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的時候,我便坐上了飛往三亞的飛機,飛機在半途中遇上了強烈氣流,上下顛簸地厲害,有一次竟然直墜了有一秒鍾,這一秒鍾整個機艙裏是不約而同的整齊的一聲脆亮的尖叫。


    這一秒鍾我被嚇住了,一身的冷汗,一動不敢動。


    飛機已經平穩了,我終於大口喘著氣。


    我那時候想,隻要活著就是好的。


    因為隻有活著才可以把今天踩在腳下,才會有明天。


    “蹦”地一聲響,飛機輪胎接觸地麵,平穩地在鳳凰機場降落。


    從機艙裏出來,我深吸了一口大海南的新鮮的空氣,見到湛藍的天上浮著朵朵白雲,有種從未有過的熱愛。


    我開了手機,有一條短信,是文慧發來的,她問我:


    “還在上海嗎?”


    是兩小時前發的,那時候我在機上。


    我於是回說,我已經在三亞了,剛剛平安抵達。


    過了幾分鍾,她回了一條,她說:


    “沒事了吧?”


    我回答說:


    “能有什麽事。”


    她又說:


    “還以為你還在上海,應該請你吃個飯的。”


    我笑了笑,簡單回了兩個字:


    “謝謝。”


    我突然覺得這兩個字,是長久以來,我對文慧說話最輕鬆最爽朗最痛快人生的兩個字。


    文慧沒有回話。


    大概兩年前的故事的尾巴一直拖到現在,總算可以結束了吧。


    十年不遇的台風“hy”從三亞擦過,最後在文昌登陸,中心風力達到十六級。


    在三亞有一種傳言,說是108米高的“南山海上觀音”於2005年塑成後,三亞再沒有大的台風正麵登陸,人們願意將這“功勞”歸於觀音顯靈,大概菩薩手輕輕一揮,襲過來台風也就繞道而行了。


    然而即使沒有正麵登陸,“hy”對三亞帶來的損害也不可小覷,如同一隻老鷹俯衝下來,避開了鷹爪的正麵襲擊,卻被它的翅膀重重拍了一下,同樣拍出了內傷。


    這一天我早早地將客廳和臥室的門窗鎖死了,又到文慧先前住的房子檢查,窗子卻是久不開了的,倒讓裏麵空氣不流動,有幾分窒悶,然而這窒悶的空氣卻似乎把文慧的氣息凝固住了,我從裏麵嗅出了文慧的味道。


    床上的被子和床單是文慧兩年前用過的,我見了,突然心裏有些癢癢的,躺了上去,頗有點感覺。


    不知不覺到了傍晚,窗子外麵已經在下雨,那雨似乎很大,打的窗玻璃劈裏啪啦作響,再過一會,風跟著來了,透過窗看出去,馬路邊上的樹的黑影早已經如同鬼魅一般地亂舞亂擺,海裏麵海水在暗色裏變成灰蒙蒙的可怕的墨綠色,海浪翻滾得有幾米來高,張牙舞爪地要撲到岸邊來,又像被什麽東西拽住了腿,拉了回去,再次撲過來,又拉了回去。


    台風我見得多了,並沒有什麽稀奇,也不覺得可怕。


    一會老媽打電話來,問我門窗都鎖好沒,我一一回答,老媽似乎很放心,又說,沒事就回家住,不要老一個人住在外頭。


    我說好的。


    掛了電話,外麵的風似乎更大了,吹得外麵時不時傳來“彭彭冬冬”東西摔碎的聲音,那風又繞著樓房旋轉,發出“嗚嗚嗷嗷”的聲音,如同一條飛在夜空裏的怪獸,要尋找縫隙串進房子來。


    然而外麵再熱鬧,再壯觀,再驚悚,屋子裏麵是安靜的,安靜地讓人覺得無聊。


    我依舊躺在文慧躺過的床上,望著頭頂的天花板。


    我真得如同下飛機時想的那樣,徹底可以忘記文慧了嗎?


    我又拿鼻子嗅了嗅頭下的枕頭,那上麵似乎還留有文慧的餘香。


    忘不掉的,而且沒有人要求,故事結束了,就一定要把故事忘掉。


    或許,忘掉最好的方法不是忘掉,而是記住,更加清晰地記住。


    更清晰地記住,怎麽樣才能更清晰地記住呢?


    時間越久,忘記得就越多,徹底忘記也就罷了,隻怕隻記住了一些零星的片段,為了把這些片段串聯起來,又自己給自己編一下故事,以使整段記憶流暢自然,然而那樣也就失真了。


    所以腦子是靠不住的。


    那麽寫下來呢?


    於是我決定把它寫下來,隻有寫下來才能更加清晰地記住。


    趁著現在還記得清楚,白紙黑字,寫到紙上,算是對過去的紀念,對文慧的紀念。


    如果哪一天我把這一切淡然了,記不起這段記憶,再拿出來看,一定如同一杯濃茶,撚起茶杯,品上一口,嘴裏說:


    “豁,曾經還年輕過!”


    於是我爬起來,打開電腦。


    外麵台風呼嘯著,我在台燈下敲著字,一直敲到淩晨三點,外麵的風雨似乎小了,我的文字也敲完了。


    就是你們現在看到的這些。


    我想故事到此應該全部結束了。


    即使還有,應該是在很多年以後。


    那時候我已經頭發花白了,搖著院落裏的藤椅,暖風拂麵,我小憩著,幾個小孩正圍著院裏的花花草草追逐嬉戲,我的孫子就是裏麵最活潑的一個,那是我最小的孫子,我的大孫子已經上完大學了,已經像我當年一樣,有了他喜歡的女孩子。


    我的電話響了,我戴上老花眼鏡,從褲兜裏摸索半天,摸出手機,接聽了,是我大兒子打來的,他說:


    “爸,您先深吸一口氣。”


    我說:


    “少兜圈子,有事就跟你老子說。”


    他頓了一頓說:


    “找到了。”


    我差點從藤椅上摔下來。


    我的聲音已經沙啞了,不知道眼睛裏還噙不噙得住淚水。


    在被山層層圍繞著的房子裏,文慧回來了,佝僂著腰,拄著拐杖,臉上滿布著皺紋,隻看得見皺紋。


    我終於哭了。


    她的青春呢,她的美麗的臉蛋,她的柔美的聲音呢?


    她向我笑,她的臉上再也凝不出光彩,她叫我的名字:


    “劉治。”


    她還記得我,可是又能如何呢?


    我的心裏一痛,喉嚨被噎住了,說不出任何話來。


    早上的太陽是溫和的,我們就坐在她家屋前的劃滿條條長痕的木凳子上,靜默著,靜默著,一直到太陽升到正空,又從西邊落下。


    一切都結束了。


    到最後我也一直沒有問她:


    “你到底在後來的漫長的人生裏,有沒有回憶起過我。”


    一直想問的,真正到了最後,卻沒有問,因為那時候突然明白,那些東西早已經在時間的河流的流淌的過程中,於某一個不知不覺的瞬間,沉積在了河底,隱藏了它原有的光澤和意義,而且再也不會回來。


    一生就這樣結束了。


    然而明天的太陽依舊還要升起。


    新的生命,新的青春,新的愛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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