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明從書包裏拿出《卡夫卡文集》,在書的第一頁空白處寫下――生如夏花之絢爛,死若秋--吾--了一會兒,竟然在無意中發現了個看書的好位置。圖書館背後有棵枝繁葉茂的大樹,樹下有木椅,文明就坐在椅子上看完卡夫卡的《判決》――在一個春光明媚的星期天下午,主人公“格奧爾格.本德曼”寫信給一個遠在俄羅斯的朋友,告訴他自己和一個富家閨秀訂婚的消息。這個朋友是個光棍漢,流落在外鄉,與世格格不入,而且一事無成。與富家女訂婚,標誌著本德曼的幸福和成就,也就式資產階級世界令人尊敬、眼羨的人生價值將得以實現,而這位朋友的存在似乎則成為他獲取幸福和成就的障礙,就像本德曼的未婚妻所說:“格奧爾格,如果你有這樣的朋友的話,你就真不該結婚。”而事實上,這位異鄉朋友就是本德曼異化的本身,本德曼有意要或者更多是必須把寫信透露訂婚的事報告給父親,他在一間昏暗的、密不透風的房間裏會見了父親,尋找父親實際上就是他試圖努力要轉向良知存在的內心世界的行動。描寫父親,也就是良知從隨遇而安的成就世界到格格不入的陌生世界的轉變。由於父親出人意料地直立起來,並施以無比強大的力量,本德曼被從光輝的成就世界裏分離出來。父親稱他既是一個“純真無邪的孩子”,又是一個“卑劣的人”,本來的命運就決定他是一個與現實格格不入的人、捉弄生活的故事敘述者,因此父親判他去“死”,本德曼欣然接受。接受良知賜予的、與現實世界不相融的生存便意味著隨遇而安的本德曼的死亡。他懷著對父母的愛投河自殺,告別了追求功利的資產階級現實世界,存在的是一個漂流他鄉的陌生人,那時“橋上的車輛正川流不息”。


    文明合上書,從葉縫裏鑽下來的陽光灑在黑色封皮上,跳躍成寂寞的光線。在不遠處,有兩個高中生模樣的女孩子彎著身子,在水籠頭下清洗畫筆。她倆穿著一樣的袋鼠裙,一邊洗著畫筆,一邊捉弄著對方,不時傳出一陣笑聲,灑了明朗的一地,文明猜想她倆是在附近的畫室學畫,偷跑出來玩。文明情不自禁地想到了小時候有一次去家附近的公園裏麵玩,有位漂亮的大姐姐正在寫生,文明覺著好玩,就連忙跑回家裏找來圖畫紙,坐在那位姐姐身旁,跟著塗鴉,大姐姐見他一副認真的模樣,忍不住笑出聲來,然後手把手的教他畫,臨走時,還把剛畫完的那幅畫送給了文明,文明高興得手舞足蹈,跑回家裏嚷著叫爸媽看,也就是從那個時候起,他有了濃厚的繪畫興趣,他爸便帶著他去參加了成都的少年宮,讓他跟著老師學畫。那時,文明每次回到家,都叫老爸坐在自己麵前,認認真真地畫他的眉毛、眼睛、鼻子……胡須,他爸的胡須又短又硬,每次抱著文明親熱的時候就紮得他直皺眉,但文明心裏卻開心得要死。到現在,文明閉著眼睛還能畫出他的模樣來,可他現在不再是文明一個人的父親,他添了個2歲大的女兒,說不定等她稍稍大一點後,他會帶著她去學鋼琴、古箏……。


    晚上回到宿舍,文明收到一封從上海寄過來的信,奇怪的是沒有留地址。文明拆開信後,才知道是辛姐寄來的。信不長,辛姐說她和表哥現在生活得很美滿。表哥在一家中外合資企業的廠裏上班,對她是百般嗬護,她自己沒再出去掙錢,呆在家裏,但是再不感到寂寞,他們去孤兒院領養了一個小女孩,她現在可忙了,要料理家務,還要照看女兒,陪女兒玩過家家,陪她看卡通片,給她紮可愛的小辮辮。文明竭力想回憶辛姐的模樣,之前那模樣在他心裏一直很深刻,但刻意這麽去一想,那印象仿佛是沉寂的水麵被打破了平靜,讓他死活也想不起辛姐的具體輪廓來,隻想象出那間彌漫著中世紀味道的書店,店裏放著輕柔舒緩的古典樂曲,辛姐就坐在椅子上,倚在落地窗前,手裏捧著一本書,神態安然,她的頭發散在了扉頁上,她就用手理了理,抬起頭時,文明看到她的眼神變得比以前更加明淨,鮮活。


    第三天,文明在圖書館看完《失蹤的人》――叫卡爾.羅斯曼的少年,十六歲時因被一個女仆引誘而被父母趕出了家門,孑然一身流落到自由之鄉美國。卡爾天真、善良、富有同情心,願意幫助任何需要幫助的人。但是,形形**的利己主義者和陰險的騙子們卻故意利用卡爾的輕信,讓他常常上當受騙,因此被牽連進一些討厭的冒險勾當裏。卡爾努力著尋求賴以生存之地,同時又想得到真正的自由,在那個與他格格不入的社會裏,他愈來愈陷入進卡夫卡的迷宮世界。


    文明想到了自由女神像底座上雕刻著的女詩人emmzarus的十四行詩――給我你的疲憊和貧窮,給我你渴望自由的人們,給我你那擁擠的海岸上被遺棄的臣民。


    第四天,文明在圖書館看完《審判》――主人公“瑟夫.k”是個銀行高級職員。一天早晨,他莫明其妙地被法院逮捕了。奇怪的是,法院既沒有公布他的罪名,也沒有剝奪他的行動自由。k起先非常氣憤,尤其在第一次開庭時,他大聲譴責司法機構的腐敗和法官的貪贓枉法。他決定不去理睬這樁案子,但他日益沉重的心理壓力卻使他無法忘掉這件事,他因此慢慢地厭惡起銀行的差事,自動上法院去探聽,對自己的案子越來越關心,並四處為之奔走,但聘請的律師與法院沆瀣一氣,除了用空話敷衍外,一直寫不出抗辯書。k去找法院的畫師,得到的是“法院一經對某人提出起訴,它就認定你有罪”,最後在教堂裏一位神甫給他講了“在法的門前”的寓言,曉諭他“法”是有的,隻不過通往法的道路障礙重重,困難無處不在,要找到“法”幾乎是不可能的,因此,人隻能低頭服從命運的安排,一切申訴都是無謂的。故事發展到最後,k被兩個穿黑禮服的人架到郊外的采石場處死。


    文明記起了高三那年,他和舒影一起看完了村上的《挪威的森林》,之後又看了他的《奇鳥形狀錄》,在《奇》中,主人公最後向是非不分,貪贓枉法,藏汙納垢,淩駕於一切之上的各種機構發起了挑戰。


    ……


    第十天,文明看完卡夫卡的最後一部長篇小說《城堡》――小說主人公k自稱是土地測量員,受城堡伯爵的雇用來到附近的一個村子。城堡雖然近在咫尺,對於k卻可望而不可及,他永遠也進不去。他在村子裏經曆了一個又一個反常現象,幾乎連棲身之地都不容易找到。據說管k工作的是一個名叫克拉姆的部長,k千方百計要見到克拉姆,但除了得到信差送來的兩封內容矛盾的信以外,始終見不到人。他在村子裏一步步陷下去,最後甚至斷絕了與城堡一切聯係的可能性。小說沒有寫完,據卡夫卡生前的摯友布羅德在《城堡》第一版後記中說,卡夫卡計劃的結局是,k將不懈地進行鬥爭,直至精疲力竭,在彌留之際,城堡傳諭,準許k在村中居住和工作,但仍不許他進城堡裏。


    這十天來,卡夫卡這個上上世紀八十年代出生於布拉格的大作家,在他的一係列作品中用一個精神病患者的眼睛去看世界,不停地觀察自我,懷疑自身的價值。他所敘述的故事既無貫穿始終的發展主線,也無個性衝突的發展和升華,傳統的時空概念解體,描寫景物,安排故事的束縛被一一打破。強烈的社會情緒、深深的內心體驗和複雜的變態心理蘊含於矛盾層麵的表現中:一方麵是自然主義地描寫人間煙火、七情六欲、人情世態,清楚、真切、明晰;另一方麵卻是所描寫的事件與過程不協調,整體卻讓文明無所適從,甚至讓他覺得荒誕不經。卡夫卡正是以這種離經叛道的悖謬法和多層含義的隱喻表現了他那夢幻般的內心生活,無法逃脫的精神苦痛和所麵臨的困惑。與此同時,也讓文明真正感受到了文學作品的魅力,他仿佛置身到一個天馬行空,浩瀚無邊的自在宇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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