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這樣,漱蘭和朱嫂,住進了傅家莊。


    這真是一件不可思議的事情,裴家老老小小都來看漱蘭,知道小草原來是振廷的孫女,大家的興奮,都溢於言表,對振廷靜芝,稱賀不已。


    但是,振廷與靜芝的情緒,卻非常沉重。


    漱蘭走進以前走過的花園,進入以前停駐的房間,踏上往日的樓台庭閣,走上熟悉的假山水榭……她並沒有像大家所期望的“恍然夢覺”,相反的,她很害怕,纏著朱嫂,抱緊了枕頭,她隻是一個勁兒的說:“娘,我不喜歡這裏,好多好多人,挺可怕的!我們回家去!走,我們回家去好不好?”月娘和靜芝,向她解釋了千遍萬遍,這裏就是“家”了。


    她越聽越恐懼,越聽越瑟縮。


    最後,就抱著她的枕頭,縮在那好大的雕花木床裏麵,隨你怎麽叫也不出來。


    小草自從漱蘭歸來,眼睛裏就隻有朱嫂和漱蘭。


    每天一早,她就跑到漱蘭房裏,陪她梳洗,陪她吃早飯,甚至,陪她唱催眠曲,哄她懷中的枕頭睡覺。


    她不肯去上學,也不再和紹文嬉戲,對青青和世緯,她都疏遠了。


    她全心全意,想要在漱蘭身上找尋母愛,也全心全意,要奉獻出她的孺慕之情。


    她這樣依戀著漱蘭,漱蘭對她的存在,卻一直糊糊塗塗。


    看她每天忙著端茶端藥,送飯送湯,聲聲喚娘……簡直讓人心碎。


    她卻做得熱切而執著。


    這樣一個“心中有愛”的孩子,對振廷和靜芝,卻表現出最冷漠的一麵,自從身世大白之後,她喊娘,喊外婆,就是不喊振廷與靜芝。


    以前,她稱呼他們為“老爺”和“婆婆”,現在,她完全避免去稱呼他們,甚至,看到他們就逃了開去。


    有次,月娘忍無可忍的捉住小草,激動的說:“我不相信這是我所認識的小草!我不相信!你一向那麽懂事,又那麽善體人意!你愛家裏的每一個人……怎麽現在你變得這麽狠心啊?難道以後,你見到老爺太太,你都要不吭一聲的跑掉?不管你喊不喊,他們都是你的爺爺奶奶呀!”小草掉過頭去看假山,不看月娘,也不說話。


    “小草呀,”月娘搖著她:“你知道嗎?你這個樣子,真讓老爺和太太痛入心肺呀!以前他們沒有承認你,沒有收留你,實在因為那天的場麵太悲慘了呀!孩子啊,你不可以這樣記仇……你要知道,現在的老爺和太太,是多麽後悔,多麽渴望你喊他們一聲爺爺奶奶呀……”“我不要聽!”小草掙脫了月娘,身子往後一退。


    “我什麽都不要聽!”“你怎麽可以這樣呢?”李大海也捉住了小草。


    “你不認爺爺奶奶,怎麽對得起你死去的爹?”“我不知道!”小草傷心的喊了出來。


    “你先告訴我,怎樣能讓我娘認我?我這樣一聲聲喊娘,娘都不認識我!我為什麽要認爺爺奶奶?等我娘認識我了,我才要認他們!”喊完,小草一轉身,就又奔回漱蘭房裏去了。


    小草不肯認爺爺奶奶,漱蘭不肯認小草,傅家的悲劇,似乎還沒有落幕。


    但是,世緯和青青,已經無暇兼顧小草,離愁別緒,將兩人緊緊纏住了。


    學校放寒假了。


    連日來,青青幫著世緯收拾行裝。


    一件件衣服疊進箱子裏,一縷縷愁懷也都疊進箱子裏。


    傅家兩老和小草,都知道世緯終於要回去了。


    以前小草總是哭著不許大哥走,但她現在有了漱蘭,全心都在漱蘭身上。


    這樣也好,可以減輕她的離愁。


    對於世緯的離去,她隻是不住口的說:“你要發誓,過完年就回來,好不好?你如果不回來,青青該怎麽辦?學校該怎麽辦?”“我跟你發誓,”世緯鄭重的說:“我一定回來!過完年就回來!別說青青和學校,就是你和你娘,傅家每個人,紹謙和石榴……這所有所有的人,都牽引著我的心!我一定會回來!”華又琳見歸期在即,顯得十分興奮。


    她自始至終,都是莫測高深的。


    她參與了傅家許多故事,也和傅家每個人都做了朋友,她最喜歡的人,卻是月娘。


    她對世緯說:“傅家每個人都有故事,隻有月娘的故事,藏在最底層。


    想想看,這樣一個女人!十年間,侍候著瞎眼的女主人,暗戀著暴躁的男主人,最後,心甘情願的做第二房!仍然忠心如一的,幾乎是滿足的效忠著傅家!月娘,實在是個奇怪的女人,她把中國傳統的美德全部吸收,然後不落痕跡的,一點一滴的釋放出來,不知不覺的影響著周圍的人。


    ……哦,我佩服月娘!”世緯注視著她,不知道她是不是有“言外之意”。


    對華又琳,他真是輕不得重不得,簡直不知怎樣是好。


    但是,又琳這篇話,卻使他心有戚戚焉。


    事實上,和華又琳相處日久,他就發現她的優點越多。


    美麗大方之外,她還有透徹的觀察力,深刻的領悟力。


    這樣**的女子,怎會對青青的存在這樣淡然處之?簡直是不可解!“又琳,”他忍不住誠摯的開了口:“你這麽纖細,這麽聰明,又這麽解人……你對我,一定了解了很多很多。


    這些日子來,我們卷在傅家的故事裏,幾乎沒有時間麵對自己的故事。


    現在,我們要回到北京,要麵對雙方的父母,你心裏,到底有什麽打算呢?”“你呢?”她反問,灼灼逼人的盯著他:“你又有什麽打算呢?”“我……”他欲言又止。


    “我真的是好為難!”“你為難,因為你想逃掉我這門親,卻又怕傷了我的自尊,違背了你的爹娘?”她率直的問了出來,立刻,她就笑了。


    “何世緯,你知道你這個人的問題出在那裏,你連獨善其身的本領都沒有,你卻想兼善天下!你不想傷害任何人,卻往往傷了每個人!你要顧全大局,卻會顧此失彼!小心小心,何世緯,你一個處置不當,就會變成孤家寡人喲!”世緯怔了怔。


    “你的意思是……”他很糊塗,弄不清楚狀況。


    “我的意思是……”她很快的打斷他:“現在說任何話都太早,我們要結伴回北京,這漫長的旅途,我不想跟你弄成紅眉毛綠眼睛的!你放心,我絕不是糾纏不清的人,但是,我華又琳要的東西,我也不會輕易放掉!至於你是不是我要的,還尚待考驗呢!總之,我們的婚事,不妨到北京再說!”這次談話,就這樣結束了。


    世緯發現,他拿所有的人都有辦法,就是拿華又琳,一點辦法都沒有。


    這天,已是歲盡冬殘,天氣好冷。


    小草和朱嫂,一邊一個,扶著漱蘭去花園裏曬太陽。


    這天的漱蘭精神很好,眼睛骨碌碌的東轉西轉,對周圍的事物,顯得十分好奇。


    “娘,你累不累,要不要坐下來歇會兒?”小草問。


    漱蘭低頭看著小草,這些日子來,她已習慣了小草。


    她的神誌,仍然飄蕩在一個不為人知的世界裏,但她熟悉了小草的聲音,小草的笑容,小草溫暖的擁抱,和小草的熱情。


    她低頭看著她。


    一陣風過,小草額前的劉海飄拂著,她伸手去撫摸那劉海,這一撫摸,就發現小草額前被撞傷的疤痕。


    她急忙蹲下身子,對那早已愈合的疤痕拚命吹氣,用手拚命去揉著:“怎麽受傷了?”她問:“痛不痛?痛不痛?我給你吹吹,吹吹就不痛了!”小草太感動了,熱淚全往心裏湧去。


    “外婆!”她激動的喊:“娘,她會心疼我了地!”朱嫂看著她們兩個,深深為之動容。


    漱蘭吹完了,站起身子,忽然又解下自己的圍巾,給小草圍在頭上,她圍了個亂七八糟,差點把小草窒息了,小草卻站著,動也不敢動。


    “風吹頭,會受涼的!”她說:“圍巾給你!把頭包起來!不要受涼了!”小草把圍巾拉下去一點,露出嘴來,又喜悅的喊:“外婆!娘,她會照顧我了□!”“手套手套!”漱蘭扯著自己的手套。


    “手套也給你!來!戴手套……”小草握住了漱蘭忙亂的手,抬起頭來,她滿眼閃著光彩,注視著漱蘭,用充滿渴盼的聲音,問:“娘,你這麽疼我,你知不知道我是誰呢?”漱蘭羞澀的笑了笑。


    “你是小草……”她慢吞吞的說。


    小草一顆心提到了喉嚨口,眼睛瞪得好大好大。


    朱嫂用手一把蒙住嘴,幾乎哭出聲音來。


    孰料,漱蘭卻繼續說了下去:“我也有一個小草。


    隻有這麽大!”她比了比大小,就著急的回頭看。


    “小草會不會哭啊?她一個人在房間裏,怎麽辦啊?”小草好生失望。


    眼淚就掉了下來。


    “娘,”她悲哀的說:“我要對你說多少次,你才能明白,我就是你的小草呢?”漱蘭見小草哭了,就急急的去揉她的手和胳臂:“還冷啊?是不是?”她問,一急之下,把自己的棉襖也脫了下來,直往小草身上包過去。


    “穿棉襖,穿了棉襖就不冷了!不哭不哭,不哭不哭……”她蹲下身子,去給她拭淚,手忙腳亂的,棉襖也掉到地下去了。


    小草見漱蘭這樣照顧自己,一時間,熱情奔放,無法自已,她緊緊的把漱蘭一把抱住,激動的說:“我不冷了!我好暖和好暖和,娘!雖然你還是搞不清楚我是誰,不知道我就是你真正的女兒,可是看到你這樣子關心我,心疼我,我心裏麵就覺得很溫暖,很有希望。


    我相信你總有一天會認得我的,我不急,我可以等!娘,我們一起等吧!”朱嫂站在一邊,早已淚痕滿麵了。


    此時,振廷、靜芝、月娘和世緯、青青等一行人,從回廊下麵走了過來。


    “小草啊,”靜芝顫聲說:“你娘雖然心裏還是不清不楚,但是,她已經接納你了。


    你呢?你要多久,才能接納我們兩個呢?”小草低下頭去,默然不語。


    漱蘭的注意力,被靜芝吸引了。


    見靜芝佝僂著背脊,顫巍巍的走來,她立刻防備的後退了一步。


    眨了眨眼睛,她再看靜芝,發現靜芝在寒風中索索發抖。


    她微微的怔了怔,就跑了過去,拾起地上的棉襖,很快的給靜芝披上肩頭,嘴裏嘰嘰咕咕的說:“穿上穿上,不能受涼,受了涼會咳嗽!趕快穿上!穿上就不會發抖了!”靜芝整個人愣在那兒,震動得無以複加。


    這是漱蘭首次對“外界”表現了“溫情”。


    靜芝用手緊緊攥著棉襖,注視著形容憔悴的漱蘭,眼中逐漸凝聚了淚。


    她點點頭,用充滿感性的聲音,說了三個字:“媳婦兒!”這聲“媳婦兒”,經過了漫長的十餘年,總算叫對了人。


    朱嫂被這三個字震動了,扶著漱蘭,她心中翻騰著酸甜苦辣的各種情緒,使她完全無法言語。


    小草仰著頭,用無比期望的眼神,凝視著漱蘭。


    希望這三個字能使她有所醒覺。


    但是,漱蘭無反應。


    帶著個癡癡傻傻的笑,注視著天空中一隻飛去的鳥,神思恍惚的說:“鳥、鳥……春眠不覺曉,處處聞啼鳥!”原來,她在背誦元凱教她念過的詩!振廷站在那兒,呆呆的看著這一幕。


    在他眼前,有四個女人;心力交瘁的朱嫂,飽受折磨的靜芝,神誌不清的漱蘭,和嚐盡苦難的小草。


    他在刹那間就情懷激蕩,熱血沸騰了。


    他向這四個女人伸出手去,哀懇般的喊著:“我們是一家人呀!本來該親親愛愛的生活在一起,享盡人世間的溫暖和幸福!是我的固執和偏見,我的錯誤,造成這麽多的悲哀和傷害,這麽多的生離和死別!這些都是我的錯!我對不起你們呀!朱嫂、靜芝、漱蘭、小草!請你們原諒我吧!”朱嫂落下淚來。


    靜芝握住了振廷伸出來的手,激動的喊了出來:“振廷,你受的煎熬,不會比我們任何一個人少!我……已經原諒你了!但是,小草……她不肯原諒我們啊!”小草抬起滿是淚痕的臉來,情緒激動到了極點,張開嘴來,她想喊,卻喊不出聲音。


    世緯和青青站在回廊下,此時已忍耐不住,世緯衝口而出的說:“喊啊!小草!你想喊什麽?喊出口來呀!”“是啊!”青青迫切的接了口:“那個跟著我流浪的小草,是個好心腸的女孩兒,不會這麽狠心的!”小草回頭,看著世緯和青青,她向他們兩個人奔過來,求助似的喊:“大哥……”“不要叫我大哥!”世緯把她推了開去。


    “現在叫得如此親熱,說不定有一天,心狠下來誰也不認!”小草被世緯這樣一推拒,大受傷害,驚慌失措,她轉向了青青,去抓青青的手:“青青!”青青和世緯交換了一個眼光,立刻甩掉了小草的手。


    “不要到我身上來找安慰,我和你大哥一樣,在生你的氣!”小草急壞了。


    “你們為什麽這麽凶嘛?為什麽要生我的氣嘛?”“哦!我已經憋得夠久了!”世緯大聲說:“打從身世一說穿,你不肯認爺爺奶奶,那時候我就想罵人了!可是不忍心,舍不得,而且我相信以你的聰明解事,自然會漸漸覺悟,誰知道你始終是這個樣子,怎麽能讓我不生氣?你變得這麽殘忍,這麽狠心,簡直讓我對你失望透了!”漱蘭被世緯的聲色俱厲驚動了,她瑟縮的往後退,非常害怕的說:“娘!我們回家去吧!”她扯著朱嫂的衣袖:“走吧!娘,咱們快走!”小草回身,抱住了漱蘭。


    “這裏就是‘家’了!”她大喊著,哭著:“娘,你,我,和外婆,都已經有‘家’了!我們再也不走了!”她一抬頭,對振廷和靜芝,哀聲的喊出來:“爺爺!奶奶!我是愛你們的呀!我雖然不開口喊,可我是愛你們的呀!爺爺,奶奶啊!”振廷衝過去,把小草擁入懷裏,頓時間老淚縱橫。


    “孩子啊!”他喊著:“你這一聲叫得艱難,我們也聽得可貴呀!”祖孫五人,終於緊擁在一起了。


    漱蘭雖然有些瑟縮,但是,被小草那樣熱烈的挽著,她也就柔順的接受了。


    世緯和青青,安慰的互視了一眼,兩人眼裏都漾著淚,兩人也都微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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