他們商量了。”


    ******


    來到議事廳,楊陽不意外地看到兩扇緊閉的大門,和氣地詢問守衛:“請問,會議大概什麽時候結束?”


    “還要一會兒呢,滿願師小姐。您稍等,我進去通報。”


    “不不,我隻是問一下。”楊陽雙手亂搖,守衛笑道:“您放心,以您的權限是可以讓我通報的。”


    “哎!”楊陽不及阻止,眼睜睜看著他開門走進,很快轉出來:“陛下請您進去。”


    室內隻有連同總參謀長在內的三個人,讓她鬆了口長氣。上座的拉克西絲關懷地道:“怎麽這麽晚還不睡?”


    “她跟我一樣是夜貓子。”嘲笑姑姑的孤陋寡聞,諾因示意友人坐在自己身邊。楊陽紅著臉坐下:“對不起,打擾你們談話。”


    “客氣什麽呢,你跟我們什麽關係。”諾因咋舌,“下次學我,一腳踹破門衝進來,看這老妖婆會不會訓你。”


    “我是不會訓她,我隻會打斷你全身的骨頭!”


    楊陽莞爾,感覺這對姑侄真像父子。尖刻地回嘴後,諾因轉向她:“找我們什麽事?”


    “是這樣的,我想回村子一趟。”


    “回村子?”兩人同時提高嗓門,接著,拉克西絲反應過來:“你想去見索萊頓?”


    “您認識神官!?”楊陽吃了一驚。拉克西絲露出溫和的笑容:“他也算是我看著長大的後輩,我和他的師父還是好朋友。就連諾因,也跟他見過。”被點到名的人不自在地嗯了一聲。


    原來大家都是一家人啊。楊陽心下感慨,隨即湧起擔憂之情:“那…那你們會不會因為……”


    “因為他長得像帕西爾提斯就排斥他?別開玩笑了,這根本不是討厭人的理由。”拉克西絲好笑她的多慮,調侃道,“他還綁架了你這個滿願師呢,我也沒把他大卸八塊。”楊陽驚呼:“你真的沒把他怎麽樣吧?”


    “拜托~~絞刑架是為那些不開眼的犯人準備的,可不是他。你在宴會上說的話是他的想法吧?真是慚愧,我一直以為索萊頓不再關心政事了,沒想到他還會為了卡薩蘭做出那麽危險的事。”


    “你們是他的親人啊。”放下心頭的大石,楊陽言談放鬆了許多。拉克西絲點點頭。她確實這麽定義,即使她知道真相。神官不是帕西斯的分身,就是她的親人,她的後輩。


    “索萊頓是個好孩子,就是太悶了。”喝了口心腹倒滿的玫瑰紅茶,黑發的攝政王幽幽歎息,“有什麽心事都不說出來,所以一些敏感的話題我都不敢跟他談,生怕他想岔,但他好象還是誤會了,跑到邊境避世。早知如此,當初吵一架還好。”這也是她更喜歡諾因的原因——可以毫無顧忌地對吼,吼得心情舒暢,鬱氣盡消。


    楊陽誠摯地道:“沒關係的,陛下,我擔保神官喜歡待在邊境。”不同於隻是表麵親和的羅蘭,拉克西絲讓她感到的是真實的情感,所以她也在無形間拉近了距離。


    “那就好。你這次回去是要問那個混蛋光複王的事吧?不要多說,我不想他擔心。其實我本來想寄信去,但是眼下這種混亂的時期,魔法快遞也不安全,還是勞你親自跑一趟。至於社交場合,用替身頂替一下就行。”拉克西絲辦事雷厲風行,幾句話交代完畢。諾因反對:“老妖婆,為什麽讓陽走啊?”


    “白癡!最近你我都會忙昏頭,她待在宮裏閑著也是閑著,不如出去度個假!敵人也不會想到她在邊境!最重要的,知己知彼,百戰百勝!”吼完侄子,拉克西絲回過頭,又是一臉和顏悅色,“好好玩。不過最遲下個月底要回來,到時要你出席的情況會變多。”


    “好的。”楊陽大方地答應,反正她隻是一解相思,等神官修到十三段,他們有的是時間。


    饒是以拉克西絲的智慧,也沒算到那個小村莊會被卷入戰火。本來她還擔心諾因的求助會害了神官,讓東城注意到,把他當成隱藏戰力,暗暗派人守護。知道帕西斯和神官的關係後,她反而放心了——羅蘭總不可能把自己師父的分身劃進敵人的範圍。


    “抱歉,不能陪你了。”聽到期限,諾因好受了些,“明天我就幫你安排護衛和航班,早去早回。”暗歎侄子實在粘人粘太緊,拉克西絲給了他一拐子:“別聽他的,後天,現在已經這麽晚了。”


    “嗬嗬,沒事啦,就像諾因說的,我是夜貓子。”


    “那你快去睡吧,養足精神明天好上路,睡眠不足是美容大敵。”


    “對,不要變成和她一樣滿臉皺紋的老妖婆。”諾因的語尾接著痛呼,楊陽輕笑著離去。


    ******


    洗了個澡換上睡衣,楊陽正準備躺在床上看會兒書,聽見敲門聲。反射性地戴上假發,她跑去開門:“肖恩!?”


    棕發青年抱著滿懷五顏六色的信,笑靨燦爛:“呐,屬於你的愛之信件。”


    “耶耶——”


    “忘了嗎,我可以開啟我的空間地址了啊,抱歉剛剛才想起來,給。”


    “沒這回事,謝謝!”楊陽才是愧疚的那個,這些天她在魔武大會上玩昏頭,竟忘了久等不到她回信的神官會多麽焦急,當下感激地接過。肖恩擺手表示不介意:“小事一樁,慢慢看。”語畢,還體貼地關上門。


    楊陽蹦蹦跳跳地返回內室,小心地將信放在床上,然後拿出以前收到的,先回味一遍。


    陽:


    又見麵了。說來三天兩頭寫信給你,真不好意思,旅行也很忙吧?以後我們就保持一星期聯絡一次如何?


    這回炫耀一下我自己。你信上說你和昭霆已經升上b級,耶拉姆升上a級,恭喜恭喜。不過,我是s級的冒險家,s級哦!還是在十歲就取得了。嘿嘿,有沒有刺激到你?其實不用在意啦,我自己都覺得天才得不太正常。


    和我搭檔的是賽因(沒想到吧),盜賊修斯,老練的劍士大叔寇德,性感又聰明的弓箭手莎娜大姐,還有個假冒的吟遊詩人科林——為什麽說他假冒?因為這家夥真正用的武器不是豎琴而是戰錘!碰到怪物他衝第一個,唱起歌來五音不全。莎娜大姐就是衝著這點讓他加入,說聽慣他的歌就不怕蛇女怪之類了(我汗)。但還真的管用,鍛煉精神力的酷刑啊!


    當然,有這樣一個吟遊詩人跟著,我們的偉業是不會流芳百世的(懊悔啊!)


    他們都是好人,很照顧我,這個照顧是指……咳咳,生活上。戰鬥時我絕對獨當一麵。科林因此老是跟我吵,說什麽小孩子閃邊去,他他他算哪根蔥啊!又打不過我!莎娜大姐後來索性先下手為強,省得我們打架。修斯我懷疑他有坎德人的血統,整天對我們的錢袋虎視耽耽,好奇心重得要命,看到一個樹洞也要爬進去探險。寇德大叔最穩重了,他的穩重不是賽因的死板,是很可靠的那種。就是長相凶惡了點,臉上有道疤。我最喜歡他了,他是我們的廚師。莎娜大姐?她的水平倒是比我好一些,會燒一樣菜——白煮蛋。


    要不是後來發生了一件事,說不定我會一直跟他們搭檔下去。至於什麽事就不說了,因為那並不是愉快的事。


    索貝克這個人我沒有聽過,會不會是假名?一次能發上百枚光彈的神官戰士應該不會是無名之輩。不過,你還真是認識了好多本領高強的夥伴耶!有南城公主,魔界宰相,血龍王,他的**,那位好心的先生,風神,冥王,還有龍穀……乖乖!這樣我也放心了,你們一定能平安回到我身邊。


    期待你的回信。


    創世曆1038年冰之月17日。


    …………


    陽:


    你們的錢包被偷了!?這麽重要的事為什麽不早說!我在公會有很多朋友,你們根本用不著直接問公會借!唉,現在借了也算了。耶拉姆這小子,平常精細得要命,這次怎麽那麽糊塗?就讓他去還利息吧,哼!


    我好擔心你們,幸好你說找到了打工的地方。不過,是不是黑店?一定要搞清楚哦!就算有魔界宰相在,我還是想插翅飛過來。下次千萬小心!


    打工很累,你暫時不要回信了。好好保重身體,多喝水,再忙三餐也要吃,還有多休息,不許熬夜!港口海潮味很重,魚也很腥,要注意水土不服的問題,你胃又不好。昭霆那丫頭也是!老是暴飲暴食,叫她也給我當心點!


    ……你會不會嫌我嘮叨?抱歉,希望我這種像對小孩子說話的口氣沒讓你不快。想想你們都是大人了,應該不會有事。但是等你們打完工,還是要通知我哦!


    創世曆1038年冰之月24日。


    …………


    陽:


    宿醉?不是我說,你真的被我帶壞了。那位魔界宰相還因為掉進水裏發高燒?真是……好沒有魔族的感覺啊,雖然我是知道一部分曆史的真相。


    又來不及跟你說了(可惡啊可惡),最近達爾邦內海不太平,有海盜出沒。我是從報上得知的,神殿的消息總是比較快。你們要時刻警覺,看到形跡可疑的船就打!反正海盜人人得而誅之,不要客氣!海上可沒有地方逃,船一旦被鑿個洞就完了!還有海底的怪物,風暴……嗚嗚,寫著寫著又忍不住祈禱。陽,自從你們離開後,我祈禱的次數比我過去二十四年加起來還多。


    所以,看在我這麽虔誠的份上,一下船就報平安吧!


    創世曆1038年霧之月4日。


    這是她收到的最後一封有回複過的信。之後,因為席恩突然出現,肖恩不得不躲進她的身體,再也無法使用魔法快遞。


    歎了口氣,楊陽拆開新收的信件,按照日期前後一封封看下去,越看越揪心。無一例外,字裏行間都是關切、焦慮、擔憂甚至害怕!直到維烈當選音樂會冠軍的事傳開來,神官的情緒才稍微好轉,轉為另一種掩飾不住的焦躁,質疑她——為何不回信?


    我這個笨蛋!應該叫維烈或者紮姆卡特寄信給他的!楊陽懊惱地拉扯劉海,扔下手裏的信,在房裏來回踱步,不時瞥一眼窗外,隻恨不得快快天亮,好趕回去讓他放心。


    突然,她的視線定在一封沒開封的紫色信封上,因為上麵的署名是“拉克西絲·愛薇·德修普”。


    給拉克西絲陛下的信為什麽在我的信裏?楊陽奇怪地拿起來,隨即釋然:一定是神官寄錯地址。以他的迷糊,這是絕對做得出來的糗事。


    看別人的信是不禮貌的行為,但是此刻的楊陽卻控製不住自己。也許是希望接觸神官的內心,也許是受到一股莫名的衝動驅使。


    然後,一段讓她血液凍結的文字躍入眼簾。


    攝政王陛下:


    百忙中打擾,萬分抱歉。這次我是以桑陶宛領地正神官的身份向您求援,並謝罪。


    去年的淨之月12日,原住紅石山脈的矮人一族受西城邀請,全部遷往那邊的瓦雷利亞礦山。之後,他們的家園被一群人秘密占領,從事采掘、冶煉、製造魔法武器、訓練黑咒術師等活動。此乃與王室為敵的違法行徑,我本應立即上報,卻因為其中一人是我的舊識,而我本人也受到嚴密監視,又顧慮村民的安危,無法稟告。這是我的責任,我願接受任何處罰。


    至於那群人的身份,您想必也猜得出,就是羅蘭城主麾下的暗影集團。昨天,村裏一個小女孩頑皮跑進礦區,撞見了他們,我努力維持的平衡被打破了,接下來恐怕就是一場腥風血雨。無論這次我的舊識能否隱瞞住,我認為都不應該再這樣下去,所以冒昧向您求助,希望您看在我師父的麵子上,答應我的請求。


    索萊頓親筆。


    創世曆1038年春之月22日。


    顫抖的手抓不住信,雪白的紙片晃晃悠悠落下,宛如沉到穀底的心。


    楊陽麵色死白,唇也毫無血色,下意識地看向日曆:“春之月22日”,今天幾號?


    淨之月27號!


    這段時間……神官會怎麽樣?村民會怎麽樣!?


    她掩嘴發出一聲崩潰的嗚咽,慌得六神無主。這時,化身小鳥的火鳳凰振翅飛向她,關懷地問道:“主人,你沒事吧?”


    “小姆……”有個人在身邊讓楊陽稍稍鎮定下來,恢複了一點思考能力:現在回去是第一件事,但是叫肖恩幫忙很可能會驚動侍衛,搞不好諾因和拉克西絲也會趕過來,把她攔下,要她等消息——她可沒這耐心!


    隻有她自己去了。可是空浮舟晚上沒有,用傳送法陣隻能到大城市,走過去還要花時間,如果有移動類的道具就好了。


    還有威力強大的法器,萬一到那裏,還沒打起來,她至少要有自保的能力。


    “小姆,你這次一定要幫我。”楊陽一把拉下假發,眼神酷烈,“我要去盜國庫!”


    ******


    “國庫遭劫,失竊物品若幹;魔法師公會被不明人士放火突擊,利用傳送法陣逃逸無蹤。”


    看著白紙黑字,攝政王罕見地沉默了幾秒,道:“這是什麽?”


    “報告。”總參謀長言簡意賅。


    “廢話!我當然知道這是報告!我是問為什麽沒有犯人的名字?辦事效率太差了!至少要查出身份!”


    “身份是我城的滿願師,名字是楊陽。”


    “……”這回拉克西絲呆滯了一分鍾有餘,發出失神的笑聲,“嗬嗬,克魯索,今天不是恩威爾節(注:相當於異世界的愚人節),你別開這種玩笑。”克魯索朝她投以同情的目光:“閣下,我理解你的心情,但這是事實。”


    “她有什麽理由這麽做?!被鬼附身?受到催眠?”拉克西絲激動地大喊,還是難以置信。


    “我想,是這個緣故。”克魯索遞上一張疊起來的信,神色僵硬。注意到他的異樣,拉克西絲收斂情緒,懷著鄭重的心情打開信紙,然後,爆炸的餘波也傳到她臉上。


    “竟然……”發白的唇擠出幹澀的聲音,一向穩如磐石的雙手隱隱發抖,“竟然有這樣的事。”


    “閣下。”總參謀長正要勸解,他的上司已經表情不穩地站起來:“確定屬實嗎?”


    “應該屬實。剛剛傳回消息,北三省被大規模的魔獸襲擊,事發地桑陶宛領地包括正神官在內無一生還,其他地方也損失慘重。”


    “該死的羅蘭·福斯!”拉克西絲厲聲咆哮,狂怒地踐踏地板,兩手神經質地握緊,隨即展開,細心地把信攤平,期間飛快地抹了把眼睛,顫聲道,“這是在楊陽的房間裏找到的?”


    “是。”


    頹然坐下,拉克西絲牽了牽嘴角,露出一個沒有笑意的笑容:“難怪。不過她的激進程度還是出人意料,雖然我心裏想象的畫麵肯定比她更血腥。”克魯索不忍地皺眉,卻不得不予以忠告:“恕我直言,閣下,這封信並不能作為證據。何況,羅蘭城主也不會怕我們指控了。”


    “我明白。”


    “……您哭一哭吧。”終究無法克製住感情,綠發青年低聲道。攝政王哈了一聲,精神百倍地吼回去:“哭個屁!我隻會把羅蘭那家夥倒吊起來,抽他幾萬鞭發泄怒氣!”


    這樣逞強下去,你能撐到什麽時候啊?沒有被她故作的堅強所騙,克魯索暗暗歎息。


    察覺部下的關心,拉克西絲漸漸斂了假笑,嘴唇顫抖,在爆發的前一刻轉過頭:“泡杯茶給我。”


    “是!”克魯索喜出望外,飛奔出去。可想而知,他這杯茶絕對會泡很長時間。


    當他端著托盤回來時,除了雙目有點泛紅,拉克西絲一切如常。但克魯索還是鬆了口長氣,因為這次不完全是強撐的結果。而對方的談吐舉止,也顯示出她恢複了理智。


    “不能讓索萊頓曝屍荒野,即使證據十有十湮滅了,也派人去搜,順便帶回楊陽。”


    “是。”克魯索接令的同時提出意見,“要不要讓死靈法師隨行?”


    “當然要!亡者的證言不能作為實質的證據,但是會告訴我們很多情報。”拉克西絲喝了口茶,整理思緒,“還有楊陽捅出的婁子,別忘了收拾。”克魯索穩重行禮:“這您放心。”


    有些疲倦的拉克西絲正想休息一下,外頭傳來鼓噪聲,一名守衛跑進來:“陛下,滿願師小姐的同伴堅持要見您,好象來意不善的樣子,要宣嗎?”回應他的是深沉的靜默,連以理性聞名的總參謀長也一時手足無措。


    “宣吧,他們總會知道的。”拉克西絲無力地道。


    ******


    一望無際的大地上,遍布著火舌****過後的廢墟痕跡;無數支離破碎的人體和內髒碎片橫陳於地,魔獸和各式各樣的怪物貪婪地享受著這頓豐盛的饗宴;鮮血汩汩流淌,化為血河,形成縱橫交錯的溝渠。


    “真是讓人興奮的場景,是不是,小克克?”


    在四周設下空氣過濾屏障,銀發青年深深嗅聞紅茶的香氣,同時以飽含趣味的眼神欣賞下麵的景象。亡靈龍的回答含有冷笑的意味:“我是很高興有這麽多祭品可以獻給吾主,但我並不覺得興奮。”


    “哦呀?”


    “這不過是人類的強者屠殺弱者的愚行見證,有什麽可興奮的?”


    “喲,你雖然臣服冥王,倒沒有失去龍族的智慧嘛,不錯不錯。”真心地拍拍下仆,帕西斯斂了笑意,用一種仿佛自我確認的語氣喃喃道,“沒錯,這是愚蠢的行為,但是強者生,弱者死——天道尚如此,我又何妨投入黑暗。”


    “……詭辯。”良久,克拉費裏格吐出兩個斬釘截鐵的字。


    “啊哈哈哈!”帕西斯放聲大笑,一點也沒有生氣,“小克克,接下來你是不是要說:‘行為是心的衍生,任何冠冕堂皇的理由都不能作為借口’?”克拉費裏格一愣,難得地迷惑了:“不是嗎?”


    “你是龍啊,偉大的龍族,天生就擁有深刻的智慧,高貴的品質,和支持這一切的堅強稟性,可是人類呢?矛盾、自私、愚昧、膽小。如果他們能克服自身的弱點,就不會重複犯錯了。‘從心之路即是正路’——有幾個人類能做到這龍族輕易就能做到的事?太多的現實壓力,太多的無可奈何,太多的情感和信念,人類早已在自己塑造的玩具箱裏迷失,沒有掙脫的可能。而我這個比人類更低級的雜種,你更不要指望我有什麽道德良知,真正配得上它們的隻有你們龍族。”


    “原來你自認比人類低等?”克拉費裏格雙目圓睜,一臉不可思議。它一直認為這個主人總是高高在上嘲笑他人,**比自己弱小的生命,並以此為樂。


    “怎麽會?自個兒有幾兩重我還是清楚的。我不過是個人渣中的人渣,敗類中的敗類。但我也不要成為所謂的高尚人,又進步不到龍族的層次,隻好就這麽混混了。”帕西斯快活地喝茶。


    “自甘墮落。”


    “的評的評。”


    結束了和下仆的思想交流,茶也喝得差不多,銀發青年把茶具往次元空間一扔,伸了個懶腰,“好,接下來做正事。”


    從龍背一躍而下,他停在離地三尺的虛空,雙手在胸前結印,隨著咒文變換手訣:


    “陰影中的祭壇,黑暗的逆六芒星,以生靈為獻祭,開啟緊閉的空間之門,我以契約者之名命令,將破壞的形體還歸原貌,重現於世!”


    一縷縷詭異的黑霧從屍體裏冒出,在施法者的上空匯聚成黑色的旋渦,隻聽得轟隆隆一陣巨響,數百道血色的霹靂呈散射狀劈下,將他圍困在閃電的囚籠中,聲威駭人。空氣因無形的張力而收縮,連亡靈龍也被這股壓力紊亂了心跳。


    帕西斯卻不驚不懼,笑著伸出手,姿態宛如迎接遊子的父親:“還想擺姿勢擺到什麽時候,吞日,噬月?”


    回應他的是雀躍的歡呼,一把造型華麗的細長窄刃劍出現在他手中,沒有劍鍔,銀製的劍柄呈彎月形,把握劍人的手完全包住;劍身仿佛黑水晶打造而成,又流轉著淡淡的青芒。幾乎在同時,一束血紅的光芒穿過漸漸閉合的空間之門,盤旋片刻,纏繞在青年的腰間,化為一條閃爍著紅光的漆黑長鞭,同樣是純銀的把手,還鑲嵌了一組文飾。


    “乖孩子。”一手輕拍鞭身,帕西斯正要佩好劍,似乎有所感應地笑了,“哦呀,你們還不滿意?真是貪心的孩子啊,這裏可是有起碼三千人耶。好啦好啦,我會給你們更多的鮮血和靈魂,暫時安分點吧。”話音剛落,不斷低鳴的劍和鞭終於安靜下來,讓它們的契約者裝備完畢。


    “沒想到這兩把在神代遺失的凶器在你這兒。”看著飛近的主人,克拉費裏格神情複雜。帕西斯眯著眼笑道:“嗯哼,其實我再次召喚它們的主要目的就是壓製賀加斯,畢竟這是間接害死蘭修斯的凶手。”


    “這隻會引起他的憤怒吧?”


    “不會不會,他自責都來不及了,因為真正‘殺死’蘭修斯的,是他喲。”感到體內的騷動,帕西斯笑得無比開懷,“小克克,再告訴你一個有趣的秘密。我們這位創世神大人啊,可是比我還憎恨人類。”克拉費裏格像聽到什麽匪夷所思的事似的愣了,突然抬起頭:“魔法的氣息,有入侵者!”


    “很濃嘛,魔力波動有點奇怪,應該是高段法器。”帕西斯召喚出水晶鏡一瞧,玩味地揚眉,“是她!?小克克,叫大家不要出手,我去會會她。”


    ******


    楊陽拉緊被風吹起的鬥篷,蹣跚幾步,大口喘息,蒼白的臉蛋爬滿冷汗。


    “休息一下吧,主人!”變回原形的菲尼克斯擔憂地在她頭頂轉悠,“就算有[節能戒]輔助,以你的精神力連續從卡拉爾郡主城跳到這裏還是太勉強了!再不休息,你會昏倒的!”


    “我明白。”楊陽咬牙抹了把汗,眼神依舊是不變的酷烈,隱隱流露出壓抑的狂亂。火速取下綁在腰帶上的水壺,灌了一大口,她閉目調整呼吸,隻覺整個人像是空了,什麽也感覺不到。


    焦慮、驚慌、恐懼、憂心……一一沉澱,大腦也一片空白,無法思考任何事,她就是機械性地奔向那個目標,不知疲倦。


    感到體力略有回複,她蓋上瓶塞,從口袋裏掏出一根以金環固定的銀羽毛。這是[瞬動的銀羽],最高段的風係移動道具。


    “小姆,下來,我要一口氣到村子!”


    火鳳凰無力勸阻,隻有再次化身小鳥,落在主人肩頭。


    真相來得如此衝擊,讓人完全措手不及。


    這曾經是個寂靜的小村子。山穀裏的樹木染上各式春季的色彩,閃亮的金紅揉合了紅石山脈的黛色輪廓,湛藍的天空完美地倒映在清澈的碧湖中。在過去的歲月,她總是默默無聞不與外界往來,隻有偶爾飄出幾縷溫柔的炊煙,提醒著人們她依然存在。


    而現在,完完整整變成了廢墟。


    楊陽雙膝一軟,頹然坐倒。


    弦斷了,一路強忍的情緒洶湧地拍擊著她脆弱的神經,一瞬間幾乎令她暈過去。失神地抓起一把焦土,仿佛看不懂這是什麽東西,呆滯地瞪著;張開口,卻發不出聲音。


    神官……突然迸出的人名讓她有了點力氣,想站起來尋找,又狼狽地跌回去,隻能匍匐前進,嘶啞地喚道:“神官!神官!”


    空洞的眼流下清淚,在焦黑的地麵化開心碎的痕跡。


    “主人……”菲尼克斯不知所措地拍打翅膀,由衷的難過。身為唯一一隻幸存的火鳳凰,這種“失去”的心情她再清楚不過。因此,當感到生人的氣息時,反應過來已經遲了。


    “可憐的孩子。”


    熟悉的清朗聲線拉回快要斷裂的神智,鼓蕩著哀痛欲死的心。楊陽怔怔抬頭,映入眼簾的是一抹頎長的身影。穿著陌生的純白軍裝,腰懸長劍,黑色的皮帶閃著詭譎的紅光;皎若銀輝的長發打成辮子垂在腦後;碧眸透出淡淡的心痛,靜靜回望她。


    “神官!”下意識地忽略那些怪異的不同,楊陽爬起來,死死抱住他,帶著失而複得的狂喜,“神官!神官!神官!”


    銀發青年一動不動地任她擁著。


    是他!真的是他!似曾相識的懷抱和體溫消除了殘餘的疑惑,楊陽貪婪地汲取那懷念的氣息,喜極而泣:“神官,你沒事,太好了。”不料這一次,對方扳開她的臂膀,拉出一段距離。


    “抱歉,再讓你誤會下去,我也覺得那家夥太可憐了。”托起她的頰,帕西斯微笑,“你真的認不出我是誰嗎?”


    如遭雷擊,楊陽踉蹌後退,瞪視他無比熟悉,又無比陌生的麵容。


    不對!這不是神官的笑容!


    是誰?他是誰?!


    [這個嘛,要是你們長的一模一樣,乍看我肯定是分不出的。]


    [但是,隻要你們一開口說話,一微笑,我就絕對能認得出來。]


    [因為,我認識的無名氏神官,是獨一無二的,沒有任何人能夠模仿。你的笑容、語氣、神態、動作,我都記得清清楚楚,這點我絕對有自信。]


    曾經說過的話在腦中一晃而過,連同競技場的記憶,楊陽**:“索貝克?”


    希望繼而失望,比絕望更難消受。


    “哦?真的認出來了,不枉那家夥對你一片癡心。”帕西斯嘉許地揚眉。楊陽抓住他的衣襟,語氣惶急:“你是索貝克?那神官呢?神官在哪裏?”


    “他啊……”帕西斯一手放在胸前,“在這裏。”


    楊陽愣愣瞅著他,不解其意,驀地目光一凝,如獲珍寶地捧起他的左腕:“這是神官的手表!怎麽在你這兒?”不等對方回答,一股寒氣吹進她的心髒:“碎掉了……?”


    仿佛被這句話觸動,帕西斯的眼神迷離起來,不受控製的低喃逸出唇:


    “碎掉了……什麽都結束了……”


    “索貝克?”


    “終究是,從一無所有回歸一無所有。”銀發青年低頭向她微微一笑,那是黑發少女以前不曾看過,以後也不再看到,帶著無與倫比的溫柔,也帶著無與倫比的哀傷的笑容,“陽,我喜歡你,即使你不屬於我。”


    輕淺的吻,宛如天使的羽毛,拂過,消逝。


    淒夢一場……


    “神官?”震撼過後,是徹底的迷惑,和再也挽回不了什麽的驚恐。


    “這是他最後的心情。”


    甩甩頭,帕西斯恢複了常態,還多了份輕鬆,“我可是帶到了哦。呼……終於能擺脫他的執念。”


    “索貝克,你給我說清楚!”楊陽焦躁起來,“到底是怎麽回事?”


    “簡單的說,他是我的分身。”


    “分身?”


    “對,我用魔法塑造的分身。你們倆都猜錯了,他不是我的孿生兄弟。還有,因為他死亡的關係,我們又融合了。所以我才會接收他的情感和記憶,但他本人已經消失了。”帕西斯扼要解釋。楊陽卻隻聽見兩個詞:死亡,消失。


    伴隨著噩耗,體內好象裂開一個大洞,將她的靈魂也一並吞噬。


    “你說……他死了?”


    “不光是死了,連存在也沒有了。”雖然看她失魂落魄的模樣心裏也不好受,帕西斯還是沒有粉飾的打算,“楊陽,你要接受事實。他本來就活不長,現在不過是提早了一點。你是學魔法的,應該知道分身有‘時間限製’。也別懷疑是我殺了他,接收他的東西對我沒半點好處。”


    楊陽垂下頭,低沉的聲音宛如來自地獄的深處:“那是誰殺了他?”


    “咦,你不是聽到消息來的嗎?魔獸啊!北三省都淪陷了,據說是戰歌平原的怪物集體大遷徙,真是場災難。本來他一個人是逃得掉的,偏偏為了救小孩……我不忍心他被魔獸啃了,就提前融合。”


    “……”


    察覺她沉默得不太自然,帕西斯上下打量,隨即恍然大悟:“啊——是我粗心了,你想安靜會兒是吧?沒問題,我這就走。你也別待太久,就算有火鳳凰保護,也難保不出危險。”語畢,他展開光翼,飛向等在半空的亡靈龍。


    “主人。”目送他們離去後,菲尼克斯轉向佇立的人,隻見她緩緩抬首,表情平板、空虛,死寂的黑眸卻射出奇異的光芒。程度之苟烈,甚至扭曲了周圍的空氣,令她看起來就像被黑色的火焰包圍。


    魔獸?戰歌平原的怪物?


    楊陽低低地笑了,充滿了諷刺,最後,笑聲化為一朵笑花凝結在她的唇角,冷酷而淒豔。


    ******


    創世曆1038年淨之月28日,東城伊維爾倫首府坎塔薩迎來一位風塵仆仆的客人。


    魔法師公會前麵的廣場上,一圈圈排列著傳送法陣,不時亮起水銀色的光芒,每一次發光就代表有人進出。這裏可以直達大陸的任何地方,隻要對麵也有個相呼應的魔法陣。然而,不同於隻能用一次的短距離移動,這種長距離的轉移必須風係的魔導師才能發動,而且要價不菲,比空浮舟還貴。雖然速度更快,安全性卻比不上,一般隻有趕時間的旅人和擺闊的富豪才會使用。


    沾滿塵土的鬥篷長及腳踝,看不出原本的顏色;兜帽拉過眉眼,隻露出秀挺的鼻,欠缺血色的唇和線條清俊的下頜;肩挎鼓鼓囊囊的背包,袋口斜插著一把漆黑的長弓;肩頭停著一隻像是魔寵的紅色小鳥。乍看和普通的冒險家沒有區別,但不少人還是對她清瘦的身形多瞧了一眼——這年頭,單身旅行的小孩子太少了。


    “祝您一路順風。”工作人員例行性地招呼,冷不防對上一雙抬起的黑眸,機伶伶地打了個寒顫。這雙眼,平靜得像一灘死水,卻在深處燃燒著兩簇冰焰,冷得懾人。


    “謝謝。”楊陽露齒一笑,遞給他一枚金幣,“希望你的祝福會生效。”


    工作人員呆呆目送她的背影,連高額的小費也忘了。剛剛那一笑,明豔奪目,徹底掩蓋眼裏的冷洌,卻透出一股莫名的淒厲,直揪人心。


    一踏上市街,楊陽就一霎不霎地瞪視遠方高聳的建築群,眸光雪亮一如火烤過的刀鋒,臉上雖沒有明顯的表情,右手卻神經質地抓緊鬥篷。察覺她的意圖,菲尼克斯再也忍不住,用[心靈通訊]勸道:《主人,回去吧!你一個人來做這種事,太危險了!》


    楊陽收回視線,步履如常地往前走:(放心,我有計劃。)


    《有計劃也不行,你肯定會失敗的!白白賠上一條命!》


    (小姆。)楊陽神色微沉,笑容相反的和藹,(我不想聽到任何詛咒的話。)菲尼克斯頸子一縮,不敢再吭聲。良久,才再接再勵地開口:《那…那你至少捎個信回去,免得他們擔心。》


    (不用。)


    《但是他們遲早會追上來啊!》


    由於盧內爾德競技場事件,東城全麵封鎖了通往中城的傳送法陣,所以楊陽是從北城的邊境都市雷南郡過來。不過,稍微有點追蹤經驗的人都能推算出她的行程。


    楊陽冷笑了一聲,走向路旁一家怎麽看怎麽不正經的酒店。菲尼克斯這才發現她們已經離開鬧市區,來到和風化街相鄰的**地帶。這裏龍蛇混雜,危機四伏。它連忙提高警惕,更加想不通主人在打什麽算盤。


    推開活動擋風板,刺鼻的氣味撲鼻而來,混合了汗臭、酒精、煙草、mihuan藥和廉價香水的味道。楊陽眉頭也不皺一下,鎮定四顧,在這裏的客人無一是善類。身材魁梧,滿身刀疤和怪異刺青的傭兵;相貌猥瑣,眼底卻精光閃爍的情報販子;背負懸賞的罪犯和亡命者;失意的流浪漢;單純的醉鬼;角落還有幾個男人在戲弄一名女服務生,做出種種不雅的動作。換作平時,楊陽看到這種場麵就算不立馬掉頭逃跑,也會臉紅上半天,此刻卻跟沒事人一樣,徑自走到櫃台前。


    “一杯紅酒。”


    本來警惕生麵孔的人們看到這麽平靜的反應,都放下心來,回到各自的世界。酒保熟練地調了杯血腥瑪麗,端給太過年輕的客人。


    酒非常烈,味道也算不上好,卻很切合楊陽現在的心情,一杯接著一杯灌,同時凝神細聽周圍人的談話,過濾有用的情報。


    “最近大陸的情勢可真不太平,連魔族也冒出來了。”


    “還是我們的王呢,這回就算各城起兵造反也不奇怪。哦,西城不會,他們都讓魔界宰相當官了。”


    “搞不好血魔就是那個什麽宰相!”


    …………


    “喂,聽過沒,前天有條白銀龍在王宮上頭轉悠。”


    “你醉翻了啊!說胡話也要個限度!”


    “不光是我,很多人都看見了!”


    …………


    “這次春之祭典真是亂七八糟,好在咱們這兒不錯,神殿出來灑花的妞兒個個漂亮。”


    “聽說還有場禮拜,專門慶祝大人回來。”


    “不是吧,我聽說是淨化啊,畢竟是從那種魔窟逃出來。不管怎麽說,宮裏那些家夥又有眼福了。”


    “嘿嘿,我們也去偷看吧,說不定還能瞧見兩個。”


    …………


    有用無用的訊息在空氣裏傳遞,聽到最後一條,楊陽雙目一凝,浮起思量,手裏的酒杯呼應著抬起。見狀,菲尼克斯大急:《主人,你不能再喝了!》若是在這種地方醉倒,那可如何是好!


    (我沒事。)楊陽神智清醒地回應,她也知道自己喝得太多,早已超過平常的酒量,但絲毫沒有醉意,精神反而異常的亢奮,連帶思路也更為清晰。


    這個情報可以利用,接下來……


    香風撲麵,一個穿著妖豔暴露的女服務生坐進她懷裏,豐滿的臀部挑逗地蹭來蹭去,兩條光裸的藕臂纏上她的頸項,嬌滴滴地道:“小哥,你酒量真好,有沒有興趣和我共度一夜啊?”


    “喂,艾莉,你太過分了吧!看中誰不好,看中這小子!”不等楊陽回答,左近一名大漢跳起來粗吼。


    “哼。”名叫艾莉的酒吧女郎做了個嫵媚的鬼臉,“誰理你啊。”欲擒故縱的手段高明至極,大漢非但沒有生氣,還咕嘟一聲吞了口口水,把矛頭對準楊陽,大踏步走來。


    呼——熾熱的炎浪擦過他的耳旁,在對麵的牆壁撞出焦黑的圓形痕跡,店裏一時鴉雀無聲。


    “滾。”收回戴著飛焰的右手,楊陽警告地瞥了他一眼,扔給酒保修理費,順便付清酒錢。


    不想被烤成焦碳的大漢悻悻然坐回,其他客人竊竊私語:“是魔法師。”


    “帥哥,你太帥了!”愣了片刻,艾莉以更熱情的姿態偎緊自己看上的肥羊,“今晚艾莉就任你處置了。”


    “你叫艾莉?”楊陽露出人畜難擋的和煦笑靨,順勢摟住她的腰,“我隻想問你一個問題。”


    “盡管問,這是額外服務。”


    看似親昵地靠近她的左耳,楊陽低聲道:“盜賊公會的總部在哪裏?”


    感到懷裏的嬌軀一顫,她知道她賭對了。


    “討厭啦,人家聽不懂你在說什麽。”艾莉一邊嬌笑,一邊無聲無息地將一把小刀貼著她的頸側。楊陽不緊不慢地道:“放心,我沒有惡意,不然就不會通過這種途徑了。我是修斯的好朋友,你隻要跟他說‘索萊頓介紹的人’,他就會很高興地見我。”說著,掏出一隻裝滿金幣的錢袋——反正從國庫帶出來的錢有的是,足夠她揮霍。


    有錢能使鬼推磨,瞥見袋口射出的金光,艾莉貪婪地紅了眼,再判斷了一下,收起錢袋跑了出去。


    “喂,艾莉!”酒保錯愕。


    “不用擔心,她替我辦事去了。”楊陽微笑安撫,彈出一枚銀幣,“再給我一杯紅酒。”


    ******


    盜賊公會和印象中一樣,外觀破舊,而內部裝潢華麗,守衛森嚴。盡管以楊陽的修為還感覺不出高手的吐息,但是她肯定牆壁後麵有人關注著她的一舉一動。


    “老天!真的是你!”


    從內室走出的瘦長男子驚訝地注視她,暗暗打手勢要戒備的人退下。


    “你認得我?”楊陽挑了挑眉。修斯明朗地笑了:“索萊頓在信上提過你好幾次,黑發黑眼,長得像男孩子——我們別杵著,快坐。”


    楊陽依言坐下,幾乎在同時,侍者送來茶點,又踏著輕柔的腳步退出大廳。


    “修斯先生,不瞞你說,我是有求而來,不知你聽說了神官的事嗎?”語尾,楊陽禮貌的笑容微微扭曲。光是說到神官的名字,她就感到針刺般的痛苦。


    “我聽說了。”修斯神情一黯,“我們都很難過,這真是一件不幸的意外。”


    “不是意外!”楊陽提高嗓門,隨即深吸一口氣平複沸騰的情感,以平板的語調道,“這是人為的事故,而且真凶我知道。”修斯的瞳仁劇烈收縮,頓了頓,才道:“老實說,這件事確實有很多疑點。單憑索萊頓的本事,我就不相信他會死在區區魔獸手上。但是現場處理得太幹淨,根本找不到線索,而現在你說你知道真凶?”


    “是的。神官臨死前,曾寫過一封求助信給拉克西絲陛下,上麵明明白白寫著真凶的名字。這封信我沒帶在身邊,但我以人格擔保,我說的全部是事實!”


    “那你……想怎麽樣呢?”比起友人死亡的真相,眼前的少女更令修斯震撼。她就像一把被烈火煆冶過的刀子,全身都散發出逼人的銳氣。


    楊陽沒有回答,隻道:“聽說,盜賊公會不但善於偷竊和開鎖,偽造工夫也是一絕。”修斯有些迷惑地應道:“是。”


    “我想請你幫我假造祭司的身份,讓我能夠混進後天的禮拜。”


    “不行!”立刻明白真凶是誰,以及對方的打算,修斯激烈搖頭,“這太無謀了!我決不同意!”楊陽眯了下眼,徐徐彎起唇角:“哦?那麽修斯先生是忍心朋友含冤枉死,也要獨善其身了?”一頂大帽子扣下來,修斯隻得軟化態度:“不是,我不是……”


    “不是就幫我!我不是要你去殺羅蘭·福斯,隻要你給我個機會就行了!”


    “楊陽,你冷靜點。哪怕你成功混進去,也接近不了目標。”


    如他所願,黑發少女表麵上的確冷靜下來,眼裏的光芒卻越發冷厲:“我有辦法從遠處狙擊,你不用擔心。”遭受無妄之災的盜賊忍不住歎氣:“那狙擊以後呢?楊陽,你在玩命。”


    “……”


    “回去吧,以你的身份,就算不做這種危險的事,也是有希望打倒東城的,何必冒險呢?”


    楊陽哼笑,“如果這次不成功,我自會回去,全力協助中城。但是不親自暗殺一次,我晚上睡覺也睡不安穩——修斯先生,不要再推辭了,你幫我,不是對不起神官;相反,你不幫我,我會自己想辦法衝進東城的王宮,到時,你才是真的對不起你死去的朋友!”


    修斯不得不讚歎她的聰明,也不得不屈服於她的威脅。


    “還有——”楊陽綻開燦爛卻讓人背脊生寒的笑容,拿起桌上的茶杯,將裏麵的液體倒在地上,“不要妄圖放倒我,把我打包扔回中城;或者聯絡那邊,叫他們來捉我。也許我會不小心著了你的道,但我發誓,我會回報這筆帳,不計一切代價踏平整個盜賊公會!”


    一聲歎息,是無奈,也是妥協。


    “好吧,我會幫你。”


    ******


    住進修斯安排的旅館,楊陽了無睡意地坐在床上,一遍又一遍地擦拭基裏亞斯之弓,黑眸晦暗一如墨色的弓身,毫無生氣,也毫無光彩。


    在她離開村子的一刻,這把弓就徹底變黑了,象征了她的心境。


    如今的她,隻為複仇而活著。


    沒有打磨箭頭,因為箭並不像弓,可以隨叫隨到。反正用基裏亞斯本身的靈力凝成的箭威力更大,射程更遠。


    調整弓弦,試了會兒手感,她放下長弓,一一拿出包裏的高級法器,反複思量,準備做最大程度的利用。然後仔細地貼上防止偵測的咒符,塞回附有相同法術的背包。


    一切就緒後,她抱著神兵鑽進被窩,隻是坐著,任滿溢的苦水淹沒自己。


    半晌,她睜開眼,看向窗外的夜空,在心裏起誓:


    神官,不是我為你報仇,就是我到你身邊去。


    ******


    “這是王宮的平麵圖和警備配置,希望對你有所幫助。”


    “太棒了!”楊陽欣喜地接過精密的圖表,凝神記憶每一條線路。看到她這個樣子,修斯明白再勸也沒用,暗暗歎氣,道:“你要注意,這是老的資料,禮拜那天一定會加派人手,這就不是我能得知的了。”既然勸不了,他隻好盡力幫助。


    楊陽抬頭看了他一眼,眸光雪亮:“無妨,應該隻有禮拜堂附近會加強守衛,臨時做大的變更並無好處。”


    “也是,那你要小心。”修斯叮囑,拿出一封敲有精美印章的信,“這是你今後的身份,維倫絲大祭司的遠房表親索蘭妮·菲爾科特。神殿的出入非常嚴格,雖然是緊急招人,也是選擇和內部有關係的人。待會兒我給你一疊資料,你要統統記下來。”


    “嗯。”楊陽漫應,注意力回到地圖上。


    “但是,以實習祭司的身份,最多隻能在王宮門口列隊,你有什麽打算?”


    “很簡單,麻煩你偷走一樣重要的聖物,由我送去。”


    這個想法和修斯不謀而合,不禁佩服她思路的敏捷:“看來你一個人也沒問題了,願眾神保佑你。還有一件事,索蘭妮是藍眼睛,你要用鏡片偽裝。”


    “我有幻相星石。”楊陽抬起左手,一隻式樣古樸的手環發出璀璨的銀芒,“這玩意兒不會被魔法偵測發現,不是嗎?”


    不同於帕西斯連擬態術的效果也能達到的幻象手鐲,幻相星石隻能做細微的外形改變,卻有另一個優點——隱蔽。


    修斯啞然了一陣:“你怎麽會有這麽高段的法器?”星石應該是隻有王室才能開采的礦物,難道說……


    我還不止這一件呢。楊陽心道,合上地圖:“我記完了,資料拿來吧。”修斯再次化為石像。


    楊陽的記憶力並不好,過去學習魔法,總要抄寫十來遍才能勉強記住咒語。但此刻,她隻需過目就能牢牢記在腦海裏,自己也不知道怎麽回事。


    好象從離開村子起,她的身體就起了某種異變。


    沉吟了一會兒,楊陽搖搖頭甩去無用的煩惱。對現在的她而言,複仇才是最緊要的。


    所有的法器早上就貼身裝備好,楊陽穿上長裙,打扮成良家婦女的模樣,背著簡單的行囊上路。


    “不要動我的東西。”


    她隻留下一句話,一雙碧藍的眼眸沉靜如冬日的海,隻有在最深處湧動著足以把人吞沒的危險。修斯不由自主地答應,懷著真誠的祝願目送她離去。


    以毫無破綻的介紹信通過守衛一關,她的“遠房親戚”維倫絲大祭司,一位和藹的老婦人也沒有問很多問題,反而親熱地拉著她的手,詢問她旅途是否順利。楊陽警惕地回答,完全沒想到自己溫雅寧靜的氣質讓老人極有好感。


    “安亞,帶索蘭妮下去洗澡換衣服。”


    一個容貌俏麗的見習生應聲而出,蹦蹦跳跳地拉著她跑出大殿,來到附有浴室的客房。謝絕了安亞的幫忙,楊陽隻是粗粗擦了擦身,反正她昨晚已經洗過澡了,戴著法器也不方便浸水。


    實習祭司的服飾介於長袍和裙子之間,高領、束腰、下擺長及小腿、配上高根皮靴,整體式樣簡約又不失美感。用頭罩和銅環固定黑色的長假發,楊陽走出浴室。


    “哇!真好看!”安亞毫無城府地拍手,小臉上是滿滿的真心讚歎,“你穿這件衣服比我適合呢!”


    “你是祭司?”眼前的少女讓楊陽想起同樣活潑的表妹,不由得主動攀談。轉念一想,為了計劃,打好人際關係也是必要的,於是稍稍降低戒心,思索適當的應對。


    “嘿嘿,本來是,可是因為貪玩犯錯,又被刷下來了。”


    “這麽年輕就當祭司,你成績一定很不錯吧?”


    “不是啦,是我資曆長,我五歲就進神殿了。”說到這裏,安亞急忙補充,“不要氣餒,後進的人好好表現,也是有機會出頭的!”楊陽回以微笑:“嗯。”安亞呆呆看著她的笑靨,衝口道:“索蘭妮,你笑起來真好看,難怪大祭司一見你就喜歡到心坎裏。”楊陽一怔:“她喜歡我?”


    “哈哈,你還沒感覺出來?真遲鈍——來,我帶你熟悉環境。”


    楊陽求之不得,任她把自己拉走。一路上安亞都嘰嘰喳喳,像一隻不知疲倦的小麻雀。兩人穿過中庭走進林蔭深處時,另一隊人馬沿著碎石小徑走向大殿。


    “咦!”


    “怎麽了,星華?”為首容姿絕麗的藍發女子停下腳步,關懷地問道。


    “啊,沒…沒事。”雪族少女回過神,臉上浮起紅暈,宛如白雪消融,襯得清豔的麗顏更為絕俗,“我看錯了。”


    不可能,不可能是他,那個人是男的。


    魔導團團長艾露貝爾·西砝優美地側了側頸子,沒有追問,隻道:“累了吧,等把這件事辦完,我們就可以回宮了。或者你先去考試?”星華朝她投以尊敬的目光:“不,我陪著您。”


    “別老是您啊您地叫,我們都是族長。”


    “這個…這是大家硬封我的。”


    “嗬嗬,我倒覺得她們很有眼光。”艾露貝爾擺擺手,“別再客氣了,待會兒你對大人也是一副下對上的態度,他一定會生氣,怪我教壞你。”星華露出懷念之情:“不知羅蘭城主還記得我嗎?”


    “肯定記得啦,男人決不會忘記美女。”


    “哈哈哈……”


    兩人笑著走上台階,然後很有默契地收起嬉戲之色,鄭重回應眾祭司的行禮。


    “今年又麻煩您了,艾露貝爾團長。”維倫絲手捧一隻墊著天鵝絨底座的銀托盤。艾露貝爾則將一個裝有純淨溶液的水晶瓶小心地放在上麵,笑道:“哪裏,舉手之勞。”


    每次大型儀式所用的聖水,都由水族族長負責從極東海取得。然而虔誠的聖職者們不知道,羅蘭早嫌這一套多餘,叫部下隨便裝點噴水池裏的水,再灑把鹽了事。


    供完“聖水”,維倫絲轉頭看著星華:“這位是——”


    “我是星華·明,魔導團的成員。”雪族少女自我介紹,比起族長的身份,還是這個位子更讓她感覺自在。


    “啊,我聽過你,就是那位有[霜華]的美譽,年紀輕輕就考上三葉草的天才?”


    “不不,我正要去考。”


    “以星華的實力,絕對沒問題。”艾露貝爾幫友人說話,隨即例行性地問道,“大祭司,今年的新人裏有什麽人才嗎?”


    “人才是不少,但都不算拔尖。”維倫絲遺憾地歎了口氣,突然想起一個人,“哦,有個孩子很不錯,我很看好她,可惜她不是我們神殿的,隻是臨時來幫傭。”艾露貝爾綻開水族特有的溫柔笑容:“那也無妨啊,您中意她,就把她留下好了。”


    “我也是這麽打算。事實上,我還想讓她見見大世麵,帶她參加明天的禮拜。”


    “這……”艾露貝爾有些猶豫,“您的眼光我是信得過,不過宮裏有宮裏的規矩。在外圍還無所謂,要近距離觀禮或參與儀式,就必須有十年以上的資曆才行。”維倫絲嗬嗬笑道:“您也說信得過我的眼光了,還有什麽不放心的。不是我倚老賣老,活了幾十年,我什麽人都見過了。聰明的多半沒耐性,有耐性的多半資質魯鈍。而那孩子模樣聰明,舉止又穩重,真是難得的人才。最重要的,她眼睛裏有種力量,有種韌勁。這種眼神,我在老資格的祭司身上都很少見到。她是個意誌堅定的人,好好栽培,假以時日一定會成大器。”


    “聽您說得這麽好,我也想見見她了。”艾露貝爾釋然一笑,爽快地同意,“好吧,我會叫守衛通融。不過禮拜堂還是不能進去,您讓她參加巡禮吧。”


    “沒問題,這樣就很好了。”


    ******


    還沒離開水神神殿,兩人就撞見特地來迎接的大神官一行。


    “艾露貝爾,好久不見了。”法利恩恭謹地行禮,盡管外表年齡相近,他卻是對方看著長大的,對這位溫婉的水族族長,有一種對姐姐的感情。


    “是啊,自新年以後就沒見過了。你好象有長高一點哦。”艾露貝爾好不容易克製住摸頭的習慣,改為拍肩,“和艾德娜之間相處得好嗎?”法利恩汗顏:“這個嘛,馬馬乎乎啦。”


    “嘻嘻,我知道她脾氣壞,你是男人,要多多容忍。”


    “艾露貝爾,不是我說,你們的性格為什麽差那麽多?她就一定沒感染到你的溫柔?”法利恩快被**逼瘋了,以往讓他無往不利的臉蛋對那個女軍人一點用處也沒有,采取高壓態度,每每被更激烈地頂回來,炸得兩人都瘡痍滿目,體無完膚。


    “你啊,才是半點沒感染到大人的包容。”說得上火,艾露貝爾捏住他的耳朵用力一扯,“大男子主義!”發覺口頭占不到上風,又為了不繼續出醜,法利恩理智地轉移矛頭:“啊,星華小姐,好久不見。”


    “好久不見。”星華看笑話看得有趣,掩嘴笑道。


    “大人聽到你來,非常高興,正在花廳等你呢,請隨我來。”


    正如大神官所言,東城城主等在花香繚繞的庭園裏。不過當眾人走近時,他正在看奏折,對此沒有人生氣,也沒有人意外。


    “艾露貝爾,星華小姐。”聽見腳步聲,羅蘭抬起頭,一視同仁地行注目禮。


    “羅蘭,你還是這麽抓緊時間。”艾露貝爾調侃,態度自然而平等。見狀,星華也放鬆了心情,朝他點點頭。羅蘭歎氣:“別說抓緊時間了,我恨不得分出十個我來——你和克萊德爾也很辛苦吧,最近上界的情況怎麽樣?”


    “一切平安。其實國務尚書閣下一個人就處理得了,我隻負責一些細枝末節的工作。”


    “那就好,我可能要再過兩個月才能搬回上界。”結束了公事,羅蘭把視線轉向雪族少女,“星華小姐,半年不見,你氣色好很多。”


    “是,這裏很好,大家也對我們非常友善。”星華簡單的回答卻包含了最誠摯的謝意。羅蘭回以清朗的淺笑:“太好了,我一直擔心你們住不慣——對了,怎麽就你一個人?不叫大家一起下來玩?”


    “這個…其實,我今天來是辭行的。”


    “辭行?”衝口而出的是法利恩。見星華一臉局促,羅蘭適時微笑安撫:“沒關係,伊維爾倫歡迎所有的異族,但不限製你們的進出。如果你另外找到合適的安居地,隨時可以搬走。”星華慌忙搖手:“不是的,我不是不回來了,是想請假一段時間,出去找人。”


    “找人?”羅蘭一愣,“那我可以幫忙啊,總比你人海茫茫地找容易。”艾露貝爾用手肘頂了他一下:“你真遲鈍耶!她是去找心上人,你這無關者插什麽手!”羅蘭**地拖長音:“哦~~~原來是這麽回事。”


    星華鬧了個大紅臉,窘得手也沒地方放。不忍她難堪,羅蘭笑道:“是你的同族?”


    “不,他是人類,一個很好很好的人類。”星華浮起愛戀的笑意,“從前我認為自己配不上他,不敢說出自己的心意,但是現在不一樣了,我有勇氣向他告白。”


    羅蘭以全新的眼光注視這個少女,初次見麵時,她剛強又透出掩不住的自卑。而如今,不堪的過去都被充滿希望的未來抹去,整個人煥發出自信的光彩。


    “祝你成功。”


    ******


    當晚,終於擺脫某個饒舌女的楊陽被大祭司叫進祈禱室,告知了一個意外的消息。


    “讓我參加明天的禮拜?”


    “對,我跟艾露貝爾團長說過了,破例讓你參加,負責巡禮和灑聖水。具體怎麽做,明天你看其他人吧,很簡單的。這是我特地為你爭取來的機會,你要好好表現。”


    “是,謝謝您,大祭司。”楊陽由衷感謝——這樣她的計劃會更順利。然而歡喜之情一過,她又警覺起來:維倫絲這麽提拔她,真的隻是因為欣賞嗎?


    “唉,叫我表嬸吧。我隻見過你父親一次,對他沒什麽印象了,但是你母親的為人我聽過不少,溫柔又懂事理,難怪會教出你這麽知書達禮的女兒。”維倫絲慈祥的臉龐漾著懷念和發自肺腑的疼愛,“索蘭妮,我真心希望你能留下來,繼承我的位子,你這兩天考慮一下。”楊陽不禁為自己的多疑愧疚,深深低下頭:“是。”


    突然,一股冰冷的戰栗劃過她的背脊:這些人會怎麽樣?


    真正的索蘭妮,她的親人,維倫絲,安亞,還有那個艾露貝爾團長,難道不會因為她的緣故被牽連下獄,甚至處死嗎?


    寬大袖口下的手緊緊握起,用力到幾乎滴出血來。


    已經無法回頭了,她也不願意回頭,哪怕死後會下地獄,她也要為神官報仇雪恨!


    ******


    水神祭的當日,淨之月的最後一天,陽光明媚,天氣晴朗。


    楊陽身穿正式的祭司禮袍,站在紅毯的一側。往左邊看去,是一幢恢弘壯麗的宮殿。敞開的雕花巨門直達禮拜堂,更高階的聖職者們在那裏列隊等候;黑曜石砌成的祭壇上擺放著聖水,之後是姿態柔美的水神塑像;從彩拚玻璃灑下的陽光為她披上神秘高貴的外衣。


    往右側看,是整整齊齊走來的儀仗隊成員,然後是衣著筆挺的眾臣,簇擁著這次祭典的主角。


    羅蘭·福斯!一眼就認出人群裏最耀眼的人,楊陽握緊拳頭,險些控製不住,喚回她理智的是一陣悠揚的風琴聲。學著周圍人的樣子,她跪拜下去。


    殺氣?羅蘭敏銳地察覺異樣,四下搜尋,卻不見有埋伏的跡象,那是在場的成員當中了?


    但那氣息一閃即隱,不及分辨方位,粗看也沒人有破綻,他隻好對副官提點了一聲,若無其事地繼續走。


    要廢除跪拜禮,還有人事管理也必須加強。一邊盤算,金發青年一邊走過暗殺者的身前。


    輕柔的腳步聲像踏在楊陽的心頭,比雷擊更猛烈,比巨石更沉重。她冷靜地吐納,將感情抽離出來,放鬆身體,擺出最自然的姿勢。


    現在,不是最好的時機。


    這個距離是可以讓他一箭斃命,但在她出聲召喚基裏亞斯之前,侍從就會將她亂刃分屍。稍有異動,也是相同的下場。


    於是,她等待。


    “走了,索蘭妮。”不知過了多久,一個有些聒噪的女聲打斷了她的出神。楊陽一凜,虛脫地站起,這才發現自己出了一身冷汗。


    “你沒事吧?”安亞看出她的不對勁,麵露關懷,“累了嗎?再忍一忍,灑完聖水我們就可以回去了。”


    “我沒事。”楊陽回以微笑,眼底精光一閃,“整個宮裏都要灑嗎?”


    “是啊,老實說滿累的,不過我們可以慢慢走,偷偷歇歇腳。”安亞小聲建議,被年長的同伴敲暴栗:“不許教壞索蘭妮!”


    慢慢走……楊陽狀似無意地拉了拉袖管,那裏,藏著一袋星塵粉。


    和戰場上常用的脂水一樣,這種名字好聽的魔法礦物有強烈的引爆功能,雖然少量效果不大,但是引起混亂再合適不過。


    可惜沒有找到以細微的動作就能發動的戒針之類,不然剛才就可以叫羅蘭·福斯去見冥王。


    戴正頭罩,楊陽準備大幹一場。


    “索蘭妮,我一直想說,你舉止好優雅,是不是受過貴族的教育?”


    灑得差不多時,小麻雀安亞又來搭話。


    “貴族?”楊陽微微皺眉,隨即明白是前段時間的惡補留下的後遺症,“沒有。”


    一想起這件事,友人們的音容笑貌一一浮現:昭霆、耶拉姆、希莉絲、肖恩、莎莉耶、諾因……他們現在怎麽樣?會有多擔心她?


    停止!楊陽咬牙截斷回憶,硬把思路轉回現實:她現在隻能想報仇的事!成功就在眼前了!


    漫不經心地應付安亞,趁她被前輩叫去訓話的空擋,楊陽全力發動幻相星石的力量——反正她也用不著掩飾了——留下一個虛影,悄無聲息地離去。


    [精靈之靴],賦予她與風比肩的速度和近乎無聲的輕捷。


    將最後一點星塵粉均勻地塗抹在一把色澤豔麗的匕首上,楊陽徐徐插回劍鞘。這是導引裝置:[迷火石的咒刀]。能夠活化一定範圍內的火元素,給予先前灑下的星塵粉爆炸的動能。


    [凶毒翡翠],相當於死靈魔法[虛弱]的煉金術禁器,觸媒鐵,會選擇性地擊潰所有守衛,大規模掃蕩的最佳幫手。


    [穹光之戒],聖職者的克星,能吸收一切神術攻擊,並反饋回去。


    [薩爾滿之眼],物理係高段法器,發動時以使用者為中心,扭曲方圓十米的力場,即免除了弓箭手的威脅,反向則不受影響。


    [黑沼],僅次於引核的解離係道具,一小塊就能把一大片地變成沼澤,扔在救火的道路上再適合不過。


    最後,能自動張開防禦壁的古羅特護符和可以抵擋三次物理攻擊的龍牙項鏈是她的防身物品。不過,不是為逃命準備,而是為了確保她在手刃仇人前能生存下來。


    她根本就不打算活了。


    這些僅次於神器的裝備,以普通人的精神力一樣也發動不了,所以她是用自己的生命代替不足的精神力。一刀一刀,在左腕刻下轉化的血印。


    即使如此,可能也支撐不到半小時。


    不成功,即成仁。


    前置工作完畢,楊陽一把扯下頭罩——她現在已經不需要這個礙事的東西,再割下長長的裙擺隨手一拋,左手扣著三枚黑沼,朝原路飛奔。


    她身處的是一座非常偏僻的花園,全力跑到禮拜堂大概要五分鍾的時間,中間不能有絲毫停頓。然而才跑出幾步,她迎麵撞上一個人。


    “啊,對不起。”來人被撞得跌倒在地,驚嚇地拍胸。楊陽下意識地舉起戴著飛焰的右手,第一反應是:滅口。


    隻是,不管複仇心再怎麽強烈,麵對一個無辜的路人,過去又從未殺過人的楊陽還是猶豫了一下。這一遲疑,讓對方認出她的臉:“陽!”


    晴天霹靂。楊陽睜大眼,當場石化,聲音也幹澀得像黏土板:“星……華?”


    “真的是你!”雪族少女欣喜若狂,隨即露出又吃驚又好笑的表情,“你怎麽這副打扮啊?好奇怪。”


    “……”深呼吸兩次,楊陽總算稍微鎮定下來,“你為什麽在這裏?”星華一呆,終於隱隱察覺異常:“我為什麽在這裏?是你要我來這裏的啊!說伊維爾倫是唯一保障異族權利的城市,當初也是你和昭霆她們一起為我送行——陽,你沒事吧?是不是身體不舒服?”


    亂了!全亂了!楊陽一手扶著額頭,大腦有瞬間的停擺,堅定的意誌也微微動搖。但隻過了兩秒,她的神情就恢複了冷硬:“星華,如果你還看在我們以前的交情份上,就趕快走吧,離開王宮!”語畢,飛快地掠過她,轉眼就消失在樹叢後麵。星華愣了半晌,聽到遠處響起接連的爆炸聲,黑煙滾滾,直衝藍天,蒼青色的眸子頓時浮起震驚和醒悟。


    怎麽會?怎麽會!


    “陽……”嘶啞地呼喚遠去的戀人,星華滿心不解:為什麽你會變成這樣?!


    ******


    事發時,羅蘭是禮拜堂裏唯一鎮靜的人。


    “大人,別出去!”艾德娜對驚慌失措的聖職者揮了揮手,“快布結界!有武器的跟我來!”


    “不行!你留在這裏!”法利恩搶上一步,“你是大人的隨侍武官,必須待在他身邊!我指揮大家,滅火由魔法師來也比較方便!”雖然不爽,艾德娜也不得不承認他的安排更妥當。


    “小心點。”擦肩而過時,兩人異口同聲地道。


    “不要膩膩歪歪了。”斜睨兩個又一齊漲紅臉的部下,羅蘭慢條斯理地踱下祭壇,“敵人的目標是我,繼續待在這裏隻會成為一個巨大的靶子,全體出去。三分之一的法師去滅火,三分之一找刺客,剩下的張結界。艾德娜帶一半人,協助各地恢複秩序,安撫外頭的民眾。”敵人不可能混進大批刺客,這點人夠了,多了結界也會不牢固。


    你才是有點緊張感好不好!法利恩和艾德娜瞪他,然後無奈地依令行事。


    這種時刻,在場沒有人會蠢得勸說主君留下或單獨逃走。一出禮拜堂,訓練有素的法師們立刻分成三批,一批由大神官帶領前往災難現場;一批守在內圈幫每個人加防禦,再用偵測魔法;外圍則負責大範圍的結界術。侍衛們握緊武器,嚴陣以待。


    奇怪,剛剛的爆炸,間隔太短了,像同時引爆的,再有默契的刺客也不可能把握得這麽準。羅蘭凝神回憶每一個小細節,總覺得有點不祥的預感。以往被刺客狙擊時,他從來沒有這種焦躁感。


    是哪個關鍵漏了呢?還是這次來的是厲害的對手?


    就在羅蘭沉入內心世界的時候,王宮守備隊長又帶領一隊人馬趕到。然而,沒等這群補充戰力發揮作用,異變突起。


    鏘啷啷!武器相繼落地,接著是包裹著盔甲的人體。有幾個不甘心的士兵掙紮著想爬起來,還是抵抗不住法術的侵蝕,委頓於地。


    “是虛弱!”一個反應快的法師喊道,“來人是死靈法師!”


    “未必,也可能是法器。”他的同僚糾正,“沒看到我們都沒事嗎?我推測是通過觸媒生效的詛咒類道具,威力達到十段。”結果兩人爭辯起來,羅蘭看得全身無力:“我說……有時間討論不如快施法解決吧。”他的佩劍是[水玉]所造,不受凶毒翡翠影響。幾個裝備高級的侍從也幸免於難。


    “大人,這不是普通的詛咒。”維倫絲神色陰鬱,“我們的結界也有淨化的效果,可是他們……所以應該是法器,而且是相當高段的!”


    “高段法器……”羅蘭若有所思,驀地,左近響起一聲大叫:“看!”


    眾人不約而同地轉過頭,隻見熊熊烈火中跑出一抹白影,手上卻突兀地拿著把漆黑的長弓,身後箭如飛蝗,卻像被看不見的手撥開一般,歪七扭八地掉在遠處。


    “那是——”冰藍色的眼眸睜到最大,溢滿了錯愕,“楊小姐!?”


    “羅蘭·福斯。”


    楊陽回以豔麗的微笑,在蒼白的臉色映襯下,更顯淒厲,“久違了。”


    “你為什麽……”羅蘭的聲音被守備隊長的喝令打斷:“別發呆!快攻擊!”法師們如夢初醒,紛紛吟唱簡短的咒文;聖職者們速度更快,除了驚訝不在羅蘭之下的大祭司,都選擇了費時最短威力卻不弱的[光輝之箭]。


    “等等!”瞥見對方手上的弓,羅蘭驚覺有計,大聲勸阻,卻遲了一步,數以百計的光箭砸在半圓形的防壁上,停頓片刻,一律掉頭折返。而五顏六色的法術攻擊同樣在一道淺藍色的光幕前敗下陣來。


    轟隆隆!結界被光箭炸得劇烈搖晃,原本亮瑩瑩的顏色變成了接近透明的淡白。


    岌岌可危。


    黑發少女不失時機地舉起基裏亞斯之弓,黑色的弓身發出駭人的鳴動,宛如冥神的喪鍾,拉緊無形之弦的動作卻是那樣優美,像樂手彈動心愛的豎琴,然而演奏出的是死亡的音樂。


    火紅的光芒抹去了一切顏色,占據了所有人的視野。


    羅蘭曾對蠻族統帥射出舉世震驚的一箭——風係禁咒[芙洛的狂嘯],而此刻心中的恨意不亞於他的楊陽,用同等級的神弓射出的,自然也是不相上下的禁咒:[聖炎之裁決]。


    “不要啊——”


    就在這時,伴隨著一聲清脆的叫聲,一個纖細的身影插進場內,雙臂展開擋在羅蘭麵前。


    紅蓮遍天。


    赤焰橫向鋪展,水平麵上的建築都以摧枯拉朽之姿坍塌,化為飛灰,人更是當場汽化。而縱向劃開一道深不見底的裂縫,尖銳的爆音重疊著巨響,及時回過神的法師們拚命張開防壁,險險擋住索命的光箭,卻怎麽也抵消不了那瘋狂的殺意,隻能勉勉強強讓它停住,展開曆時不會長久,注定失敗的拉鋸戰。


    “大人,快逃啊!”聲嘶力竭的大吼透出絕望。


    羅蘭沒有動彈,楊陽也沒有,愣愣看著位於他們中間的人。和那些連痕跡都沒留下的犧牲者不同,星華的屍體還完好地保留著,由高溫凝聚的箭枝隻在她胸口鑽出一個小孔,卻帶走了她全部的生命。


    砰!長弓落地,楊陽以顫抖的手抱住頭,吐出斷斷續續的**:“啊、啊……”而羅蘭拔出龍眠,瞄準箭頭一劍劈下,空氣中裂開奇妙的黑色裂痕,吞噬了那威力巨大的光箭。如獲大赦的法師們癱軟下來,大口喘息,甚至沒有力氣去想主君怎麽會有能耐摧毀這樣的攻擊。


    抱住倒下的雪族少女,一雙大睜的青瞳映入眼簾,靜止著女孩最後的心情:心痛、震驚、不解、迷惑……還有最深刻的——愛。


    [她是去找心上人,你這無關者插什麽手!]


    [不,他是人類,一個很好很好的人類。]


    不久之前的對話閃過腦海,羅蘭恍然大悟,抬起頭,與一雙混亂的黑眸遙遙相對。


    “她愛你。”


    隻是平白的敘述,傳達死者來不及說出口的心意。


    卻讓楊陽當場崩潰。


    “啊啊啊——”踉蹌後退,剛剛一如索魂羅刹的少女此刻卻無助得像個迷路的孩子,“為什麽?為什麽會這樣?”


    她殺了星華!為什麽會是星華!?她隻是想殺羅蘭·福斯啊!


    “主人!”


    一直在附近待命的火鳳凰終是放心不下,趕來一探,正好瞧見這一幕,不假思索地抄起她的身子,馱著飛離。


    “菲烈冰。”將懷裏的少女交給上前的侍衛,羅蘭喚出契約的神兵,扣弦射箭,冰藍的光束正中菲尼克斯的肋下,隻聽得一聲清唳,靈獸搖搖晃晃飛出一段距離,墜落在一棟建築物的屋頂上。


    “追!不要讓她逃掉!”


    已經沒得選擇了,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既然他不想死,就隻有殺了她。


    ******


    楊陽被一連串震動驚醒。


    摔在冰冷的石板上,她滾了幾圈,嗆咳著支起上身,雙眼因驚駭而睜大。


    “小姆!”


    原本華美的羽翼失去了光澤,又被泉湧而出的鮮血浸得濕透,委頓於地的火鳳凰模樣十分淒慘狼狽,虛弱的聲音滿含歉疚和不舍:“對不起,主人,我……撐不住了。”話音剛落,巨大的身形急速縮小,蒙上暗沉的灰色,最後凝結成一顆小小的石卵。


    “小姆!?”不知道它這個樣子算安好還是糟糕,楊陽十分擔憂,但也無計可施,隻能捧著石卵,惶惑地凝視。


    唯一的逃生工具沒了,她並不覺得害怕,反正她本來就沒抱著生存的指望,可是……


    想起剛才的情景,楊陽一手蓋住臉,從指縫裏流瀉出接近嗚咽的抽氣。


    為什麽?為什麽事情會變成這樣?為什麽會是星華死在她的箭下!?


    當時打暈她就好了!就不會發生這種事!


    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將她拖出自責和懊悔的深淵,反射性地跳起來,看清來人,先前熄滅的火焰又熊熊燃燒起來。


    “羅蘭·福斯!”


    伊維爾倫城主沉著地站在她麵前,左手持弓。身後的隨從都臭著臉,顯然不讚同主君親自追敵。


    “看你的樣子,是把星華這筆帳也記在我頭上了。”羅蘭淡淡地道,“也罷,你我之間終究要做個了結,不然相同的事會再次發生。”


    “星華呢?星華怎麽樣了?”


    藍眸動搖了一下,拉弦的手也停頓了一瞬:“我會將她安葬,你放心。”


    楊陽鬆了口氣,將石卵放進口袋,平靜地迎接那泛著死亡寒氣的冰白箭頭。


    沒什麽好怨的,這是失敗者當然的下場。


    她隻遺憾……不能為神官報仇。


    一箭穿心。


    被貫穿的身體因為慣性向後飛起,越過以花架搭出的欄杆,直直墜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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