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餘響


    “她死了。”


    黑木支架上的報信鳥扇了扇翅膀,吐出雲雀般動聽的聲音,內容卻是令人不寒而栗的噩耗,一如它額頭殷紅似血的菱石。


    這是一間明亮的客廳,空氣裏飄蕩著各種奇特的味道。有幹燥花和藥材的甘美甜香,也有法術材料腐化產生的氣息,交雜在一起形成無法言語的奇異魅力,融合成窗邊獨坐的黑衣男子。


    乳白色的窗簾拉下一半,略略阻擋了午後的陽光,微微發亮的花梨木護壁上掛著許多蝕刻畫,天花板垂下鍍金的白蠟燭水晶吊燈,鏤空的靠背椅包著刺繡精美的藍色天鵝絨,侍從打扮的少年踏過柔軟的羊毛地毯,將午茶一一擺放在點綴著青瓷花瓶的橡木桌上,瞥了眼報信鳥。


    “誰死了,主人?”


    留著長長黑發的俊秀青年沒有回答,專注抄寫卷軸,仿佛世上沒有事情比他的工作更重要。


    他手上的羽毛筆也是漆黑的鴉羽,鵝毛筆用於日常書寫,烏鴉的羽毛則適用幾乎所有的魔法。從這個小動作,少年就看出他在“幹正事”。


    “光神的神女。”寫完,再檢查了一遍,黑發青年用指腹抹去紙角的鎖咒,筆畫剛勁的字跡一個接一個亮起,又一個接一個消失,最後變回空白的紙麵,這是施法成功的現象。


    “是您殺的嗎?”少年想當然地問,一邊將醇香的咖啡色液體倒進銀杯。“還有,您剛剛是不是去把她的靈魂抓過來?那我又可以多一個姐姐了。”


    青年笑了,看來極為爽朗的笑容仿佛輕紗上的波紋,在他輪廓優雅的俊容上蕩漾開來。


    “神子神女的靈魂確實強大。可惜時機不巧。”


    兩人使用的都是古代語,如今已經沒有人能夠這麽純正優美地發音。


    “而且——”喝了口咖啡,黑發青年似乎不確定地回想了一下,“她的靈魂受到了重創,那些神真是給了羅蘭·福斯一把好武器。若非光神出手,她的肉體也會粉碎。即使如此,也隻有立刻回始源之海崩解重組,再世為人。”


    “這樣啊。”少年有些惋惜。黑發青年斜睨他:“拉克西絲·愛薇·德修普不會是個聽話的下仆,就算我把她抓來,也是拿她煉魂器——你最近倒是會多個弟弟。”


    少年張大嘴。黑發青年切下一小塊鬆餅,慢條斯理地塞進嘴裏,蘋果和肉桂的香味頓時彌漫在唇齒間,很美味,但是肉桂的辛香味他不喜歡。


    “公眾場合不許露出這種愚蠢的表情。”用咖啡衝淡辛辣,他把盤子挪到一旁,示意養子替自己吃掉。


    “呃……是。”少年定了定神,習慣性地將挑食的養父留下的點心一掃而空,問道,“主人,您又把哪個女人的肚子搞大了嗎?”


    “差不多吧。”


    為即將出生的“弟弟”歎了口氣。少年給自己倒了一杯牛奶,重拾先前的話題:“那個神女怎麽死的?”


    “戰爭。”纖長的食指一劃,一張經過魔晶石粉和蜜臘處理的羊皮紙卡片掉了下來,瀏覽片刻,黑發青年一手支頰,眼裏浮現出深思的光芒,“看來光解決伊芙·比拿不夠,還得幫莉莉安娜一點小忙。”


    “啊,主人您要出手嗎?”


    “嗯,讓雙方的勢力平衡些,我才能有更多時間準備,也好讓他們多受點折磨。”黑發青年轉向窗外,血水晶額冠下的銀瞳宛如冰凍的水滴。


    ※※※


    “莉莉安娜殿下。”


    正在幫一戶人家的板車鋪上防水布的銀發王女停下手裏的活,轉向來人。護****軍團長神情凝重,彬彬有禮地道:“請借一步說話。”


    從清晨開始下的雨一直不停,把人們淋得濕透。附近的白楊樹林低垂著哀愁的樹葉,在大風中戰栗著。天氣潮濕陰冷,飄著早秋的寒意。


    兩人走到一座小湖泊旁,岸邊的草葉隨風搖擺,泛著漣漪的水麵也被風吹皺,像起了一陣陣波濤。莉莉安娜攏了攏鬥篷,低聲道:“你有什麽話就直說吧。”


    “殿下,很抱歉,我們必須拋下那些民眾,他們隻會拖累我們。”


    “這個問題我們已經討論過了。”莉莉安娜打了個小噴嚏,韋羅尼卡立刻投來擔憂的目光,她無視,繼續平靜地說下去,“他們冒著生命危險跟我們逃出來,我決不能拋棄他們。”


    韋羅尼卡沒有生氣,她對這位王女的固執早有親身體會,隻輕輕一歎:“我們快自身難保了,殿下。斥候回報,前方的幾條大道都被封鎖了,後麵還有兩支隊伍在追。一旦衝突,他們肯定第一批遭殃,現在分開反而好。”


    莉莉安娜沉默片刻,道:“雨水會掩蓋我們的行跡,走小道的話……”


    “這種程度的雨衝不掉。”韋羅尼卡不得不無禮地打斷,盡管語氣還算客氣,“而且追蹤我們的是雇傭兵團,對這方麵的事很精通;小路不適合大規模的行軍——莉莉安娜殿下,作為掌權者,仁慈固然是美德,但有些時候您也要聽聽理智的聲音,做出正確的判斷。”


    “……我已經不知道該怎麽辦了。”莉莉安娜縮起肩膀,崩潰地啜泣,“姑姑死了,現在又——”


    “陛下死了!?怎麽會!”韋羅尼卡風度全無,失聲大叫。


    但她還是很快控製住自己。瞥了眼四周,環住莉莉安娜顫抖的雙肩,艱難地潤了潤嗓,壓低聲音道:“什…什麽時候?確定嗎?”說著,她的眼淚也流了下來,慶幸下著雨。


    “嗯,早上,大概七點多。我感到額頭很痛,然後就接到光神的啟示,告訴我姑姑去世了,我是下任神女。”肩上溫暖有力的觸感給了莉莉安娜一絲細微的支持,壓抑悲傷,勉強順暢地說完。


    韋羅尼卡抬手,撩起她被水****的前發,一個金色徽記映如眼簾。


    “願至高神賜福我君,賜福所有犧牲的我城英魂。”韋羅尼卡退開兩步,一手握劍平舉胸前,莊重地念誦悼詞,隨即抬起頭,用一種體諒中帶著堅定的眼神凝視對方,“莉莉安娜殿下,今後您和諾因殿下就是我們唯一的希望了,您一定要堅強。”


    “我做不到!”莉莉安娜無助地掩麵哭泣,“我不知道該怎麽辦!我什麽也不懂!我…我明白你的建議是正確的,可是我就是說服不了自己!這樣叫我怎麽有臉麵對我的子民?”


    “殿下……”韋羅尼卡正要上前勸慰,一道強烈的白光將她彈開。


    她驚訝地睜大眼,隻見莉莉安娜也一臉茫然失措,全身散發出令人無法直視的強光。


    《真是個愛哭的小姑娘,完全沒有長進。》一個陌生的男性嗓音在腦中響起,低沉平穩,略帶沙啞的磁性,如同風琴的鳴動震蕩著每一根神經。緊接著,是壓倒性的強大意誌,瞬間剝奪了莉莉安娜的意識。


    映在韋羅尼卡眼中的景象,卻是憂傷和彷徨從她臉上褪去,裸露出內在的力量,仿佛破浪而出的礁石,那樣漠然無情又堅毅不拔的神情。


    “馬上召集所有人。”她舉起左手,似乎在做什麽前置工作般,劃出閃光的線條,漫不經心卻不容反駁地道,“排得越緊越好。”


    女將軍冷汗涔涔,在寒風中發抖,一股難以言喻的恐懼攫住她,扼住了疑惑。這種恐懼就像麵對未知的威脅,麵對危險的黑暗,就像……凡人麵對神一樣!


    不由自主地,她轉身跑向營地,因而沒看到銀發少女腰間的手鏡劇烈顫動,湧出一團光霧,勾勒出女性修長窈窕的形體:宛如波浪的秀發,水晶雕刻般精致的容顏。


    《席恩!》


    魔王狂怒地大喊,紫瞳溢滿深不見底的仇恨,《你這老不死的,居然還敢出現!》


    “哦,莉,好久不見。”魔法神輕鬆的語氣像招呼老朋友,並迅速想通她出現在這裏的原因,“你也看中這具身體?運氣真好,第二胎就中獎。”想當初他來者不拒生了一堆小孩,卻沒個合用的,背運啊!


    《我要殺了你!》菲莉西亞殺氣騰騰地衝向他,還沒靠近就被彈回鏡子。席恩驚噫了一聲,詫異地端詳胸前發光的胸針,伸手一抹就讀取了殘留在上麵的訊息,微微揚唇。


    好吧,就給莉一個方便,畢竟還用得著她,雖然她目前的火候也遠遠不夠。


    這邊的變故已驚動士兵和百姓,很快人群就圍攏過來,按照指示緊緊擠在一起。前排的人看見莉莉安娜額心的神印,驚喜地歡呼,敬畏之情立刻擴散開去。人人屏息靜氣,等待“神女”展現神跡。


    韋羅尼卡卻滿心不安,她本來以為是神明附體,可是那個表情怎麽看也不像女人。就算光神降臨,光神也是女的吧!


    無暇關注她,席恩全神貫注地聚集轉移法陣所需的能量。若非有自然條件,即便他也無法一次送走那麽多人。


    “蒼天的淚水喚醒不滅的地火,風與地的共鳴謳歌看不見的旋律,時光與空間交集,巨輪與鑰匙密合,以吾之體為媒,以吾之魂為引,開啟大門,展現自然的奇跡……”


    隨著充滿韻律感的古老咒文,銀發少女腳下蕩開炫目的魔法光芒,縱橫鋪展,描繪出湛藍的圖案,她身上升起耀眼的亮金色火焰,直衝天際。高舉的雙手先是聚起一線微光,接著被潮水般注入的魔力膨脹成一顆巨大的光球,身後白浪滾滾,整個湖泊的水像燒開似的沸騰,卷起千層雪,遮天蓋地地壓下!


    當潮水退去,原本擁擠的空地上空無一人,隻有一枚白金胸針孤零零地躺在泥濘裏,散發出淡紫色的光暈。


    趕路的大軍猛然停步,震驚地瞪視眼前的異像:洪水從天而降,像一條連接天地的雄偉瀑布。還沒等這波衝擊平複,裏麵又冒出一群人,橫七豎八地躺在地上。


    “這、這是怎麽回事!?”精兵團團長沙裏西恩低呼。幾個魔法師歇斯底裏地叫道:“傳送魔法!水域連接!不!這是不可能的!”


    “莉莉安娜!”一眼就看到人群中的妹妹。諾因跳下馬,飛奔過去,小心翼翼地扶起她,輕輕搖晃,“莉莉安娜,醒醒。”


    “嗯……”莉莉安娜勉強睜開眼,一時頭暈眼花,隻覺全身虛脫無力,當她看清孿生兄長焦急關切的麵容,兩眼難以置信地瞪大,“哥哥!?”


    “太好了,你沒事。”諾因長舒一口氣,這些天他擔心得茶不思飯不想,差點瘋了。


    顧不得親人為何會突然出現,莉莉安娜撲進他懷裏,用盡全力抱住,放聲大哭:“哥哥,姑姑她……姑姑她……”


    本來要拍撫她背部的手顫抖了一下,輕柔地落在她濕淋淋的銀發上,中城城主失去血色的臉被無色的簾幕罩住,沒有露出半點情感,隻有黑發下的紫眸像烈火中的鋼一般,閃著熾紅的光。


    ※※※


    “你說什麽?”


    勝利的美酒還未開封,當晚的慶功宴上,攻克王都、正式並吞了東境的伊維爾倫軍就接到一個等同戰敗的噩耗——金色死神伊芙·比拿陣亡!


    在場的將官統統化成鹽柱呆立當地,其中最麵無人色,最僵硬的就是上首的東城城主。


    他冰藍色的雙眼一片空白,身子有輕微的搖晃,一旁的冰宿和帕西斯甚至懷疑他要倒下去了。但是金發的征服者並沒有倒下去,撐住了自己,一邊調整散亂的呼吸,一邊試圖從激烈的心跳聲和耳鳴中恢複自製。又過了約莫半分鍾,他才擠出平板的聲音:“再說一遍,具體的。”


    “伊芙將軍戰死了,大人。”風塵仆仆的傳令兵哽咽著,和他一樣強忍著悲痛,斷斷續續地敘述。


    原本戰事一切順利,瓦解了西境南部林地的戰力後,東城軍在伊芙的指揮下毫不戀戰地撤退,預定和接應的南城軍會合,退守布置好的防線。然而次日,伊芙卻一病不起,連帶拖累大軍的行進,被奉命收複失地的蒼穹軍團追上,爆發了慘烈的遭遇戰。就是這一仗,讓金色死神撒手人寰。


    羅蘭不知道他的愛將,他的義弟本來就沒多久好活,也不知道神器[靜默之鐮]會消耗持有者的生命,更不知道席恩偷偷加深了這一影響,他隻能抓住現實的碎片。


    “伊芙將軍抱病出戰,大家都掩護他,可是……可是……”傳令兵咽了口口水,偷瞄關懷地扶著主君的光複王,“敵軍的統帥居然像士兵一樣衝鋒,和他打起來……”


    同時想到這個沒常識的統帥是誰,羅蘭眯起的眼閃過殺意,帕西斯無顏以對地別過頭。


    “他們沒打多久,肖……那個人像察覺了什麽,收起鐮刀往後退,問伊芙將軍是不是受傷了。這時狄格副將扶住將軍,命令大家把他圍起來。然後飛過來一把斧頭,將軍用鐮刀柄擋,沒擋住……”


    “夾擊嗎?”羅蘭打斷,嘴角浮起殘戾的冷笑。每個目睹的人都打了個寒噤,深深低下頭。可憐的傳令兵幾乎縮成一團,膽戰心驚地道:“不不,他…他好象隻是解圍。狄格副將說,那是個矮人。”


    “矮人!”水晶杯重重砸上地麵,葡萄酒如鮮血潑出,映著淩亂的碎片,嘲諷般刺痛羅蘭的雙目,平息了他的怒氣,留下一個巨大的空洞,“矮人,很好。”


    再開口時,他的聲調恢複了往日的鎮定,隱隱透出冷酷:“不用告訴我他的名字了,我會把世上所有的矮人送去和伊芙陪葬。”


    “……是的。”傳令兵的音量幾不可聞。帕西斯暗暗撫胸,慶幸有個靶子讓徒弟發泄,不然震怒的雷霆會打在肖恩頭上。


    “伊芙的遺體呢?”羅蘭的雙手因痛苦而緊握,滾過舌尖的單詞令他感覺像被一把燒紅的尖刀戳過。


    “在路上。”傳令兵第一次挺直背,鄭重地道,“大人,您放心,大家拚死也會保護將軍的遺體。”


    羅蘭無聲地點點頭,頓了頓,用一種被抽幹力氣的語調道:“宴會停止,原地悼念三分鍾,各幹各的事。”


    語畢,他轉身離去。


    在昏暗的房間獨坐了一會兒,羅蘭起身拉下燈罩,讓魔法光球淡淡的白光傾瀉一室。


    丟下酒紅色的天鵝絨厚布,他走回書桌,邊走邊整理思緒。身為一城之主,不,如今是三城之主,魔導國實際上的半個國王,他沒有太多時間悲傷,更不能在部下麵前流淚,獨處時可以,但他哭不出來。


    剛才心緒不寧,一些重要的事都沒完成,比如詢問傷亡情況,聆聽其他部隊的報告,尤其是負責追擊殘敵的兩支隊伍。


    伊芙一死,勢必有人接替他的位子。副將狄格是個好人選,隻是威望不足以服眾,才幹和實績也略有欠缺,更適合輔佐,安排一名老將比較恰當。


    可是當他坐下來,提起筆,手卻顫抖得握不住,伊芙的音容笑貌在腦海裏回蕩:他紮成馬尾的燦金色長發,幽藍的大眼,沉穩溫暖的笑靨,童年的相識共處,多年的默默跟隨,陪伴支持……


    羽毛筆一再掉落,羅蘭不得不放棄,伸向墨水瓶旁邊的金鈴。


    隻搖了一下,門就被一隻白皙的柔荑打開,茶發少女靜靜走進,墨綠色的雙眸漾著柔和的光,冰清玉潤的嗓音猶如清泉洗過傷口:“我想你需要我的幫助。”


    “是的。”羅蘭苦笑,蒼白的唇抿了抿,宛如一個決定的掙紮,“幫我寫封信,給晴雪郡的威司特。”


    他眼中悲哀的黯痕漸漸沉澱,化為沉鬱的水藍,像是藏著藍色珊瑚礁的深海。


    ※※※


    淩晨,棕發青年自動蘇醒,隻見陽光被帳篷門布的縫隙切成狹窄均勻的光斑,一條一條金黃誘人。多像烤得噴香,剛出爐的長條麵包啊,他開始浮想聯翩。


    年輕的副官一進來就看出這個流口水的家夥在想什麽,毫不客氣地撿起被他扔在地上的佩劍,狠狠丟向那隻塞滿食物的腦袋瓜。


    “哇啊!”肖恩慘叫一聲滾下床,揉著後腦勺咕噥,“很痛耶,亞法。”


    “痛死最好。”蒼穹軍團實質的指揮官雙手環胸,可愛的娃娃臉冷得掉渣。他也隻能通過毆打上司撒氣了,不然他真的要不敬地責罵已故的攝政王陛下,為什麽把這麽隻米蟲丟給他!?


    皮厚肉硬的肖恩擺出死豬不怕開水燙的德行:“亞法,總是板著臉不好哦,會提前老化。”對方冷眼一瞄,他馬上噤若寒蟬。


    “來,站到這邊。”亞法威嚴地指著地麵。肖恩耷拉著頭依令行事。


    “背誦軍團長守則第一條。”


    “不…不能衝到前麵。”


    “嗯?”


    “待…乖乖待在隊伍裏。”肖恩快哭了,感覺又回到被徒弟們管製的歲月。嗚嗚嗚~~~他好歹命!


    “嗯。”亞法滿意地哼了聲,瞥見他空蕩蕩的皮帶,綠眸又不悅地眯起,“那你說說你遵守了沒有?還有劍!身為一個戰士,時刻攜帶武器是最基本的常識!哪怕你能召喚那些元素武器。也該佩把劍備用!”


    “可是,很討厭嘛。”肖恩抿嘴,清澈的琥珀色眼眸湧出厭煩的情緒,“那個金發的將軍已經受傷了,不,應該是生病了,我還和她打,害她死掉……”


    “當時不是你殺他,就是他殺你。”


    “那還是個小女孩啊!”肖恩忍無可忍地叫起來。亞法一拍額頭:“金色死神是男的,閣下。”朝張口結舌的上司強調地點點頭,他加重語氣,眼裏射出冷酷的光:“他也二十八歲了,是羅蘭城主最得力的將領。你和佛利特先生立了大功,是我軍的英雄。”肖恩又沉默下來,滿臉厭惡地轉過頭。


    好吧,好吧。我不是早知道了。他根本不想打仗,也不想殺人。橫豎有希莉絲軍團長在,他就會幹下去。


    亞法暗暗歎息,避開敏感話題,柔聲道:“好了,去洗把臉,把自己弄得像個人樣,還有個不幸的消息要告訴你。”


    “什麽?”肖恩走出兩步,不安地停下。亞法的神色黯淡下來,沉重地道:“攝政王陛下去世了。”


    肖恩呆若木雞,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好一會兒,他眼中開始有淚水凝聚,撲簌簌掉下來。


    亞法不快地皺了皺眉,掏出自己的手帕丟到他臉上:“擦掉!男人怎麽可以哭!”


    “士兵們也不會想看到一個哭鼻子的長官。”走到帳邊,他冷冷丟下一句。


    肖恩沒有用手帕,橫臂擦拭,又羞愧又尷尬。


    拉克西絲其實和他沒有多深的交情,她生前他還很怕她,但並不真的討厭。他分得出真正的惡意和惡作劇的區別,那個女性是那種越喜歡越愛欺負的類型,她的性格也是和他投契的明快昂揚。


    所以此刻,肖恩由衷為她的死悲傷,越想越難過。


    他從小就是這樣,心一痛就會哭,是個不折不扣的愛哭鬼。


    不期然地想起他的雙胞胎哥哥,自從他有記憶以來,就沒見席恩哭過。據他們的母親說,他連出生時都是沒有聲音的,當他的爸爸輕拍他的背,才吐出一聲微弱的咳嗽。


    每當被病痛折磨,他也是咬著牙一聲不吭,直到高燒失去意識。清醒時,他會直直盯著天花板,凝神讓自己不昏倒,沉默而堅忍。


    床邊看著他的弟弟反而哭得淅瀝嘩啦,像替他流淚一樣,怎麽也無法停止。


    心被剜掉一半,肖恩怔怔注視自己的手,再次感到那血淋淋的痛。突然想到的可能更令他渾身打顫,從頭冷到腳。


    如果那些年席恩也沒有哭……


    眼淚倒流回去會變成什麽,他不知道,他隻記得,那雙地獄似的眼睛,無數深藏隱忍的感情寂靜地暗湧,被冷靜牢牢封住。還有再見麵時,變得更死寂冰冷的藍眸。


    靈魂顫動的一刻,宛如冰淚石中搖曳的火焰。


    ※※※


    蒼穹軍團的勝利為烏雲罩頂的西境帶來一線曙光,矮人佛利特也因此被當成英雄膜拜。但不知道自己為酒友報了仇的本人成天揪著胡子,對敢於褒揚他的人怒目而視,認為屠殺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人類小娃兒”是一生的恥辱。


    另一個立下赫赫戰功的人也對恭維和讚美毫不起勁,但好歹會強顏歡笑地接受。


    趕走侵略者後,蒼穹軍團正式在南部林地駐紮下來,協助原本鎮守這裏的野戰團征召民兵,恢複當地的秩序。還有一支亡靈騎士團在這一帶流竄,需要他們坐鎮,安定民心。當佛利特意外擊斃伊芙,東城軍士氣大沮時,就是這支軍團突然殺出來,幫友軍逃過了滅頂之災。


    而若不是肖恩,相同的厄運會落在西境軍頭上。士兵們根本沒有和幽靈打仗的經驗,光是那些不死怪物散發出的濃濃死氣就令人退避三舍了,更別說他們迅如風的速度和強大的戰力。亞法痛定思痛後,沒有當場踹死那個再一次衝到陣前殺敵的飯桶上司,繼續留著他做吉祥物。因為隻有把這位祖宗侍侯妥當,那位有著諸多惡名的死靈法師才會手下留情。


    這天,兩人一騎來到蒼穹軍團的駐地璃陽城。


    “楊陽!楊陽!”無視副官在旁邊幹咳,棕發的軍團長大呼小叫地奔出來,像抱大布偶一樣抱起友人,“你來看我啦?”


    “是啊。”黑發少女笑著回應他熱情地迎接,眉間依然是令人如沐春風的和煦,“你不能來看我們,隻好我來看你了。”


    嗚嗚嗚~~~感動地蹭,瞥見她身後的暗黑神,肖恩笑得更歡:“史列蘭也來啦。”


    “嗯。”乖寶寶神祗朝劍術老師一鞠躬,然後高興地轉向聞訊而來的矮人朋友:“佛利特。”


    “哦哦,小男子漢,你比我上次見到你時更長進了。”佛利特誇獎地拍拍他,讓常人齜牙咧嘴的手勁隻換來史列蘭開懷的粲笑。


    “亞法副將是吧?辛苦了。”沒有看漏某人歎氣的小動作,楊陽端正地行禮,笑容意味深長。亞法也回以可列入教本的標準軍禮,嚴肅地道:“哪裏,這是下官的職責。滿願師小姐大駕光臨,是我軍上下的光榮,請讓下官為您帶路。”以視察為名行探望之實的楊陽微笑頷首,幫友人扣好領子,拉挺鬥篷,這是她和諾因在一起養成的習慣。


    對於暗黑神的到來,士兵們的心情十分複雜,既欣喜又悲痛。為什麽呢?因為他們又有整整半個月不能碰女人了!極度的落差實在令人難以消受。


    至於市民的反應不用說是群體石化。


    雖然主要目的是和友人重聚,楊陽還是沒有殆忽職守,仔細觀察了軍隊的情況和當地的民情,再實際詢問了解,整理成冊,準備帶回給諾因。


    終於結束了一係列必要的交際應酬,亞法用“下官還有事”為借口,知趣地給予這群朋友私下相處的空間。


    “他是個好軍人,一定成天為你頭痛。”楊陽笑吟吟地評價。肖恩生氣地告狀:“我才倒黴呢!成天被他管東管西!”


    “嗬嗬。”楊陽不置可否,幫忙侍女分送夜宵。這是一間不算寬敞的休息室,有三張皮革沙發,牆角立著一隻裝飾櫃,架子空蕩蕩的,一個銅鑄的騎士塑像掉在地毯上,楊陽走過去拾起來:“你啊,總是粗手粗腳的。”


    “哼。”這回肖恩沒話說了,悶悶吃著玉米餡餅。在座有兩個大胃王,點心就以量為主。佛利特喝了一大口冰啤酒,發出一聲響亮的吆喝,興致昂然地唱起隻以嗓門見長的矮人歌謠。頗有音樂素養的少女耐著性子拜聽,同時敲敲某神的腦袋,示意他把偷偷伸向酒瓶的賊手收回來。


    “咳嗯,佛利特。”見友人還想唱第二曲,楊陽不得不打斷他的雅興,一邊踩幫他鼓掌助興的肖恩,一邊強笑道,“你在這裏似乎過得滿快活的?”


    “是啊,這個軍隊的小夥子都挺不錯,經常需要我們幫忙打鐵,修補兵器什麽的,大家也很滿意。”


    “那就好。”楊陽真心一笑。佛利特大口灌酒,問道:“耶拉姆和昭霆怎麽樣?”


    “他們倆還是一天到晚吵架,沒片刻安寧。”


    “希莉絲呢?”肖恩一臉失望,“她為什麽不來看我?”楊陽柔和地看著他:“希莉絲很忙,肖恩,她也想你。東城並吞了東境,今後防禦重點要轉到東邊和這裏,她和諾因在圖利亞一帶布防,抽不出空,要我跟你賠禮道歉。”肖恩體諒地點點頭,關心地問起義孫:“諾因沒事吧?”


    “這個……”楊陽深深苦笑,清俊的臉龐罩上濃濃的憂愁,“外表是看不出有事啦,但誰也不認為他很好。他好象把所有的心力都撲在戰爭上了,我真不喜歡他那個樣子。”


    “他不會連書也不看了吧?”


    “呃,偶爾還會看看。”隻是看的都是軍事方麵。


    “那就沒事了。”肖恩信誓旦旦地下達結論。楊陽搖搖頭,無法像他這麽樂觀。史列蘭道:“諾因沒事的,他很堅強,他隻是不想在楊陽麵前表現得脆弱。”遲鈍的黑發少女哦了一聲,壓根沒聽出言下之意。


    “還有,莉莉安娜病了,諾因把她送回米亞古療養。等從這兒回去,我要繞個彎探望她。”


    “你可真忙。”佛利特感歎。楊陽笑道:“我沒特長,這個工作最適合了,我也很樂在其中。”肖恩奇道:“你怎麽沒特長了,你會魔法也會射箭,難道你最近不練了?”


    “不,我一直在練習——告訴你個好消息,我過七段了,水魔法也突破瓶頸。我現在是四葉草了。”楊陽難得興高采烈地炫耀。肖恩和她額手稱慶,幹了一杯。


    “不過可能是史列蘭的緣故。”喝完,楊陽又沮喪起來,這是她遺傳自生父的壞毛病——不夠自信。史列蘭蹙眉:“成為我的神女,不等於就擁有了我的力量,隻是能從我的真身那兒借力而已。我沒有額外給過你神力,那是你自己努力的成果。”楊陽展顏:“是嗎?”


    肖恩和佛利特訝道:“你已經是他的神女了?”


    “嗯。”說到這件事,楊陽就想起那個溫存清涼的吻,麵紅耳赤,倒酒的手也變得不利索。


    “楊陽,你醉了?”肖恩眨巴眼睛:奇怪。她的酒量應該很好啊。


    “不是啦!”楊陽尷尬地低斥,急忙轉移話題,“對了,莉莉安娜之所以會病倒是因為使用了光神的神力,她自己也這麽認為,可是我覺得不對,羅蘭城主是眾神的義弟,光神應該不會和他對著幹。”


    “他是眾神的義弟!?”一位神祗,一隻幽靈和一個矮人齊聲驚呼。


    “嗯,是希露菲爾告訴我的。”楊陽神情凝重,指尖輕點桌麵,“想想看,活捉莉莉安娜的價值,還有徹底殲滅東境的殘兵。如果真是光神送走了他們,羅蘭城主不跟她翻臉才怪——那是誰幫助了莉莉安娜?”


    一個人名在眾人心底盤旋,化為實質的黑暗,無聲地咆哮,將陰冷的氣息吹進脖根。


    “又是席恩嗎?”肖恩勉強咽下酒,感到如飲黃連的苦澀,“他這麽做有什麽好處?”楊陽猶豫地說出自己的看法:“嗯……很抱歉,我想他不是好意幫我們,是想延長戰爭,讓我們多受點折磨。雖然戰敗的話,我們的下場也好不到哪去啦。”肖恩像霜打的茄子一樣焉了。


    “不是我說,你哥哥有病。”佛利特毫不留情地批評。肖恩怒氣衝衝地跳起來:“才不是!席恩吃了很多苦,他是被很多壞人折騰成那樣的!”


    “我們矮人有句諺語:‘廢鐵也能冶煉成鋼,但是壞掉的模子就是廢物’。”


    “……人類的社會沒有你們那麽簡單。”肖恩頹然坐下,用明顯沉浸在回憶的語調道,“你們個個是剛強的戰士,有著統一的民族價值觀,唾棄軟弱,讚揚勇敢,尊敬高貴的品質,而我們呢?像我這樣濫好心的家夥是傻瓜、笨蛋、蠢驢;多數人敬畏的是強權和財富,以欺淩弱小為樂;在亂世,老弱病殘就是不該存在的理由,人們用踐踏比自己更弱小的人發泄怨氣,逃避生活上的不順心,還不以為恥——我和席恩就是出生在這樣的年代!他還不像我,活在象牙塔裏,他還能變成怎樣?變成一個好人?他是鋼,隻是被扭曲了。”


    室內久久無人說話,楊陽默默沉思。佛利特摸了摸胡子,保守地認同:“咳嗯,大概吧。”


    “肖恩。”楊陽開口,語帶歎息,“這些我也明白,隻是……你還為他著想的話,會很痛苦的。”一想到那位聖賢者幹了些什麽混帳事,連生性優柔寬諒的她也不禁義憤填膺,為友人心疼不平。


    “這世上除了我,還有人為他設想嗎?”肖恩的反駁一針見血,楊陽無言以對。


    “不過,我不是原諒他。”肖恩轉向窗外,掩飾臉上的覺悟,“犯了錯就要受罰,這是不變的真理。”史列蘭搖頭:“萬物有時終,這才是真理。”


    “……”眾人斜睨他,心想這是神明的真理吧,難得聽他說出像毀滅神的話。


    “唉,如果真是席恩幹的話,就麻煩了,我們連他躲在哪兒也不知道。”楊陽兩手撐頰,煩惱不已,“羅蘭城主也猜到了吧,要是能再和他合作就好了。”可惜不可能了,雙方已經結下不共戴天的血海深仇。佛利特一個激靈,險些把胡子拔下來:“對了,羅蘭·福斯!我真的殺了一個人類小娃兒,也是金發——他們是不是兄弟?”


    楊陽一怔,這才想起友人幼年的經曆,有些在意地沉默,半晌才道:“應該不是吧,沒聽說他有弟弟。而且羅蘭城主是人類,兩百年前他還沒出生呢。”


    “伊芙將軍和羅蘭長得不像。”肖恩又提供了一個有力證據,於是眾人打消了疑惑。


    “少喝點吧,你們兩個酒鬼。”楊陽一人敲了一拳,收走酒瓶,開始泡舒緩心神的香草茶。肖恩不經意地瞧見她右手的火紅色護腕,衝口道:“飛焰!”


    “怎麽,你到今天才發現?”


    “不是不是,我忘了,楊陽,你脫下來給我看看。”肖恩歡喜得語無倫次。楊陽納悶地脫下神器遞給他。佛利特以內行的眼光打量:“這是矮人的作品,你要這東西幹嘛?”


    “上次我拜托冥王讓我見姐姐,姐姐說貝姬——我的青梅竹馬死後沒有去冥界,普路托也感應不到她的下落,我想用這個找找,貝姬生前就戴著它。”肖恩蘸著酒在桌上畫了個簡易的魔法陣,把飛焰放在當中,就這麽草率地施法。若是席恩看見,會一腳把他踢進酒桶。


    所以,也難怪酒水法陣毫無反應,肖恩大失所望地垂下肩膀:“不行。”


    “等等,我來。”史列蘭拿過飛焰,翻來覆去地檢視,最後在內側找到一個非常不顯眼的咒符,雙目一亮,“啊,沒錯,是封印。”楊陽等人愣愣重複:“封印?”


    “有人把她的靈魂封進這裏麵了——解!”


    話音剛落,一道溫柔的霞光泉湧而出,慢慢形成女性飽滿柔軟的嬌軀:細碎過耳的金發,像浸染了嫩葉的眸子,染血的戰鬥法師袍——就和她死亡時一模一樣。


    “貝姬!”肖恩難以置信地大喊:她怎麽會在飛焰裏!?貝爾妲眨眨眼,朝他綻開一如生前的俏皮笑容:“哈羅,肖恩,你可真夠馬虎的,我還以為這次又會和你錯過。”


    “你…你為什麽……”


    “那個——”楊陽忍不住插口,帶著感激之色,“你是不是教過我咒語?火牆術的。”


    “對~~在勇者的墳場,那時可真驚險。”貝爾妲打了個友好的招呼,隨即端詳史列蘭,綠眸閃著好奇的光芒,“你就是當時那個小男孩吧,謝謝你釋放我。”


    “不客氣。”史列蘭禮貌地答謝。肖恩臉色鐵青,心裏升起不祥的預感:“貝姬,莫非是——”正和佛利特互相介紹的貝爾妲為難地笑笑:“嗯…我在飛焰裏基本上處於休眠狀態,日子不難打發,有些事也不清楚。”


    “你明明就知道!”


    “哎哎。”貝爾妲繞著耳邊的鬢發,歎了一大口氣,坦白了,“其實我也不確定啦,那個時候我把你送出去以後,以為能安安心心地死了,沒想到一眨眼掉進一個烏漆抹黑的地方,正奇怪呢,一個男人的聲音對我說,他和你有點過節,要請我在裏邊待段時間。”


    房裏一片死寂。


    “別這副死樣子嘛。”貝爾妲本想捏捏青梅竹馬的臉,手指卻穿越了他,眼底劃過失落,臉上的笑靨卻始終明淨促狹,“這又不是你的錯,我的處境也沒你想的那麽糟,飛焰和我的關係可是很好,和它取得同調,我就能通過它看到外麵的世界。”


    “你剛剛還說你基本上在休眠。”肖恩眼神沉鬱。貝爾妲一窒,摸著頭幹笑:“啊哈哈哈。”


    和肖恩一樣不擅長說謊呢。楊陽看得心下感傷。佛利特嘴裏咕噥:“多可愛的小姑娘,那小子真作孽。”


    “好了好了,我也差不多要去冥界了。”某人明智地決定跑路。


    “貝姬!”肖恩大叫,語氣除了不舍,還有更深的愧疚。他看著她,想起那雙深情的眼,她臨死前的微笑,被他忽視了千年的心意。


    貝爾妲眼波一動,漾開不同於剛才的笑容,似遺憾也似無撼。


    “你這個大傻瓜,先愛上你總是吃虧的啦,是我自己太害羞,沒來得及告白。”她傾前,蜻蜓點水地在他唇上一吻,“祝你幸福,可別又死了,這次未必再有我這樣一個大美人來救你。”


    “嗚……”肖恩竭力不讓她看見自己醜醜的哭臉,“對不起,貝姬。”


    “得了得了,送我一路好走吧——啊啦啦,冥界之門怎麽還沒開?難道我不能去?”


    “你的情況比較特殊,由我來引導你吧。”一個幽冷的男聲毫無預兆地響起。楊陽和佛利特緊張地跳起,握住各自的武器:“誰?”史列蘭平靜地安撫:“別怕,是引魂者。”


    “是。”一團黑影在角落凝聚成形,披著黑袍。手持鐮刀,他先朝史列蘭恭敬一禮,然後脫下兜帽,露出一張蒼白年輕的臉,“楊陽小姐,肖恩先生,又見麵了。”


    “啊!”楊陽正覺得他的聲音耳熟,當下用力擊掌,“格路特!你是格路特對吧?”


    “就是香都的——”肖恩也想起來了。引魂者笑了笑,戴回兜帽:“真巧,我到附近收魂,感到一股古老的靈魂波動,順路過來看看,沒想到碰見你們。”肖恩稟著軍團長的職責問:“附近有人死了?”


    “是一位壽終正寢的老人,對人世還有眷戀,我隻能開導他。一般的靈魂無須我們引導,自己跨過冥界之門就行,隻有這樣對人世有很強執念的靈魂需要我們引魂者出馬。”


    “哦。”


    “格路特,謝謝你,上次都沒謝你。”楊陽誠摯地道。兜帽下傳出輕而友善的笑聲:“您太客氣了,您是吾主的朋友,這位大人的神女,我幫助您是應當的。”


    “對了,普路托死了,冥界沒出亂子吧?”肖恩擔心地問道,記掛徒弟們的安危。佛利特不可思議地喃喃自語:“冥王也會死?”


    “吾主本來就不管事,不過我們沒讓眾魂知道。”


    “哦。”真是個閑神啊……


    楊陽確認道:“他還會再生吧?”對那個溫和閑散的神,她頗有好感,雖然隻有數麵之緣,但他們也算朋友了,而且普路托在錫維拉和香都都救過他們。


    “當然了。”格路特有點奇怪她多此一舉的問題,向貝爾妲伸出手,“好了,這位女士,我們上路吧。”


    “貝姬……”肖恩依依不舍地踏前一步。貝爾妲卻爽快地揮手道別,留下一個灑脫的笑容。


    ※※※


    冥界和神域、魔域一樣是無限的層麵,沒有日月星辰,天空自然散發出淡淡的紅光,青冥色的妖火則代替照明工具的作用。這裏有正常的生活區,也有放逐罪人的險惡環境。


    帶著引領的死魂,格路特回到中央管理的區域,剛剛踏上通向冥殿的彎曲小道,他突然停下腳步,對著濃霧彌漫的虛空喝道:“什麽人?”


    四下寂靜無聲,毫無回音,格路特彈了下手指,一團青色的磷火憑空冒出,照亮一道模糊的身影。很矮小,穿著寬大的黑袍,襯著血色花朵的圖案式樣非常古老,細密柔順的黑發覆蓋住飽滿的前額,天藍的雙眸充滿了活力,給人的印象是個生機勃勃的美少年,盡管他看起來還不滿十歲。


    “唉,感覺真敏銳,本來還想閑逛一會兒。”男孩雙臂枕著後腦勺,歎了口誇張的氣。


    “你迷路了嗎?是哪一層的?”見是個孩子,格路特放鬆了戒備,連珠似炮地道,“記不記得自己的號碼?監護人是誰?房子有什麽特征?門牌?哪座城市哪條街第幾號?有沒有帶地址牌或者證件?還是你第一次來,和引魂者走散了?沒關係,他應該給了你一張居民證,你沒弄丟吧?丟了也不要緊,我可以$#@%……”


    “我說這位大哥。”男孩聽得歎為觀止,“你可真羅嗦。”


    “……抱歉,職業病。”還在滔滔不絕的格路特意識到自己忘形了,尷尬地咳了咳:幾萬遍說下來,不熟也熟了。


    “嗯哼,謝謝你的親切指導,我自己逛就行,這裏沒人比我更熟。”


    “咦?”格路特困惑地睜大眼,“這一層是禁止一般死魂出入的,你這麽小,應該不是引魂者吧。”男孩笑了,藍眸愉悅地眯起,有捉弄的意味:“才誇你敏銳,原來傻裏傻氣的。嘿嘿,你身上帶著好玩的東西,給我。”


    “啊!”格路特還沒反應過來,放置靈魂的鎮魂杯就被搶走,他大驚,上前一抓卻撈了個空,“快還我!”


    “不還~~~不還~~~”男孩跳躍著往後退。


    “你……!”正要發火,格路特驀地僵住了:男孩的烏發頑皮地揚起,露出一個他非常眼熟的印記——青色的菊花。


    “吾主!!!???”


    “認出來啦。”男孩失望地停下,把鎮魂杯頂在頭上。格路特瞪著他的表情像見了鬼:“你你…您已經複活了?”他老婆生命女神不是還等在神之泉邊上嗎?怎麽不差人通知一聲?而且……為什麽是這個樣子?


    “對啊,我想暫時清靜一下,不許告訴別人,不然我唯你是問。”似乎覺得沒趣了,小小的冥王大咧咧地揮手,惡霸地將戰利品塞進腰包,“這個歸我了,就說你自己弄丟了,聽見沒?”語畢,揚長而去。


    格路特在通路上呆站了很久。


    ※※※


    紅茶和葡萄蛋塔的香味飄散在空氣裏,雪白的桌布垂著美麗的花邊,冬薔薇在庭園裏吐著芬芳,大理石噴泉奏響清脆的音符,微風吹進打開的玻璃長窗,輕柔的紗幔像波浪般舞動,和沙沙的翻書聲融合成和諧的旋律。


    一個清亮的童音打破了安寧的氣氛:“父神,我回來了!”


    纖長優美的手指停在書頁上,黑發青年朝大搖大擺坐在桌上啃梅子的男孩投以冷淡的一瞥:“又上哪兒皮了?”


    “咳咳!”男孩嗆住,心虛地別開眼,“我去冥界看看啦,沒闖任何禍,隻碰上一個引魂者,我叫他閉嘴了。您要是還不放心,我現在就去殺了他。”


    “不必,沒準又捅出什麽婁子。”席恩一口拒絕,這幫散到脫線的神有多麽成事不足敗事有餘,他早就有深刻的親身體會,讓他納悶的是普路托的改變。繼埃娃之後,這已經是第二個和生前性格不符的例子。法術過程並沒有錯,那問題到底出在哪個環節?


    對於父親的不信任,男孩很傷心,遞出鎮魂杯賄賂他:“別生氣啦,父神,這給您,裏麵有個很強大的靈魂哦,其他沒用的我都丟掉了。”


    還把鎮魂杯搶來,事情不鬧大也鬧大!席恩的額角青筋跳動:被丟掉的靈魂也可能記住他的長相,看出他的身份,被引魂者領走,然後冥界翻天……


    不會察言觀色的男孩還在推銷:“看這杯子多別致,還可以拿來喝酒,說不定味道更棒。”


    “你想毒死我嗎?”鎮魂杯又名千魂之杯,生者別說喝它盛裝的飲料了,精神差的一靠近就被奪魂,平常引魂者都藏在鬥篷下麵,嚴密保管。


    “啊!有毒啊?”嚴重失憶的冥王大吃一驚。魔域之王搶過杯子:“行了,今後沒我的命令不許踏出王宮。”


    “是~~~”男孩垂頭喪氣地答應,接著怯怯地問,“那我可以去看母神嗎?她一個人很寂寞的樣子呢。”


    席恩的視線回到書上,翻過一頁,淡淡地道:“等有空了,我和你一起去看她。”


    “好!”男孩跳下桌,蹦蹦跳跳地往外跑。


    “等等,依路珂。”席恩叫住他,語氣透出嚴厲,“你惡作劇可以,別鬧出人命。那個失蹤的侍女,是你殺的吧,這樣會引起恐慌。”


    “是她太吵了啦,我隻是和葛貝洛斯(注:冥界的三頭犬)一起玩,她就尖叫得好象天塌了,我一時心煩……不過我有處理幹淨。”


    “我知道,我是要你收斂點。正確的為人處世迪爾穆特會教你,給我好好學著。你要殺人見血,以後有的是機會。”


    依路珂稚嫩的唇勾起單純的弧度,開心而沒心沒肺,是孩童的天真和暴戾。


    “遵命。”


    隨手將鎮魂杯放在桌上,席恩想了想,還是決定見識一下那個所謂很強大的靈魂。做好準備後,他揭開無形的封條。


    “貝姬!”饒是冷靜如席恩,也愕然了一瞬,詫異地看著出現在麵前的故人。


    “迪安,果然是你。”貝爾妲浮在魔法陣上方,神色複雜地注視他。他們曾並肩作戰,一起打敗了兩頭古代龍——也就是迪爾穆特的父母,席恩當時用的是無名法師迪安的假身份。(見番外《冰冷之炎,灼熱之冰》)


    黑發青年鎮定下來,微微笑了,沒有溫度的微笑:“是誰釋放了你?啊,我知道了,暗黑神——貝姬,說實話,我倒是沒想關你這麽久。”


    “你和肖恩的過節不止你說的‘有點’吧?”


    席恩沒有回答,伸出手,輕輕撫摩她的臉頰,總是冰冷的銀瞳浮現出難言的情感。


    柔軟而溫暖,貝爾妲驚訝地發現他碰得到她。


    “你……”席恩欲言又止,頓了一會兒,他垂下手,眼中的光消失,嘴角的笑意也冷卻下來,“依路珂真是給了我一個不錯的禮物。”忽略他語中的惡意,貝爾妲直直看進他眼底:“你叫我貝姬,為什麽?你到底是什麽人?”


    依然沒有回答,席恩一揮手,將她關回鎮魂杯。


    摩挲著杯沿,細細掠過每一條線條花紋,席恩神思不屬地凝視杯裏閃耀的靈魂之光,靜坐了良久。


    他永遠不會告訴她,她是他的初戀**。


    他在她的笑容裏沉醉,她的笑容卻自始至終不是給他。


    ※※※


    在璃陽城待了三天,楊陽就出發上路。


    米亞古要塞還是老樣子,一派和平熱鬧的景象,但空氣中明顯有股緊繃的味道。看來被某統治者熏陶得神經大條的居民也知道了這次事態不妙,從攝政王的死感受到逐漸逼近的嚴酷戰爭。


    最顯眼的痕跡,是來時的路上一車車運往前線的糧食,以及其他諸如武器、藥品和生活用具的軍需輜重,還有大批從東西兩個門湧進城的雇傭兵。中西兩城的邊境已經開放,靠近南城的緩衝地帶也雲集了大量的戰士。


    對這樣的情況,感到高興鼓舞的中城百姓極少,絕大多數都是厭惡排斥,打心底不安。他們對自己說:這是不得已的舉措,相信殿下,他不是真心和這幫野蠻殘忍的強盜合作,隻是利用他們而已。


    他們的憂慮並不為過,那些來自西城的傭兵確實粗魯不文,好勇鬥狠,很多渣滓也跟著混進來。楊陽一路上就碰上兩起打家劫舍的事件,足足六批覬覦史列蘭美貌的流寇。


    “我要跟維烈談談!”狠狠踢了焦屍一腳,黑發少女壓抑的語氣充斥著罕見的怒意,“叫他拿點威嚴出來!”


    這樣子成何體統,沒等敵人打過來他們先自家鬧翻了!


    “楊陽不氣。”天籟般的嗓音有效地撫平了她的憤怒和擔憂,調勻呼吸,楊陽拍拍身旁純真的神祗:“乖,下次全部由我來,他們不值得你動手。”


    “我沒殺他們。”


    “我知道,他們連死在你手上的價值也沒有,交給我就行。”說著,楊陽把死了的掩埋,活的拖去附近的城鎮領賞,才發現地牢都住滿了,之後就直接宰掉了事。


    她不怕觸犯法律,貝姆特早就明智地宣布:踏進卡薩蘭的隱捷敏亞人必須遵守當地的法令,罪有應得的他一概不理會。這有效地約束了軍隊和大部分傭兵,但亡命之徒和不法分子還是多如蝗蟲。


    楊陽去過西城,對這個城市的人民有一定的了解。他們擁有爽朗豁達、自信堅強的好品質。也有根深蒂固的民族劣根性,就是罪行的合理化。因為沒飯吃而搶還算不得已,可是他們漸漸從怨恨中滋生出仇視情結,認為自己的行為是正當的,搶奪是對命運的抗爭,是那些幸福的人應得的報應,這就不可饒恕了。就像席恩個人的不幸不能成為他作惡的理由一樣。


    同樣的,楊陽也不認為把私仇帶進戰爭,牽連旁人的行為是正確的。她和席恩的共同點,大概就是他們都直麵自己的罪孽,然後頂著罪前進吧。


    殺人的覺悟,在她決心為神官複仇的那一刻起就下了。


    雖然她還是不希望朋友們因為她的自私受到任何傷害。


    環抱著懷裏的少女,清晰地感到她紛繁複雜的思緒和由此而生的情感,史列蘭垂下眼,黑琉璃似的眸子劃過沉重的黯痕,默默甩了甩韁繩,什麽也沒透露。


    比那個夢更早的未來,和他們當中某些人的死。


    滿願師和暗黑神的到來得到守城士兵的熱烈歡呼。慰問了兩聲,楊陽謝絕馬車,特地從商業區繞回城主府。這裏的市容還算好,酒館喧鬧歸喧鬧,卻沒有打鬥聲,小巷裏也沒有棄屍,排水道很幹淨。工坊日夜不停地作業,製作精良的皮革、堅固耐用的鎧甲、各種犀利的刀劍、車輪和馬蹄鐵;相關的副業也蓬勃發展,配套的腰帶、手套、鬥篷、亞麻襯衫和武器的皮鞘一件件趕製出來;商人們販賣從民間收購來的麵粉、穀物、幹肉、布匹、毯子、罐裝的果醬和蜂蜜;集市裏還可以看見戰爭的另一個縮影——難民。一部分是莉莉安娜帶來的,還有很多來自遭到戰火燎燒的南部林地。


    楊陽瞥見一個衣裳單薄的少女縮在街角,手裏挎著籃子,裏麵傳出麵包的香氣,顯然是要賣的,但她紅著臉的模樣實在不像會做生意的老手,當下憐意大起,問身後的人:“史列蘭,吃點東西好嗎?”


    暗黑神理解地點點頭。於是黑發少女走上前,掏出一枚銀幣,掛著親切的笑容柔聲道:“全部買下,夠嗎?”


    “太…太多了。”對從天而降的大客戶,少女又驚喜又惶恐。


    “沒關係,找不出就給媽媽收起來做嫁妝吧。”楊陽幫她把被風吹亂的頭發攏好,溫柔的舉動令少女滿麵飛紅,不確定地偷瞄她,猜測她是男是女。留著長發,柔和的輪廓像女的,可是那獨特的中性氣質,利落的弓箭手裝束又像個俊俏的少年。


    “那個,謝謝你,先生。”最後,她決定照著期待試探。


    “不客氣。”被誤會慣了的某人隨口笑應,還關照了一聲,“路上小心哦,錢收好。”渾然不覺自己又射落一顆芳心。


    “不好吃。”咬了一口硬而無味的黑麥麵包,史列蘭誠實地評價。楊陽也沒生氣,摸摸他的頭:“乖,戰爭就是這樣。”不過還是心疼,買了幾樣精致的小吃給他,自己啃粗糧。


    可惜肖恩和紮姆卡特不在。吃了一個也吃不下了,楊陽蓋上布,記掛起留在圖利亞的友人,希望那隻貪龍沒把糧倉吃空了。


    代主君留守後方的雷瑟克氣色很不好,可見近來一係列戰事和治安問題忙壞了他,莉莉安娜的病情隻怕也是主要原因。楊陽暗歎自己有先見之明,跑了趟廚房再來,將盛了雞湯的陶罐放在桌上。


    “楊陽小姐,不用……”雷瑟克手忙腳亂地推辭。


    “吃吧。莉莉安娜的份我另外準備了。”楊陽語出肺腑,關懷地打量他,“看你的臉色,這幾天一定睡不好吃不香。要保重身體啊,要是你垮了,諾因不是把吉西安氣跑,就是隔天就被羅蘭城主踩扁了。”


    “好的,謝謝。”雷瑟克這才笑著接受,打開蓋子,誘人而溫馨的香味飄散一室,“維烈宰相也來了,一來就叫我注意營養,塞了一大堆補藥。你跟他真像。”


    “維烈也來了?”楊陽喜出望外。雷瑟克點點頭,喝了口鮮濃的湯,神情緩和下來,眼裏卻沉澱著陰鬱:“他是個好人,真正的好人。除了貝姆特城主,全西城我就隻信任他了。”


    想起自己一路的經曆和見聞,楊陽默然,心情無比沉重。


    “你不方便,我會跟他提的。”舀了一小碗給史列蘭,她咬牙道,“別看他一副好欺負的窩囊樣,他也是曾有豐功偉績的[黑之導師]!真是的,該狠的時候不狠,我非叫他拿點魄力出來不可!”雷瑟克忍俊不禁:“嗬嗬,是嗎?”盡管不認為有什麽作用,他還是感覺肩上的擔子輕了不少,由衷讚揚主君的好眼光。


    “莉莉安娜怎麽樣?”等他喝掉一碗,楊陽才適時問起。免得萬一病況不妙,害他沒了胃口。


    “好多了,她是悲傷過度又使用了太多神力,身體一下子吃不消。醫師說,好好調養,很快就會康複了。”一說到心上人,軍務長的語**不自禁地溫柔起來,藍眸也浮現出深情的光輝,“對了,維烈宰相剛剛去看她,你們現在去應該碰得到。”


    “好,我們走了,要把湯喝完哦。”


    “是是。”


    拎著特別熬煮的雞粥和補湯,楊陽按照侍女的指點,和史列蘭一起走向病人臨時居住的客房。


    敲門沒人應,楊陽奇怪地打開門進去,隻見通向臥室的房門虛掩著,走過去一看,全身僵硬。


    維烈竟然在吻莉莉安娜!!!


    天哪天哪天哪……


    雙腿虛軟得站不穩,楊陽晃了晃,倚著史列蘭喘氣,聽到他發出細微的驚噫,反射性地捂住,一瞬間閃過腦海的念頭是:決不能讓這件事鬧大!


    雷瑟克愛慕莉莉安娜,要是被他知道,不劈了維烈才怪!


    ……等等,維烈是真的在吻莉莉安娜嗎?他不會這麽做啊。疑惑蓋過了震驚,楊陽轉過頭,這回看得清楚,兩人隻是頭碰頭,大概在量體溫,頓時鬆了口長氣,不假思索地喚道:“維烈。”


    “呃!”魔界宰相吐出如夢初醒的單音,看看身下閉著眼仿佛睡著的人,再瞧瞧雙手叉腰一臉興師問罪的女兒,蒼白的俊臉漲得通紅,“啊……我……”


    “你什麽?你幹嘛?嗯?”他不會是披著老實人外皮的**吧,哼!


    維烈停頓一下,似乎在回憶:“我想幫她蓋被子,滑了一跤。”


    “嗯哼。”楊陽這才真正寬心,她就想,即使用額頭量體溫這麽親密的事維烈也是不會做的,果然是她那個笨手笨腳的老爸,“快出來,你一個大男人待在閨女的房間裏像什麽樣子!”


    “哦。”維烈乖乖走出來。放下湯和粥,叮囑侍女等病人醒後喂給她喝,楊陽押著父親離去。


    踏出門的刹那,她隱隱感到一絲不安:那個時候,好象是莉莉安娜環著維烈的頸項。


    應該是我看錯了吧……


    以她對這個朋友的了解,她也不是那種輕浮的女人,而且和雷瑟克兩情相悅。就算席恩附體,他也更加不會摟著維烈的脖子強吻,轟他一個禁咒魔法還差不多。


    一定是我看錯了。將小小的插曲拋諸腦後,楊陽在日後嚐到了疏忽的慘痛下場。


    ※※※


    鮮紅的玫瑰花插在銀盆裏,端放在鋪著鵝黃台布的圓餐桌上,濃鬱的花香和壁爐裏木柴的清香微妙交融,在空氣裏柔和地浮動,窗外是修剪得十分美麗的綠樹和花壇。楊陽泡了一壺熱氣騰騰的香草茶,倒進三隻白瓷杯。


    “維烈,你的精靈之眼?”


    “呃,找不到了。”某個迷糊的家夥還不知道是被主君的老公搶走了。楊陽橫了他一眼:“你怎麽老是這樣丟三落四,糊裏糊塗的。”唉,聽聽這是女兒對父親說的話嗎?她都為他丟臉啊!


    維烈在午後的陽光裏微笑,清俊的眉宇融化似的溫暖祥和。


    “年紀大了嘛。”


    “你哦。”拿他沒辦法,楊陽用小銀叉叉了一顆桂花蜜棗放進口中,別嚼邊道,“你一個人來的?沒人陪同?貝姆特城主放心?”聽她說得損,維烈總算有點尷尬:“嗯,我跟老板請了假,我擔心……你們。”不好說是探望寄住在審判裏的主君,他隻好全部囊括了。


    “說到這件事,我正要跟你講。”楊陽氣勢十足地拍打桌子,還拉過乖寶寶造勢,“你知道史列蘭被你們那兒的人**了幾次?六十次!”一口氣翻了十倍,她撒謊不打草稿地道:“這幫家夥無惡不作,你再不管管他們,我跟你翻臉!”


    “對…對不起。”


    “你對不起有什麽用,要他們對不起!維烈,不是我為難你,中西兩城的關係已經非常緊張了,你非拿出對策來不可!首先就是加強你自己的威信!我寫信問過軒風,那裏大部分人都不尊重你,是看在肖恩和貝姆特城主的麵子上才禮讓你,他們壓根看不到你的重要,頂多感謝你分糧食給他們,一群隻知道吃的文盲!也是你謙虛,把功績都讓給下麵——你這樣不行,維烈。不說別的,等到打仗了,他們按照以前的老習慣,不等補給車隊,沿途燒殺擄掠上前線,不用羅蘭城主打,我們先反了!就算從南城過去,南城也會跟他們拚命!你要讓他們知道,別人的飯不可以搶,而你是他們唯一的飯碗!”


    聽完女兒慷慨激昂的鼓勁,維烈有了些危機意識,但還是拿不定主意:“我不想對人類的曆史進程造成太大影響。”


    “拜托~~~你已經插手了,還說什麽不影響?如果你想撇得一幹二淨,當初就不該答應貝姆特城主!既然你坐上這個位子,就要幹好、盡全力幹、幹到底!”


    “……我明白了。”猶豫良久,慢性子的西城宰相終於下定決心,“我會製定嚴格的法律,再殺雞儆猴一批,讓他們在短時間內服從。”楊陽滿意頷首,拍拍他的肩膀:“說定了哦,不許到時候又泄了氣,我真的會跟你翻臉。”維烈寵溺地凝視她:“好。”


    “哼,想想就氣,那幫**、土匪。幹脆效法納粹,來個集體大活埋算了。”楊陽餘怒未休地嘟囔。


    維烈瞠目不知,他不是楊唯。史列蘭更不知道納粹是什麽東西。


    “咳,某個小胡子搞出來的啦。”自覺失言的楊陽幹咳,籠統地敷衍過去,換了個輕鬆的話題,“我倒是很意外你沒去找爺爺。”


    她發現她錯了,這個話題一點也不輕鬆,維烈的表情立刻鬱卒得好似基連已經不幸喪生。


    “我想去找~~~老板不讓~~~”某孝子哀號,隻差沒捶桌抹淚,“就連這次請假,他也規定我必須傍晚以前回去!我好想見父親!”楊陽冷眼斜睨他,毫不同情。他若有點魄力,大可無視貝姆特,自管自去法國找他苦苦思念,魂牽夢縈的父親。


    “你們在說誰?”史列蘭好奇地問。對他楊陽就和顏悅色了:“我的爺爺,維烈的爸爸。他在地球,他們父子已經很久很久沒見麵了,所以維烈很想他。”


    “哦。”


    魔界宰相冷靜下來,啜了兩口茶,感歎道:“不過,真沒想到地球是艾斯羅威亞的遺址。”


    “艾斯羅威亞?那是我毀的。”


    父女倆同時僵住,仿佛一下子失去了聽覺,好一會兒,話語才傳到腦部,化為可以理解的訊息。


    “不要——”


    楊陽的慘叫和茶杯的碎裂聲、桌椅的翻倒聲重疊,她死死抱住父親,試圖把他拉開,嚇得發抖。她從來沒見過維烈這麽猙獰的神情,像是要把史列蘭活活撕碎。


    兩個能量場在屋裏爆開,楊陽無意識地啟動了異能,和控製環的約束力衝突,又被父親張開的超重力區擊得粉碎,整個人向後彈飛,重重撞在牆上,滑落下來:“好痛……”


    “楊陽!”史列蘭勉強撐起上半身,被一腳踩住胸口。


    微弱的痛呼聲喚回維烈的神智,他竭力克製滿腔的狂怒和殺意,踩著那個毀滅故鄉的凶手,向女兒揮了揮手,抱住她被轉移過來的身體:“沒事吧?”


    楊陽還沒回答,門板碎成幾片掉在地上,聞聲趕來的人們瞪著一室狼籍和這個陣仗發呆:“這是怎麽回事?”


    “出去。”維烈沉聲道,手指外麵,“抱歉,請讓我們自己解決。”


    震懾於他平靜語氣中的危險氣息,眾人默默地散開了。下一秒,碎片重新堵上破洞。接著是無形的空間壁和隔音牆。


    用異能束縛住腳下的人,維烈的神色陰晴不定。楊陽感到背後的悶痛漸漸消失,忙不迭地道:“等等,維烈,聽他解釋!不是史列蘭毀的,他根本什麽都不懂,是賀加斯叫他毀的!”


    “賀加斯?”維烈一怔,黑眸裏的殺氣被錯愕和回憶取代,“對了,他囚禁了姑姑,去過艾斯羅威亞……”猛地加重腳勁,他不耐煩地吼道:“到底怎麽回事?”


    嗚嗚嗚~~~好可怕~~~楊陽膽戰心驚,捫心自問:為什麽她身邊都是這種,平常溫吞憨傻天真,某些時候卻會爆發出恐怖本性的問題兒童?


    保姆難為啊!


    咽了口口水,她好聲好氣地商量:“先讓他起來……”維烈厲聲打斷:“就這樣說!”


    “那個世界本來就要毀了。”對他的態度不滿,史列蘭冷冷地道,“他們開發出毀滅性的武器,也使用了。賀加斯一直等到最後一秒,才叫我出手。因為不這麽做,那裏會變成一個黑洞區,連累周圍的世界。”


    維烈怔怔收回腳,踉蹌了幾步,被同樣臉色死白的楊陽扶住。


    “原來是這樣……難怪父親說好象沒聽到最後一秒,堅持要回去確認。”


    “真的嗎?”


    遲疑片刻,維烈苦笑著搖首:“不確定,那是父親唯一不確定的事,當時優叔叔在哭,他也心神不寧。”楊陽目露體諒:換作任何人處在那樣的情況,都無法百分之百冷靜吧。


    “抱歉。”解開束縛,維烈用無力的口吻道,“其實我沒資格怪你,如果不是故鄉沒了,父親就不會創造摩耶,而沒有摩耶,也就沒有我了。”楊陽聽不入耳:“什麽鬼話!你和摩耶有什麽關係!”這家夥又不把自己當成獨立的人看待了。


    “不,是的。”維烈堅持。若非需要一個支柱,以基連那潔癖的性子,到宇宙末日也不會生小孩。


    “得了得了,不過你也不要怪史列蘭。就像他說的,是那些人自作自受。”楊陽扶起暗黑神,歎道,“而且,若不是他出手,就沒有地球了,爺爺他們回去也隻會看到一個黑洞。”維烈冷笑,俊顏上的恨意如刀光冰利:“不是這麽簡單的,楊陽!我們寧可自己毀滅自己,也不要神來裁決!”


    “這是你們人類的說法。”史列蘭不為所動,淡淡地道,“我們對你們的論調沒有興趣,你們總是能將自己的行為正當化,為什麽神不可以裁決你們?你們不也隨意破壞自然,決定其他種族和動植物的生死嗎?我的根源法則是毀滅,我隻為終結而終結。艾斯羅威亞影響了其他世界的進程,這是不允許的,所以它必須毀滅,就這樣。”


    令人窒息的沉默籠罩了整個房間,楊陽和維烈隻覺得一種非人的恐懼在胸口發酵,用陌生的眼光看著不再有絲毫孩子模樣的毀滅神。


    “不過,這些道理都是後來蘭修斯教我明白的。當時的我,也隻是賀加斯手裏一把破壞之劍罷了,你恨我是應當的。”當視線轉到黑發少女身上,清冷的黑瞳又軟化下來,流瀉出純粹而明亮的光,宛如從黑暗之海升起的一輪新月,“我也不想再殺人了,那些人中說不定有楊陽和諾因那樣的人,雖然萬物都有終結的時刻,但蘭修斯也說了,活得瀟灑盡興,死亡才能沒有遺憾。我很確定我不喜歡冷冷清清的空洞,我還想和大家快快樂樂地生活下去,所以我會一直一直壓抑自己的本性,不再破壞,不再毀滅。”


    楊陽無言地握住他的手,感受那溫潤清涼的觸感,朝父親投以懇求的目光。


    “不要這麽看我。”維烈被折騰得筋疲力盡,歎了口長氣,“我說了我沒資格怪他,但這件事決不能被伍菲他們知道。”楊陽臉上變色:“其他魔族會生氣?”


    維烈苦澀地牽了牽嘴角:“生氣?楊陽,三億年是個什麽概念?到後來連麻木的我們也要把百年當一年算。我慶幸我熬過了,但是——”他打了個寒噤,情不自禁地抱住自己,“我絕對不要再來一次!”


    定了定神,他才勉強不顫抖地說下去:“沒有根的感覺不好受。我們是一群漂流者,苟延殘喘,看不到希望。雖然大家嘴上說不在乎,快活地過每一天,但是我知道,大家心裏都抱著微弱的希望,期待父親和優叔叔他們回來,解放我們,讓我們可以看看摩耶以外的世界。”


    “……”


    “摩耶是個封閉的世界,不管我再怎麽重建,弄些虛擬遊戲出來,也不能改變它的體積,我的想象力也有限。我們想在寬闊的大地上自由跑跳,沐浴真正的藍天白雲,呼吸不是製造的新鮮空氣!”維烈說著又激動起來,眼中射出暴怒的血色,“大家不會管你的原因,偉大的神明!他們隻會發狂!當初我們找到這個世界時,每個人都高興得要瘋了,可是看看他們做了些什麽吧!他們瘋狂地嫉妒這裏的人,他們愛這個世界,但是恨這裏的人!我…我也……”


    “維烈……”楊陽聽得熱淚盈眶,不知怎麽安慰他才好。維烈一手掩麵,喘了好半晌,激烈起伏的雙肩才稍稍恢複正常頻率,擠出破碎的聲音:“抱歉,這是無理取鬧。”


    “不,我明白。”頓了頓,楊陽底氣不足地補充,“我想我能明白一點。”維烈虛脫地笑了,垂下手,轉向史列蘭,鄭重地道:“對不起。”


    暗黑神用力搖頭。


    楊陽走過去抱住父親,默默撫慰支持,突然,她想起一件事,驚惶地問:“維烈,爺爺不會生氣吧?”


    太可怕了!如果基連生氣,史列蘭就不用壓抑他的本性了,來個對轟,比誰滅得快。


    “這個……”維烈想了想,道,“應該不會,父親比我明理。事實上,他也有一瞬間想按下開關。”


    “爺爺也!?”楊陽張口結舌。維烈露出悠遠蒼涼的笑容:“人誰沒有失控的時候呢?雖然父親還是控製住自己,但連他都這樣,何況別人——終究是人類自己毀滅了自己。”


    “但還是有人活下來了。”楊陽抱緊他,低聲道,“我不能想象你們過的是什麽日子,可能沒資格講大道理,但是我真的覺得活著很好。至少,如果你沒有熬過那麽漫長的歲月,就不會來到艾斯嘉,碰到肖恩他們,也不會得到爺爺的消息——活著總是有希望的。”


    “是啊。”維烈終於釋然一笑,伸後回抱她。


    ※※※


    中西兩城積極備戰,東城也沒閑著。


    太多的善後工作需要盡快完成:防禦工事的修改整頓,俘虜的安置管理,虜獲財寶和戰利品的使用分配,傷兵的治療和死者的安葬撫恤等等。如今東城已經吞並了南北兩城和半個卡薩蘭,占據了兩條貫穿大陸的要道,人員流通和物資運輸便捷了許多。在掌權者早有規劃的運作下,逐漸形成穩固的統一集權。


    羅蘭忙得不可開交,也刻意把時間表安排得緊緊的。但是他所有無意或有意的努力,都在遺體送達的一刻粉碎。


    伊芙雙手交叉躺在水晶棺裏,麵目栩栩如生,據說撕裂了他半個身體的恐怖傷痕被治療魔法愈合,卻不能挽回他的生命。


    他身穿簡樸的白衣,全身上下唯一的裝飾隻有雙手雙腳的黃金腕輪,耀眼的金發也放下,襯著娟秀蒼白的臉蛋,一點也不像那個在戰場上令敵人聞風喪膽的金色死神。在包圍著他,有防腐作用的花草的拱衛中,更像一個嬌弱的少女。


    這雙眼睛再也不會睜開了……羅蘭撫摸棺麵,感覺水晶像冰一樣,從手心一直冷到心底。


    看吧,這就是你野心的代價,腦海深處,有一個冷冷的聲音嘲笑。


    他合上眼,卻逃避不了殘酷的現實。記憶裏,一雙幽藍的大眼清晰浮現,稚氣地問:[當了大官就可以吃飽嗎?]


    重逢時,他撲進他懷裏,拚命喊他的名字,像漫長的尋覓終於有了結果。


    也許沒碰到會比較好……羅蘭不禁這麽想,隨即唾棄自己不切實際的軟弱念頭,猶記得第一次下戰場,他偷偷吐完,看到伊芙也臉色蒼白地磨著短刀,機械性的動作顯出他的心情也不若外表那麽平靜。


    [殺人啊……]


    被問到感想,那雙浸染了血依然純淨的眼眸沉入回憶,[戰場感覺和沉寂冰原很像,也是危機四伏,嚴酷簡單,雖然那邊沒有這裏吵。但是殺人的感覺是不同的,野獸……沒有那麽豐富的表情。]


    定了定神,他笑了,笑靨如冰原上盛開的雪蓮。


    [不過,沒關係的,羅蘭會成為很好很好的官,讓大家都吃飽,不是嗎?]


    [我會幫你,一起努力吧。]


    人總要失去以後,才會明白那樣東西的重要。從今以後,再也沒有人用深厚的了解包容他,用染血的刀為他開辟出一條前進的道路,用含著過去的語調喚他:[羅蘭……]東城城主感到一陣暈眩,胃部激烈翻攪,他捂住嘴,站立不穩。左右一片驚呼,紛紛搶上。


    “大人,沒事吧?”


    “羅蘭,振作點!”


    “徒弟,別嚇我!”


    胃還在痙攣,強烈的頭暈和反胃衝擊著他,他看不見,也聽不見那些關懷的話語,隻是反複克製著某種翻湧的情緒,然後他聽到自己的聲音仿佛從遙遠的地方傳來:“我很好。”


    ※※※


    晴雪郡·駐防官府——


    發色灰白,淡雅溫麗的中年婦女端著簡單的茶點走進房門,一眼就看到丈夫手邊攤開的信紙,嘴角浮起了然的笑意:“誰寄來的?”


    “羅蘭…大人。”不小心叫了名字,一身軍服的高大男子連忙改口。


    “你這個學生可真孝順,不但逢年過節送禮物,沒事也會慰問兩聲……怎麽?”看出丈夫神色不對,婦人感到不好的征兆。威司特收起信,沉重地歎息:“伊芙去世了。”


    “可憐的孩子!”托盤重重放在桌上,婦人掩嘴低呼,含著淚為死者祈禱冥福,稍稍鎮定下來後,她猜出了那封信的內容,以溫和深邃的目光注視丈夫,“羅蘭是要你——”


    “大人需要我。”威司特柔聲道,有一種希望妻子諒解的味道。


    “那就別磨蹭了,我馬上幫你收拾行李。吃好晚飯…明天早上走,可以嗎?”


    “好的,朱迪絲。”


    “太好了,你欠威爾的玩具可以做完了,不然他會吵著不讓你走。”


    “那個玩具我可能做不完了,不過我會帶禮物回來。”


    威司特溫柔地順應妻子的要求。朱迪絲哽咽著,上前擁抱他:“平安回來。”


    ※※※


    恩師的回信讓羅蘭的心塌實了點,雖然打擾告老還鄉的人很不厚道,但他實在找不出更好的人選。軍中人才濟濟,能獨當一麵的二線指揮官大有人在,卻沒人能壓服其他同僚。馬爾亞姆和席斯法爾有自己的部隊要管,伊芙過去的地位又比他們高,隨便提拔一個不如他們的高級將領,會令他們有所不滿。而威司特就沒這顧慮,他是他們的恩人,曾經指導他們戰術的老師,大部分官兵也認識這位有赫赫戰功的老將。


    有威司特坐鎮,南城方麵就基本不需要擔心了。在亡靈騎士的掩護下,軍隊已經成功撤退到布好的防線後,與南城的友軍會合。哪怕西境大軍壓境,也討不了好。


    北城方麵就要費點心力了。博爾蓋德那老狐狸察覺了他的用心,開始暗中動作。盡管不怕他翻身,還是要留個心眼。西麵的城防力量也要加強,敵人還沒注意到一個盲點——索美維禁區解開了,隻要一把火將食肉森林燒得幹幹淨淨,就能長驅直入。最重要的,希望角,絕對不能再讓血玫瑰傭兵團登陸加入敵軍這種事再發生。何況如今有了個席恩潛伏在夏爾瑪大陸虎視耽耽,難保不偷塞好處給德修普,讓局勢拉平。莉莉安娜的所謂“神跡”就是個血淋淋的例子。


    說到席恩,羅蘭最頭痛的就是這位實力強大又頭腦敏捷的魔域之王。和拉克西絲意義不同,這也是個超級棘手的敵人,論心計手段還更勝一籌。至少羅蘭沒輸給拉克西絲,卻被席恩騙得團團轉。盡管主因是他不懂魔法,但栽了就是栽了,沒得叫冤的。


    可惜西琉斯王國信奉的是狼神沃克(羅蘭特地問過知識之神艾爾菲瑞特,沒這個神),不然就可以來個神啟,動用國民的力量把他綁上火刑架了。周邊也沒有信仰真神又有軍事力的國家。至於發動一場討魔戰爭,抱歉他沒那幫衰神那麽有信心,送他們去的結果肯定是被席恩一網打盡。手頭的戰力已經很有限了,決不能一次消耗掉。所以最近他委托帕西斯特訓,對封魔結界施加新功能,再通知魔法公會和諸位神子神女留心。


    戰後工作很順利。經過徹查後,裏那漸漸恢複了往日的秩序,民心也很穩定。損壞的城牆正修補中,血跡和屍體都已清理幹淨。唯一的挫折是魔研院,當時暗影十三眾遵照他的命令,竊奪了許多重要文件,但還是有一部分被四個長得一模一樣的少女帶走,斷後的那個死了。據認識的人招供,她們是拉克西絲的心腹,在專業領域相當擅長的[器師]。


    已故攝政王的喪禮在豐之月15日舉行,按照禮節入土王家陵園。由叛臣主持,參加儀式的又無一不是叛徒,說來很諷刺。但是對這位一生最佩服的對手,羅蘭還是抱著非常莊重的心情的。也有不少百姓圍在外麵,默默含悲,可見拉克西絲生前還滿有人緣。


    至於伊芙,羅蘭本想把他送回家鄉,考慮到路途顛簸,不得不打消這個主意,另外修建了一個墓園,將他與攻城戰中犧牲的將士埋在一起,相信伊芙也會高興這個安排。


    對於主君的情緒,臣子們都十分擔憂,可是喪禮上,依舊沒見他掉一滴淚。


    他也沒再提報仇的事,如果要報仇,羅蘭首先要砍的是自己。


    何況戰場上,生死由命。


    但他還是問了那個矮人是誰,記在心裏。


    羅蘭沒有把行政中樞搬去上界,即使那裏的王宮金碧輝煌得多。事實上,拿下上界不費吹灰之力,除了維持法陣的運行,五座浮遊大陸也沒什麽用處。同樣做了番大掃除,接手內政,安撫好民眾,再派兵駐守浮舟站、結點所在的建築和公會分部,就完事了。而各地的總督領主也借拉克西絲的喪禮召集,由他親眼評估,私下洽談過。一般百姓更沒問題,憑著帕西斯先前的威懾,他的民心基礎和神子身份,就能得到他們的服從。


    這天,大神官用“無事可奏”為名,硬是將還想泡在辦公室裏的主君攆出去,叫他曬曬太陽、散散心。當然,沒忘了派兵保護,還捎上一位紅粉佳人。


    明白心腹的好意,羅蘭順水推舟,到處走走看看,確認裏那恢複得如何。城牆已經修得差不多了,除了外圍和靠北牆一帶,幾乎沒有居民死傷。整修後,更是看不到一絲戰爭硝煙的痕跡。這座建立在平原上的都市,如同鑲嵌在蒼綠色翡翠上的白色明珠。平整的鵝卵石大道蛛網般規律地分布,路邊遍植楓樹,鮮紅耀眼,弧頂的石房沉澱著曆史的厚重。


    由於商業的活躍,市集很熱鬧,隱隱有了過去的繁華氣象。瞧見路過的金發統治者,大多數百姓都神情惶恐,但並沒有什麽敵意。有人試著行禮表示友好,羅蘭也回以微笑——給民眾一個好印象是必要的。


    “他們就這樣接受了你。”走出市集,茶發少女禁不住感慨。


    “啊,冰宿,這不奇怪,人都想活下去的。”


    看著遠方,羅蘭的眼中起了微微的波瀾。那是一座極為龐大的深綠色樹冠,午後的陽光宛如璀璨的黃金溶液,在枝葉間流動,沾染了天空柔軟的藍和葉子透明的綠,無拘無束地四下曼延,灑落點點金輝。


    “好大的樹!”冰宿也看到了,由衷驚歎,隨即眯起眼細看,“裏麵好象有什麽東西?”


    “是許願牌。”羅蘭當起臨時向導,興致勃勃地道,“那是中城有名的祈願樹,怎麽樣?要不要去許個願?”缺乏少女幻想的東城滿願師嗤之以鼻:“無稽之談。”


    “不要這麽掃興嘛,這可是不錯的商機。伊維爾倫也有很多許願池,給我賺了不少。傳說是投進去的錢消失願望就會實現,我就代為笑納了,這樣大家開心,我也開心,多好啊。”


    冰宿鄙視地瞪著這個家夥。


    “走吧。”她無力地道。


    隨著距離的接近,羅蘭的唇邊泛開回憶的漣漪:“我和伊芙來過這裏。”冰宿吃了一驚,小心翼翼地接口:“是小時候?”


    “嗯,真的很小,我們都夠不到樹枝,隻好把願望埋在樹下——對了!”羅蘭大步奔向祈願樹。眾人愣了愣,慌忙跟上去,見他彎腰找了一會兒,動手挖掘,一名侍衛急急阻攔:“大人,讓我們來吧。”


    “不,我來就行。”年輕的城主跪在地上,專注掘土,他的眼神如此熱切,像要追回某個往昔的夢境。冰宿默默攔住還想勸說的眾人,讓他們守在外圈。


    “找到了,這是我的。”一隻髒兮兮的小木匣子遞到她麵前,襯著那隻沾滿泥巴的大手,和燦爛的笑靨,分外孩子氣。冰宿心中酸澀,勉強一笑:“我可以看嗎?”


    “當然。”羅蘭又挖出另一隻木盒,反常地遲疑了。這時,冰宿已經解開紅繩,打開盒蓋,從裏麵取出一張陳舊的小紙,上麵用秀麗的筆跡寫著:我要當大官,讓大家都過好日子。


    “……果然是你的願望,俗得要命。”


    “不好意思,我就是這麽俗。”羅蘭輕哼,猶豫片刻,緩緩解開另一隻木盒的束縛,“據說,給別人看到自己的願望,就不靈了。”


    “那——”


    “沒關係,我的已經實現了,伊芙……死了不是嗎?”


    透明而哀傷的笑容綻放開來,在紙條展開的瞬間凝固。


    我的願望是,羅蘭的願望能實現。


    “羅蘭……”冰宿感到窒息的痛,清楚地看見某種壓抑的情感迸裂,化為晶瑩的淚水,從那雙冰藍的眸子泉湧而出。


    “肩膀…借我靠一下。”不等對方答應,羅蘭抱住心愛的少女,在她的肩頭宣泄。


    紙片從他顫抖的指間滑落,宛如一隻白蝶,幽幽落地。


    ※※※


    比起還有佳人安慰的羅蘭,諾因就慘多了。他的戀情別說開花結果,女方至今還沒察覺他的心意,持續著純純的友誼關係。不過近來他也沒閑情追求,忙著建立防禦帶,製定新的戰略計劃。


    以圖利亞為首,五座農業都市形成內線作戰的優勢,扼住了敵軍的前進路線。也可以在東北方的亡靈入侵時,迅速調兵支援。


    但是這樣遠遠不夠,最好的情況也是陷入長期戰,至少要鏟掉帕西斯的亡靈大軍,才有一拚的希望。諾因不在乎玉石俱焚,他隻求勝利。


    四胞胎用小妹凱莉的犧牲為代價搶救出來的文件就是相關的初步研究,月則讓這份成果完善、正式化為現實。盡管法力受到單一元素體的約束,他深厚的學識對中城上下卻是無比寶貴的資源。比如這些資料,和古國肯尼亞斯的巨人兵有異曲同工之妙。身為敵國的王子,月當然對它們的構造有一定的了解,於是結合了現代工藝技術和古代魔法智慧的魔像就新鮮出爐了。傀儡還是要用傀儡對付,缺乏能夠大規模超度的聖職者也隻有用這個辦法。


    至於他的**……雖然這位龍王陛下貪婪得令人發指,胃口大得讓人尖叫,但還是有用處的。他食指一彈,就能燃起冶鐵所需的高溫大火,相當於數十位火係魔法師協力,果然縱火沒人比得上血魔。他本身的強大戰力也是不可忽視的重要臂助。而且,在楊陽和月的遊說下,他拿出了不少軍需資金。有目擊者稱血龍王當時的表情肉痛得像被剝掉全身的鱗片,之後也輾轉失眠了整整三個晚上。


    火鳥軍團長希莉絲,護****軍團長韋羅尼卡,精兵團團長沙裏西恩等將官都在訓練部隊,指導新征收的民兵。而全西境最忙的就要屬擔任後勤部長的吉西安了,他的兼差也是最多的,忙得連哀歎他的商會財源斷絕,約會上廁所的時間也沒有。但是也因此,每個士兵都能吃飽飯,睡好覺。正如羅蘭評價的:“少了凱曼,德修普就會和腳打結的章魚沒兩樣”,頗有想除掉這位能幹官僚的意味。


    血玫瑰傭兵團等雇傭兵團也相繼進入駐地。妃梨組織的醫療隊初具規模,緊急傳授誌願者急救知識。整個防線就像一隻由無數齒輪組成的巨大機器,各部分協調運轉。


    豐之月21日·圖利亞城·軍營廚房——


    “原來剝了皮的土豆會變成立方體,我真是天才。”


    “是蠢材才做得出這種事!”


    身穿士官製服的昭霆手持刨刀擺出挑釁姿勢,高高揚起下巴:“怎樣,你嫉妒我的絕藝?”同樣是小隊長的耶拉姆不屑搭理她,轉眼削出一隻完美的馬鈴薯。


    “坑坑窪窪的,真難看。”


    “……”


    不被她氣死也氣死,耶拉姆順了順呼吸,才用平常的冷漠語調道:“你為什麽不去做魔力檢測?你應該有四段了,能進魔法師大隊。”這樣,生還率會提高。


    “哎呀,我懶得去做啦。”棕發少女繼續欣賞自己的“藝術成果”。褐發少年凝視她,心裏有個長久以來的懷疑逐漸成型。


    “昭霆。”他頓了一下,沉聲道,“你是不是一直在顧慮楊陽?”


    “啊?”昭霆瞪大眼。


    “我不是說楊陽嫉妒你,但你的資質確實比她好很多。當初你把學魔法的機會讓給她,現在又不肯去做檢測——這些,都不是偶然吧?”


    “……我不知道。”良久的沉默後,昭霆垂下手,盯著地麵的雙眼浮動著對自己的審思和恍悟,“我沒仔細想過,不過,我確實不想陽討厭我。”


    “從小就這樣?”


    “唔。”含糊應了一聲,昭霆的嗓門大起來,“哎呀,煩死了,你管我們怎麽樣!我就是謙讓不行嗎?不,我就是懶不行嗎?反正不及格也無所謂……”


    一隻僵硬的手放在門板上,慢慢收回,黑發少女臉色蒼白地轉過身,快步離開了廚房。


    “楊陽。”跟在她身後的神祗滿臉擔憂之情。


    “沒事。”楊陽勉強牽了牽嘴角,眼神晦暗,“我這個表妹,真是和肖恩一樣體貼聰明呢。”


    席恩的糾結心態,這一刻她似乎能理解了。


    把原本要給兩人的土產寄放在莎莉耶那兒,由她轉交,楊陽走向最大的軍用設施。會議剛好開完,軍官們魚貫走出會議室。和希莉絲點頭打了個招呼,她看向室內,隻見中城城主沉著臉注視地圖,顯然還沉浸在思索中。精兵團第二大隊長愛倫將一杯熱茶放在他的左手邊,柔聲勸道:“殿下,喝點水吧。”


    “愛倫,你覺得防禦側麵是不是再加強一些比較好?”諾因壓根沒看茶杯,隻高興有了個探討對象。


    “我認為目前的部署已經很到位了,倒是這裏,山嶺一帶……”


    完全聽不懂。楊陽挫敗地看著兩人越談越投機,隻覺除了被排除在外的沮喪,還有一種奇異的酸楚在心底泛開。


    忽然感覺手裏的小冊子也寒酸起來——這種東西有什麽用?諾因手下有的是聯絡官員,腳程也比她快,要她一個外行人視察?


    她根本是多餘的!


    當意識到時,楊陽已經掉轉頭,在走廊上飛奔,隻想逃得越遠越好。沒跑多遠,她撞上一具硬朗的身板,向後彈開,被史列蘭接個正著。一抬眼,對上一雙溢滿驚詫的紅眸。


    “紮、紮姆卡特。”


    “你怎麽了?一副要哭不哭的樣子!”血龍王立刻大動肝火,要為女兒出氣的老爸模樣,“是不是哪個混蛋欺負你?我去揍他!”楊陽窘迫地低下頭:“沒有啦。”


    “那是你切辣椒,熏紅眼?”月輕嘲,一貫的優雅毒辣。這時,諾因已聽到紮姆卡特的大嗓門,揚聲道:“月來了嗎?快進來。”


    “你竟敢無視我!”紮姆卡特衝進去。


    “他在不就等於你在。”諾因嗤鼻,瞥見被月拖進門的楊陽,紫眸驚喜地粲亮,“陽,你回來了,什麽時候?怎麽不通知我一聲?”


    “嗯…唔。”看到他開心的笑顏,不知為何,楊陽內心的陰雲消散大半,支吾道,“就剛剛,我不想打擾你們。”


    愛倫神色複雜地道:“我們已經商量好了,各位慢聊。”月了然地目送她離去。諾因卷起地圖,奇道:“有什麽好介意的,你在旁邊聽也好啊。”楊陽很不是滋味:“我又聽不懂。”


    原來如此。諾因敏銳地聽出言下之意,一針見血地道:“你認為你沒用?”


    被他這麽直接地指出,楊陽尷尬得手足無措。紮姆卡特大叫:“啥——你沒用?要不是你在這兒,我早就卷包袱和月一起遠走高飛了!”想想就心痛,他的金幣啊~~~他的收藏啊~~~


    “沒錯。”毒舌祭司溫溫地附和。若非看在友人的麵子上,以他王子之尊,才不會聽一個小p孩號令。


    “嗯哼。”諾因不爽地同意,反唇相譏,“肖恩那飯桶沒你安撫也遲早鬧罷工,還有維烈,精靈們——這些雜七雜八不三不四的家夥都要你照看。”


    紮姆卡特和月投來兩道殺人死光,大有“你活膩了嗎”的意思。


    楊陽笑了,舒展開懷的笑靨令諾因也不禁抱以微笑,隨即和史列蘭交換了一個眼色,問道:“路上還發生了什麽事嗎?”


    “沒…沒事。”驀然覺得之前的計較很可笑,無論如何,那是昭霆真誠的友誼,楊陽綻開撥雲見日的笑容,“倒是有不少宵小騷擾史列蘭,都被我收拾了,我也叫維烈督促他們。”


    “看看,還說你沒用。”


    “嘿嘿。”楊陽很不好意思。月不識情趣地插口:“你們倆別卿卿我我了——諾因,這份文件你看一下。”


    聽到卿卿我我四個字,楊陽麵上發熱,下意識地沒有多想,走過去細聽。目前她對軍務雖一竅不通,但多聽多想,總會慢慢熟悉的。紮姆卡特百般無聊地逗弄史列蘭,一龍一神又差點打起來。


    “諾因,你沒事吧?”正事結束後,楊陽忍不住問出多日來的擔憂。黑發****沒有正麵回答,示意貼身侍從倒酒:“15號,老妖婆的喪禮,你錯過了,敬她一杯吧。”


    朝露蒂絲頷首為謝,楊陽心情沉重地端起酒杯。等她喝完,諾因關心地問起妹妹:“莉莉安娜病好了沒?”


    “快了。啊,諾因,有件事……”楊陽說出自己的推測。聽罷,在座的人都神情凝重。


    “竟然把壞主意打到莉莉安娜身上,該死的老怪物!”諾因怒極。楊陽說公道話:“從客觀角度,他救了莉莉安娜……”


    “要他救!”


    楊陽理智地不和蠻橫的火暴獅子爭辯。月冷靜地道:“不論他的初衷,他若有心幫我們,倒是可以利用。”


    “月!”紮姆卡特也不讚同,抖掉一身的雞皮疙瘩,“和那種人合作,簡直像在獨木橋上跳舞啊!”


    “這個比喻不錯。”月徐徐喝了口茶:難得這條不學無術的龍這麽有文采。


    “我不是開玩笑!”


    “如果他真是惡魔,還會開個公平的價格。”諾因冷笑,“問題是他現在什麽都不是了!說難聽點,他是個怨靈!隻以折磨他老弟,還有我們這幫和他老弟有交情的人為樂。也許他喜歡血,喜歡看別人廝殺,喜歡享受高高在上的樂趣,用他人的苦難償還他的苦難。”楊陽沉吟道:“很有道理……”


    “什麽道理,我瞎掰的!**的想法哪是正常人能理解的!”


    “……”


    “給我認真討論。”月嚴肅地拍桌,“你老是意氣用事,這樣是成不了大器的。”諾因一手托著線條優美的下頜,懶懶地道:“你真像被老妖婆附身了,月。”


    涵養深厚的法師險些破功。某保姆趕緊跳出來當和事老:“別吵了啦。諾因,其實我覺得你剛才的分析很有道理。席恩是不會放棄他對肖恩的執著,我們也可以反過來利用他的執著。首先我認為他沒完全失去人類的稟賦,不然,他會更超然。而且,他應該是標準的法師思路。”


    “沒錯。”月語帶讚賞,“席恩固然瘋狂,也非常自製,他可能是我輩中最有成就的人。而法師有法師的思考模式,至少他不像某人一樣莽撞。”說著,瞥了某人一眼。


    諾因重重一哼。


    “在艾斯嘉,他沒有優勢。如果輕舉妄動,會被我們群起而攻。他也不會無聊到搞什麽破壞,這是打草驚蛇的行為。那麽最恰當的時機,就是我們都兩敗俱傷,無力阻擋他的時候——到時,就是他大舉入侵的時刻。”


    眾人聽得遍體生寒。這個推論太合理了,合理得令他們毛骨悚然。紮姆卡特咬牙咒罵:“趁火打劫的小人!”


    “仗打到這個份上,不打不行啊!”楊陽煩惱至極,“我們也不可能再和羅蘭城主……”


    “要我再和他合作,除非我死!”諾因斷然道。楊陽抱頭歎息:就是這樣,這就是席恩的目的吧。等等,莫非拉克西絲陛下和伊芙將軍的死也是他在背後推動?


    不,羅蘭城主和拉克西絲陛下都是基於自主意識選擇了自己的道路,即使席恩不出手,遲早也有人死。


    該說他生逢其時嗎?


    月在沉悶的氣氛中泰然喝茶:“我們的危機,也是我們唯一的轉機。因為我們不知道他躲在哪兒。”史列蘭提出反對意見:“他還會偷偷幫我們不是嗎?到時我會試著捕捉他的氣息。”


    “這個嘛,我不認為席恩沒考慮到這一點。他身處的空間恐怕是我們不能幹涉的,在他的地盤打也不智。”月放下茶杯,俊秀的眉宇終於爬上一絲憂慮,“總之,在我們殺得血流成河、損兵折將之前,是不用擔心他了,他會很有耐心地看戲。”


    一片切齒聲。諾因忍無可忍地吼道:“陰險的混球!他怎麽會是肖恩的哥哥?”


    我也在奇怪。楊陽由衷感歎。


    “大概他把那個智障的腦漿都吸幹了。”月陰損地道。楊陽幹咳,維護友人:“肖恩也是很聰明的,他是大智若愚。”


    是嗎?月和諾因的眼中都射出強烈的質疑。紮姆卡特抱胸道:“我才不管他躲在哪兒,他再敢冒下頭,我把他揪出來暴打。”史列蘭不甘落後:“我也去!”


    “不行,我們要保存實力,對不對,月?”楊陽詢問在場最沉穩也最可靠的人。月不置可否:“看他躲在哪裏了。等他準備好,也許就太遲了。如果有機會,我們要盡全力擊垮他。”


    ※※※


    夏爾瑪大陸,也稱北大陸,位於艾斯嘉大陸的西北方。全境有三分之一終年被冰雪覆蓋,總共有大小十六個國家坐落。其中最大也是最強盛的普萊瑪斯帝國麵積和西境相當,可見其國土範圍。事實上,夏爾瑪是三大陸中最小的,也最具神秘色彩。因為這裏沒有一個國家信仰真神,全部是圖騰崇拜。


    九國同盟,俗稱九星連珠,是包圍普萊瑪斯形成的血脈封鎖網。各國國力不一,但都有姻親關係。其中最末端,也最具戰略價值的小國,名為西琉斯。


    西琉斯,別名[冰之國]。因為這裏盛產一種叫做冰晶礦的珍貴礦物,是最佳的魔法觸媒,支撐了附近三個國家的法師資源。但它本身卻很奇怪地排斥魔法,原因是五代以前,曾發生過來自北海秘魔島的巫師為害國家的事件,之後當地稱作巫術的魔法就漸漸勢微。


    而我們的另一個舞台,就在這裏揭開。


    創世曆1038年豐之月24日·西琉斯王國王宮——


    蒼綠的藤蔓纏繞在白石築就的圓柱上,為光滑潔白的石麵繪上翡翠的圖案。紫色六瓣的小花從柱頂垂落,在風中楚楚動人。雖然和溫暖的南方一樣,庭院裏也有萌發的綠草和吐蕊的鮮花,飄散的香氣卻更為清冽,那是一種像是嚴冬般冷酷的花香。


    身穿戎裝的高大青年踏著焦躁的步子來回轉悠,等候漫長的傳喚。他的盔甲泛著冰冷的金屬光澤,隨著他的走動發出嘈雜的噪音,使兩名守衛對他投以不滿的目光。


    該怎麽辦呢!無心理會他們,安東絕望地想:敵軍已經在邊境集結完畢,我還要親自來這裏討兵符,又因為沒有預約,必須等前麵的達官貴人排完——世上還有比這更荒唐的事嗎?這國家不完蛋什麽時候完蛋?!


    就在他快要抓頭發時,聽到寒冰乍破的聲響。踏著早霜,碎石小徑的盡頭出現一個人。


    那是個教士,這是他給人的第一印象。雪白的高領和袖管,下擺過膝的黑色法衣,烏亮如綢緞的長發也垂到小腿,陶瓷般白皙無暇的臉美得如同聖像,身材修長,舉止優雅,腋下夾著盾牌大小的厚書,似乎漫不經心地走著,想著自己的心事。安東非常懷疑他會繼續漫不經心地走下去,一頭撞上前麵的大樹。後來他也聽聞了類似的事實,萬幸的是這位尊貴的大人知道自己的毛病,隨時張開避免衝撞的結界。


    突然,那個青年抬起頭,迎向他打量的視線。


    ——那是一雙看不到任何感情的眼睛。


    冷漠得像隻反映眼前存在的鏡子。看著那雙沒有感情的銀瞳裏自己的倒影,安東忽然產生了一種微妙的眩暈感,仿佛被冰雪之神凝視的詭異感覺衝擊著他的思考回路。


    然後他跪了下來,因為他認出這個青年是誰。


    二皇子列文·嘉蘭諾德·奧斯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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