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芝的視力,並沒有完全恢複,她不能看書,不能看遠,也看不見很細微的地方。


    但是,配上眼鏡,她可以看到庭院裏的花與樹,房間裏的桌與椅,餐桌上的菜與湯。


    最可貴的,是她能分辨出人與人的不同。


    再也不用聽到聲音,就提高嗓門問“是誰?是誰?”這真是件太美妙的事情。


    當然,對靜芝來說,從“不能看”到“能看”,她又用了好些日子,才能適應。


    尤其是麵對真實之後,再也無從遁避,元凱之死,真帶來了刺骨之痛。


    可是,她終於從沉睡中蘇醒了。


    十二月一日,黃曆上是個良辰吉日。


    在傅家莊,這天完成了一件大事。


    在靜芝的堅持下,懇求下,在振廷與月娘的半推半就之中,傅家擺酒宴客,振廷在這個日子裏,正式收了月娘為二房。


    那晚的傅家莊,真是熱鬧極了,燈燭輝煌,嘉賓雲集。


    裴家的老老小小全來了,石榴也來了,地方上的父老仕紳也來了,醫院裏的醫生護士也來了。


    酒席從餐廳擺到花園,鞭炮放了一串又一串,真是喜氣洋洋。


    其實,傅振廷娶妾,原不必如此鋪張。


    但是,為了慶祝靜芝眼睛複明,為了掃除這十年的陰霾,為了小草的恢複健康,也為了世緯即將離去……這次的宴會,還真是一舉數得。


    紹謙那晚喝醉了。


    擁著石榴,他對青青說:“人世間的姻緣,真是上天注定,半點也不能強求!你們這真哥哥假妹妹的,弄得我暈頭轉向,追得我七葷八素,原來,老天早就給我準備了一個人,就是石榴!”石榴麵紅耳赤,直往青青身後躲。


    紹謙抓著她不放,大著舌頭嚷嚷:“好不容易今天不害臊了!才給說出來,你躲什麽躲?”他一抬頭,滿眼都綻著光彩。


    “你們知道嗎?前幾天我跟南村那個吳魁打了一架,因為他抬了兩箱聘禮往石榴家放,擺明了要搶親!這還有天理嗎?我聽了就很生氣,衝過去打了個落花流水,一場架打完了,吳魁問我;你是不是要守她一輩子,你不守著她,我還是要來搶!我當時就說了;我守她一輩子,我娶她!”滿座賓客,全歡呼起來了。


    石榴的臉孔,這下子真像她的名字,紅得像熟透的石榴。


    青青太為這一對高興了,看著他們兩個,想著這大半年來的種種,簡直是笑中帶淚的。


    紹謙嚷完了,忽然就一把抓住了世緯,大聲說:“你要把我們青青怎麽辦?你就說吧!你不給我撂下一句明話,我不會放你回北京的!”世緯一句話已到了喉嚨口:“我守她一輩子,我娶她!”但是,一轉眼看到華又琳,亮晶晶的眼睛,正盯著他看。


    他猛咽了一口口水,把這句話用力的咽回去了。


    隻勉強的說了句:“我們再談!”青青好生失望。


    她不由自主,就對華又琳看去。


    正好華又琳掉過眼光來看她,兩個女人的目光一接觸,兩人都震動了。


    此時,娶妾的儀式開始了。


    傅家還維持了傳統的規矩,有個簡短的儀式。


    丫頭們捧著一個紅綢托盤,托盤裏放著一支銀製鏤花的發簪,靜芝拿起發簪,給月娘簪上,月娘跪在靜芝麵前行大禮,司儀在旁邊說:“侍妾卑下,給太太磕頭!”月娘磕下頭去。


    靜芝一伸手,扶起她來,阻止了她的“大禮”,非常激動的說:“雖然隻是一個儀式,無傷大雅,我仍然不忍心加諸於你,沒有你,如何能有今天的我?十年的任勞任怨,十年的大好青春,你為我付出的是一個女人最可貴的一切,今天我怎麽能拿著正室的頭銜,讓你對我行大禮?這些形式留給別人去用吧!我們傅家的月娘免了!”賓客們鼓起掌來,人人感動。


    青青心有所觸,不禁又對華又琳看去,正好華又琳也再度對她看來,兩個女人的目光再次接觸,兩人又都大大一震。


    第二天,華又琳和青青兩個,避開了眾人,在傅家莊的吟風閣上,第一次麵對麵的懇談。


    “我不敢和你爭,”青青有些瑟縮,十分局促的說:“我知道我沒有資格,但是……你可不可以……可不可以讓我做月娘?”華又琳睜大眼睛,一瞬也不瞬的看著青青。


    “這是你們兩個的意思嗎?”她直率的問。


    “不。”


    青青咽了口氣。


    “我沒有和世緯討論過,我想……如果我們兩個有了默契,或者世緯比較知道怎麽辦?”“那麽,他現在並不知道要怎麽辦嗎?”“我想,他是很為難的。”


    華又琳俯頭沉思。


    半晌,她抬起頭來。


    她的眼光非常幽柔,卻深不可測。


    “我希望我們今晚的談話,隻有你知我知,不要傳到世緯耳朵裏去,那麽,我就可以和你談點我內心的話。”


    “好的,我發誓,我絕不說!”華又琳深深吸了口氣。


    “讓我告訴你吧,傅伯母和月娘,確實讓我心中感動。


    事實上,自從來到傅家莊,許許多多事情,都讓我很感動。


    但是,我絕不是傅伯母,你也絕不是月娘!目前,我對何世緯這個人,還在評分當中,如果我給他的分數很高,那麽,青青,我不管他有沒有你,我會和你一爭高下!我華又琳,沒有那麽好的氣度,容許兩女共事一夫的事!我也不認為何世緯配得上這種福氣!如果我給何世緯的評分不高,你放心,我會把他完完全全的讓給你!所以,現在的關鍵,是我給何世緯的評價,而不是我們兩個,能不能和平共存!”“那麽,那麽,”青青有些糊塗,有些焦急。


    “如果你給他的分數很高……”“那你就是我的情敵!”華又琳坦率的說了出來,雙眸閃亮,如天際的星辰。


    “我不會因為你的出身家世來看低你,我知道你是一個勁敵。


    但是,我們兩個就像賽跑的人,你比我先跑,所以贏了我一大截。


    不過,我會很努力的追,拚了命要贏過你!我們這場賽跑隻能有一個贏家,不是你就是我!絕沒有平手!”她對她深深點了點頭。


    “所以,假若他的分數很高,我們隻好各顯神通!我不急,我還有很多時間和機會!”青青越聽越心驚,她抬眼看華又琳,那麽美麗,那麽自信,那麽高貴,又那麽光芒四射。


    她頓時就泄了氣,自慚形穢的感覺把她整個包圍住了,她後退了一步,非常悲哀的看著華又琳,覺得自己已經輸了。


    “不要那麽難過的樣子,”華又琳笑了笑。


    “以目前的局麵看,你已經穩操勝算了,輸家是我呀!該悲傷的是我呀!何況……”她抬了抬下巴,挺直了背脊:“我的評分工作還沒有完,說不定,他根本不及格呢!”關於這次談話,青青很守信用,沒有告訴任何一個人。


    隻是,她的憂鬱症加重了。


    十二月已到,學校裏就快放寒假了,離別的時間也一天比一天接近,離愁加上擔憂,青青很快的憔悴了。


    就在這時候,傅家莊又發生了一件大事,對小草、青青、世緯都帶來極大的震撼,對振廷、靜芝、月娘……和整個傅家莊,簡直是驚天動地了!海爺爺回來了!這天午後,長貴一路奔過庭院,穿過月洞門,穿過好幾進花園,一路喊著:“海叔回來了!老爺!太太呀!海叔回來了!”振廷、靜芝、月娘、小草、世緯、青青、又琳……全從各個角落往外奔,小草太激動了,等待了快一年呀!她的海爺爺啊!大家蜂湧到吟風閣外的廣場,就看到李大海風塵仆仆,一身潦倒,滿臉憔悴的站在那兒。


    振廷奔過去,握住大海的手,就真情畢露的喊出來:“大海!我派了好多人去找你,找得好苦哇!你這個老糊塗,和我吵吵架,吵過就算了,還認真嗎?我這火爆性子你還摸不清嗎?怎麽當真給我走得無影無蹤……你的侄孫女,在我家已經住了大半年了!也等了你大半年了呀……”小草飛奔而來,張著手臂,流著淚喊:“海爺爺!海爺爺!是我啊!是小草啊!我和青青來找你,你怎麽不見了呢?怎麽不去東山村呢……”李大海瞪視著小草,張口結舌。


    “小……小……小草!”他顫抖的伸出手去。


    “你怎麽會在這兒?真的是你?小……小草?”“是我啊!”小草抱住了李大海,喘著氣,又哭又笑的。


    “我在這兒住了好久好久了呀……”“是啊!”靜芝走上前去,攙扶著那搖搖欲墜的李大海:“你的小草,真是個寧馨兒啊!這一年裏,她感動了我們每一個人,連我的眼睛,都因為她的努力,才治好了呀!你這個孫女兒,真是我們全家的寶貝呀!”李大海不相信的,做夢般的看靜芝,看振廷,看小草……雙膝一軟,撲通跪落地。


    “老天有眼呀!”他痛喊出聲,雙眼看天。


    “大樹千丈,落葉歸根……元凱少爺呀!你在天之靈,默默保佑啊!你指引的這條路,十分辛苦,總算走到了呀!”全體的人,都大大震動了。


    靜芝**般的一握李大海的胳臂,顫栗的問:“你說什麽?你說什麽?為什麽要扯上元凱?這與元凱有什麽關係……”李大海推出懷裏的小草,老淚縱橫了。


    “老爺太太啊!這小草,她是你們的孫女兒呀!我守著這個秘密,已經十個年頭,把她寄養在親戚家,也已經九年了!老爺啊,挪用公款,是迫不得已呀,我那不成材的表侄兒,一直敲詐我呀……老爺啊!你再看看這孩子,難道你沒有幾分熟悉……她是元凱和漱蘭的女兒啊!”靜芝一個踉蹌,差點暈倒。


    月娘慌忙衝上前來扶住。


    振廷如遭雷擊,整個人震動到了極點,他抓住李大海,開始瘋狂般的搖著他:“怎麽會這樣?你說的是些什麽話?怎麽會這樣?”“老爺太太,你們回憶一下吧!這孩子,漱蘭曾經抱回來過呀!就在這兒,就在我跪下的地方,漱蘭扶柩歸來的時候,曾抱著這孩子,請你們讓她認祖歸宗……老爺,那時你悲痛欲絕,不肯承認這孩子,你當時說的話,還言猶在耳呀!你說你既不承認這個婚姻,也不承認這個孩子呀!”恍如青天霹靂,振廷被這霹靂打得站立不穩,東倒西歪。


    他倒退一步,急忙去看小草。


    此時,小草已被這樣的突發狀況,弄得心神大亂。


    她看看李大海,再看看振廷靜芝,臉孔刹那間就變得雪一般白。


    她顫聲的,恐懼的問:“怎麽回事?海爺爺,你不要嚇我,我是你的侄孫女兒,我沒爹沒娘……你說的,你說的……怎麽會變成這樣呢……”“孩子啊!”靜芝已經整個醒悟了,眼淚瘋狂般的掉下來,她對小草伸出雙手,祈求般的喊著:“原來你是元凱的孩子,原來你是我們的親骨肉呀!我現在才懂了,為什麽你的一言一語,總是牽動我的心……原來是骨肉天性呀!小草,過來……”她伸手去拉小草。


    小草急急一退,慌亂的說:“不是這樣的,海爺爺!海爺爺……”“是這樣的!”李大海扶住了小草。


    “小草,你爹臨終時,心心念念要你認祖歸宗,現在,雖然晚了十年,總算等到了這一天,你快認了你的爺爺和奶奶吧!”振廷注視著小草,往事曆曆,如在目前。


    朱嫂、棺木、漱蘭,還有漱蘭懷抱裏的嬰兒。


    他下令開棺,棺蓋開了,元凱的屍體赫然在目,這使他所有的希望全體破滅,漱蘭手牽嬰兒,慘烈的喊著:“對不起,這是個女孩子,但她是你們的骨血!孩子無辜,請你承認她,收留她吧!”女孩子!如果是個男孩子,他大概不會那麽絕情。


    一個活生生的兒子,竟換來這樣一個哭哭啼啼的小女嬰?他心魂俱碎,一麵倒退,一麵淒厲的狂喊:“你剝奪了我兒子寶貴的生命,卻抱來這麽一個小東西要我承認?她身上流著你的血液,你這個女人,導致我家破人亡!承認?不!我既不承認你們的婚姻,我也不承認這樣的孩子!不承認!不承認!永不承認……”往事曆曆,如在目前。


    自己說過的句句字字,如今都成綿延不斷的轟雷,一個接一個的在耳邊劈下。


    他注視著小草,感到自己已經被劈成了七零八落。


    “小草啊!”他顫聲喊:“我害你十年來,不曾享受過家庭溫暖,害你流浪在外,飄泊多年!小草啊!你不知道我現在有多麽後悔!”小草抬起頭來,眼淚一掉。


    “你不承認我!你不要我!被趕走的元凱和漱蘭,原來是我的爹娘?海爺爺不是我的親人,你們才是?我不喜歡你們這樣講!”她淚落如雨,劇烈的抽咽著:“你們大人一下子講這樣,一下子講那樣!我不喜歡,我不要!我是小孤兒,青青知道!”她找到青青,哭著奔向她。


    “青青!青青!青青!”她撲進青青懷裏,痛哭起來。


    “報應!報應啊!”振廷痛楚的低喊:“都是我造的孽!當初不認你,換了你今天不認我!”“小草!”靜芝去拉小草。


    “你一直那麽愛我,現在,知道我是你的親祖母,你為什麽不高興呢?”“我不要!我不要!”小草哭著,掙紮著:“如果你們是我的爺爺奶奶,那麽漱蘭呢?我的娘呢?”“小草啊!”李大海衝口而出。


    “你的娘還活著!活得很不好,活得好辛苦啊!但是,她還活著呀!”此話一出,小草呆住。


    靜芝振廷呆住,全體的人,都呆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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