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沒有停歇,馬不停蹄地繼續趕路。


    到達文慧家裏的時候已經是晚上7點多。


    文慧媽媽不願意住院,她說既然要死,她不願意死在蒼白的病床上,一定要死在自己的房間裏,自己的床上,呼吸熟悉親切的味道,在睡眠中帶著笑離開。


    文慧媽媽的房間的窗欞上糊著一層白紙,燈光隔著白紙透出來,落在泥土地上,照出蒼黃而淒然的一方地,裏頭的燈光下人頭攢動,大概擠了一屋子的人,或急促或哀怨悲痛的聲音從裏頭隱隱地時高時低地傳出來。


    我和文慧進屋的時候,那些人突然安靜下來,不約而同的讓開一條道來。


    房間裏雖然開著燈,依舊顯得晦暗,並透著潮濕的發黴的氣味,文慧媽媽躺著靠牆的杉木床上,大熱天裏蓋著繡花的絨被,大概想讓頭抬得高一點,頭下墊了兩個枕頭,這時候側臉見了我和文慧,手撐著床要爬起來。


    文慧忙上前扶她躺下,這時候我看清了她的臉。


    兩年不見了,兩年,能改變很多人和事,但我絕想不到能將一個人的容貌改變於斯。


    她本來有一張闊臉,現在卻緊湊皺巴地縮在一起,像一個幹癟的核桃,眼睛徹底陷進去了,在臉上形成一個突兀的凹坑,幾乎沒有了一絲光芒,臉色是灰黑的,如同爐灶裏的死灰,臉上隻有極薄的一層皮,甚至可以清晰地看到皮下的骨頭。


    我本來還僥幸,認為一定是文慧家裏人誇大了她的病情——人哪有就那麽容易死的。


    現在見到床上的這張臉,死灰一般的黯淡到可怕的臉,我知道,一切都是真的。


    她見了我,竭力地擠出笑容,但因為太吃力,隻勉強笑了一下,不過我知道,那笑容是真真切切的,發自內心的。


    這時候文慧見了她媽,早已經失去控製,伏在床頭痛哭起來。


    夜深的時候,所有人已經散去,隻有文慧和她妹妹文秀還伏在她媽媽的床沿邊上,身體發顫嚶嚶啜泣著,她媽媽輕柔地頭望著房頂若有所思地撫摸著兩個孩子的頭,大概像她們小時候一樣。


    她見了我,似乎有了一點精神,一會讓文慧和文秀出了門。


    我知道,她一定有話對我說的。


    我坐在床邊上的小木凳子上。


    她看著我,似乎很欣慰,那本來沒有光的眼睛裏竭力地發出一點光芒來。


    我本來想安慰她,說一些現在醫學這麽發達,您的病一定能治好的話,但我看著她的臉,我實在說不出口,而且我也深深地知道,她也根本不需要我說這些話。


    她的表情告訴我,她的命,她比任何人都清楚。


    她說:


    “我知道你這個孩子一定會來的,不過再你到這之前,我心裏還是忐忑不安。”


    我沒有說話,聽她繼續說:


    “我兩年沒見你了,大概文慧也是。”


    我的心一顫,原來她早就知道了,我早應該知道,她是個極聰明的女人,一切瞞不住她的,她接著說:


    “你是個好孩子,文慧對不起你,可是,可是……”


    她有點激動,激動地咳嗽起來,我把她床頭櫃上放著的一杯水遞給她,她搖了要手,示意不用,我說:


    “阿姨,文慧沒有對不起我的。”


    她微微地笑著:


    “可是,你放心,文慧欠你的,我們家欠你的,總還會還的。”


    她說話很吃力,每一個字似乎都要用盡她身體裏的所有力氣,但她終於說完了,她似乎很開心,這時候的眼睛裏突然泛出光芒來,明亮的,溫暖的,如同早晨剛升上來的太陽,然而這光芒隻在那一刹那,當我再次回過神來的時候,她的眼神依舊如死灰一般了。


    那是死灰裏的最後一星炭火。


    但終歸是滅掉了。


    她的生命結束了,在她自己的床上,臉上掛著她的笑容。


    她被安葬在她家對麵遠山的山頂上,我記得她兩年前和我說過,她想葬在那裏,因為那裏可以看得很遠,大概這是文慧的爸爸給她完成的最後一個心願。


    其實她是個有思想的人,我不明白,她為什麽會一輩子甘願守在這個小山村裏,以她的聰明和美貌,她一定可以在外麵更廣闊的天空裏燃放她更輝煌的人生。


    然而,她沒有,我不能理解,但我相信她這樣一個聰明人,一定有她的理由,這個理由或許並不偉大,但一定是美麗的。


    隻是她內心深處多少還是有一絲遺憾的,她還想看得更遠一點,如果說這算是她的理想的話,她知道她活著不能實現她的理想,於是把理想寄托到了她死後的靈魂,如果這樣理解,她的死或許是她為了她更崇高的理想。


    當然,這一切不過是我的猜測,我看到的是文慧、文秀,文慧的爸爸、奶奶以及一切來送葬的人,大家都流著眼淚,而且,我相信那眼淚一定都是真的。


    我也流了眼淚,我的眼淚同樣是真摯的。


    同時我的心受了沉痛的一擊,至於打擊我的究竟是什麽,我卻說不明白,或許是對生命的歎息,我一直知道,生老病死是再正常不過的事,但我身邊的人都還活著,文慧媽媽的去世是我第一次近距離的目視死亡,是我真真切切地第一次感受死亡,又或許是文慧和文秀聲嘶力竭的哭聲,我曾有一個瞬間產生了幻覺,像是這兩姐妹是在為我哭泣,所以那哭聲在我心裏叫喚著,哀痛著,至於為什麽會這樣,我實在沒有想明白,但是困擾了我很長一段時間,我不能說給我邊上的朋友聽,他們一定不是認為我神經有問題就是我在開玩笑,後來我去找一個所謂的“巫師”,他告訴我,這兩姐妹大概上輩子和你都有牽扯不清的關係。


    我說,文慧可能說得過去,文秀的話,純屬胡謅亂造了。


    那巫師隻笑,不說話。


    當然,讓我受了沉痛的一擊的因素可能還有很多,但那些我隻隱隱約約覺得它一定存在的,不過說不上來究竟是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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