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天空上那一汪碧藍之色如此清透,無波無瀾,似已凝固,就如人心之中那包裹著的那化不開的悲傷一般濃鬱。


    如今輪椅上半癱的嚴振海所能做的,除了在醒睡之間沉淪之外,就是看著窗外那天氣的陰晴變換,日升月落而發呆。多了時間,少了爭鬥,鬆懈下來的身體突然不能負荷這釋空之感,而現下形同廢人的嚴振海,因為這突來的癱瘓,連一個悵然的表情都表達不出來,隻能斜著頭,用著一雙頹敗的眼睛凝視著窗外的大千世界,靜靜地等待著自己被這個時代把自己給埋葬,淘汰。


    睜開眼,滿是滄桑;閉上眼,滿是悵然。一生爭強好勝的自己,分秒必爭,可如今隻能等待著這握不住的時間蠶食自己。失意的雙眼逃避地瞌上許久,等再次睜開之時,眼前已經多出一個人,蹲依在他的輪椅邊。此時多了一份平靜,沒有像先前幾次見到嚴清平那般激動,咿咿呀呀含混不清地痛斥著他。在他這個小兒子麵前,嚴振海已是一敗塗地,他不想去爭辯些什麽,此時如同廢人般的自己,不想連最後的自尊都輸給了他們。


    一個痛快,是嚴振海那決絕眼神中的堅毅,他不想這般苟延殘喘地活著讓人笑話,生不如死。


    人心的了控是嚴清平往昔累積的閱曆,嚴振海現下目光中的訴求他豈能看不明?清瘦了一大圈的嚴清平,默默地將他身上搭著的毯子向上收攏些,轉而繞到了他背後推動了輪椅,輕聲地在嚴振海耳邊說上了一句。


    “外麵天氣正好,你在房間裏也一定悶了,我帶你出去透透氣。”


    封製住的喉嚨說不出一星半點,嚴振海被封印在這具僵化的身體之中,全然由不得自己意誌半分;看不見嚴清平現在是什麽樣的表情,那一句如初春時節拂過的微風,稍稍地透著一點冬天的寒冷,分不清他那顆心此刻是寒是暖。


    在秋高氣爽地日子裏,明媚的陽光不似夏日間那般毒辣,給人沁人心脾的溫暖。輪椅緩緩在前行在林園小路上,兩邊挺拔高聳地銀杏,已是掛滿了和陽光一色的金黃,細細灑灑地迎接著他們這對秋日漫步中的父子。一周的暖色調,把一顆顆緊繃的心慢慢地舒緩下來,融入這秋的豐碩之中。


    試著辛苦的去了解,卻是遺憾不得如願,沉默是他們最好的相處。


    在人工湖前停住了前行的腳步,他們父子都不約而同地陷入了這裏的安詳,久久提不起去意。徐徐而過的微風,在靜謐地湖麵上泛起了波瀾,在一湖陽光中閃耀出點點銀鱗之色,似乎也吹開他們心中那紛繁複雜,不在緘默。


    “我們之間似乎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平靜過,是吧,爸爸。”


    一點濃墨,在嚴清平心中蕩漾開,如他在日頭下那拉得素雅的笑容。他自顧的說著,不想停,因為心中的惶恐讓他感到不安,除了嚴振海,嚴清平找不到一個可以任由他傾述之人。


    “我們之間總是少了一點父子的親密,不管我們曾經如何試圖的靠近,終是不能縮短那距離。從小到大,這是第一次離你這麽近,也感覺好安心,終於可以說說我們父子之間的悄悄話了。爸爸,最近我總是想起小時候,想起你將大哥抱在膝上手把手教他寫小楷,想起你扶著後座教大哥騎單車,想起你凝視著熟睡中的大哥時那份慈愛......我以為這份父愛中,會有我的一份,所以漸漸學會的等待,等待著父親能給我一個噓寒問暖,卻不想這一等就是多年。”


    淡淡無瀾的話語滿是寒涼,蕭瑟地嚴清平像是一朵漸漸枯萎的花朵,顫縮在這和煦的秋風之中,等待著他的宿命和盡頭。


    “漸漸地,寂寞變成了我生命中如影隨形的朋友,陪著我對話談心。羨慕,等待,疑惑,再到憤恨,回頭望過我這二十七年走過的一路,竟是這些情緒在左右著自己。你成為不了我生命裏可依靠的擎蒼巨人,終是不能像大哥那樣事事偎依在你的庇護之下,我漸漸地放棄了,選擇了拿起心中的恨,把你這個巨人擊倒;為的是,我心中的巨人能在倒下的那一刻,看見這個曾經視為渺小的我。”


    不知是風柔了這個男子的心,還是悲傷將他鎖地太過深沉,一句句恬淡地話語,像是婀娜的手指拂過曼陀羅琴,悠悠地蕩起了淡淡的哀傷。


    “每個人都認為現在的我太過狠毒,太過心機;是的,我已經變成了這樣的人,沒法再回頭了。可就在我執意不回頭的時候,我還是躲不開老天給我的再一次玩笑,它告訴我這一生都是一個笑話。我想成為執棋之人,可千算萬算,卻還是躲不了老天爺的那定下的命輪,我終究是這場對弈中的棋子。”


    在嚴振海看不到的背後,一行清淚汩汩而落,誰能拭去他眼中的悲傷?


    “我不是嚴家的孩子,不是你的親生兒子,不是外公的親外孫,這是老天跟我開的玩笑。”


    如當頭棒喝,輪椅上的嚴振海有了動靜,艱難地半張著口,慌張地神色晃動在他左右來回的雙眼裏,卻一個字也說不出。老天給予他們的,一個是不能言說,一個是言不恕己,一個隻能永遠望著他的後背,一個卻隻能寫滿張惶地不能回頭。


    “我茫然了,到頭來我連自己是誰都糊塗了。蘇淺告訴我,我母親是慕容素蘭,我父親是他的義兄秦牧,我和大哥依舊是親兄弟。荒唐的宿命,不得不讓我屈服在命運之下;我終於明白了我這人生,原來從打出生開始,我就是一個受著道德譴責的孩子,我本多餘的。你不喜歡我,是應該的。”


    嚴振海看不見嚴清平的萬念俱灰,正如嚴清平不敢正視這嚴振海一般;一聲聲咿咿呀呀地破音,在嚴振海嘴邊吐露出來,他是在無聲的斥責吧,你是想罵自己還有什麽臉出現在你麵前吧,嚴清平對你而言,終是成為了一個恥辱。你可以選擇恨,可我呢?我該恨誰,該怨怪誰造就了自己這荒唐的一生。


    “我知道你現在恨我,恨不得把我這個孽種給掐死。不要把恨放在心裏了,苦了你們一輩子,而這場鬧劇也毀了我們的一生。我會接受懲罰的,不忠不孝,不仁不義,我已經找不到什麽詞來形容我這一生了。為了這仇,為了這恨,我失去了養育我的母親,把自己的生母當做了自己的仇敵,親手毀了大哥的前程;為了自己不甘落敗的貪欲,我親手害死了自己的外公,我這樣的畜生已經沒有容身之所了,一切是我罪有應得。”


    一行行濁淚,在眼角邊緩緩墜落下來。當恨釋然於懷,留下地竟是無盡的悔,悔不當初;嚴振海的人生,如此刻癱瘓的自己,早就身不由己。想說些什麽,已經太晚了。


    “我現在能做的,就是把嚴家的一切還給大哥,或許能減少我一些罪孽吧。我已經和安安表姐聯係上了,她會來接你,將你送回大哥身邊。”


    那緊扣在輪椅把上的雙手,已經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終是到了放手的時候,卻已淚流滿麵。嚴清平不想讓嚴振海看見自己這副懦弱樣子,眼淚隻屬於弱者的,不值得同情,就像小時候他那冷冷地告誡一般,在腦海裏盤桓不散。嚴清平還是戒不了這想哭的衝動,哪怕一次也好,放下所有的束縛,為自己痛痛快快地哭一場。


    “爸爸,今後好好保重身體,福壽安康。”


    在他看不見的背後,淚流成海的嚴清平緩緩地放下膝蓋,跪在嚴振海身後,為他致上三個滿滿歉意和祝福的叩首。不論曾經他是多麽的恨著眼前之人,可這一刻嚴清平清楚的知道,在他記事以來,他腦海裏父親的位置一直都是嚴振海穩穩占據著的,他素未謀麵的生父對他而言,不過是曲折的說法罷了。


    嚴振海還是巍然不動靠在輪椅上,隻是眼中的眼淚早已泛濫成災。背後的小兒子,當讀懂了他那滿心的悵然悲傷後,嚴振海已失去了安慰他的能力。


    懲罰是相對的,在追悔莫及之時,隻能任由眼淚肆虐著支離破碎的心。


    辜負了的人,被辜負的人,豈能一言帶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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