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兒的消息來自於我堂弟,那個剛從大學學堂裏走出來以插科打諢為正業四處獵豔的公子哥兒,他給我打電話,當時我正上完課,準備在教師宿舍裏小憩一會,我隻聽到了他的聲音,已經看到了他臉上的一臉笑意:


    “哥,你們總說我花心,總說我一年四季換女朋友,其實我和你說,那是你們對我的偏見,是對我的不了解,我隻是在等待一個真愛,一份純淨的愛情,這是高尚的人對高尚的感情的追求,你們懂麽?”


    我笑道:


    “那麽說,你現在找到真愛了,要證實給我們看了?”


    他得意洋洋地道:


    “那是的,哥,你先猜我在哪?”


    我罵道:


    “我不是你肚子裏的蛔蟲,如何知道你在哪裏浪蕩。”


    “我在重慶,”他說,“你還記得你婚禮上的伴娘嗎?”


    我像是被無形的東西劇烈地一撞,整個身體隨之一顫,差點就要摔倒在地,然而我還掙紮著,我說:


    “好像,好像記得,怎麽,你和她好上了。”


    他說:


    “好上了,哥,你不知道,這女孩子有多難追,我這兩個月,一直呆在重慶,可是下了血本了……”


    他還在喋喋不休地吹捧著他如何下苦功夫,那女孩子是如何地漂亮可人,他現在有如何地幸福甜蜜,然而我根本再也聽不進去,我隻聽得他說“好上了。”


    整個世界都在說“好上了”。


    這聲音紛雜混亂,幽怨婉轉,到後來像一群索命的小鬼,圍著我團團轉轉哀嚎著,到後來我終於不堪重負,腦袋“轟”地一聲響,身體裏的意識和力量一起被抽空,就要摔倒在地。


    聽得那邊的聲音喊:


    “哥,你怎麽了。”


    我沒有回他,他依舊在關切地問我:


    “怎麽不說話了。”


    我勉強著,氣若遊絲一般:


    “你,你和她到了什麽地步?”


    他似乎又得意起來,他說:


    “該發生的都發生了。”


    我終於撐不住,“轟隆”地一聲響,我一把摔翻在地,我聽得摔在一邊的手機聽筒裏還隱隱約約發出我堂弟的聲音:


    “哥,你到底怎麽了?”


    我再沒力氣與他回話,慢慢爬起來,靠在床沿上,目光呆滯,內心充塞了淒涼,滿腦子是悲鳴的聲音。


    我不願意相信這是事實。


    然而我知道,這大概就是事實。


    不知道過了多久,外麵的上課鈴聲響起,我站起身來,夾著書本和教案走到教室,到了講台上,望著台下一雙雙明亮亮的眼睛,那一雙明亮亮的眼睛也望著我,這本來是熟悉了的,然而今天卻突然陌生了,仿佛隔了一層無形的屏障,是兩個世界,是無數的陌生人。


    我勉強在黑板上寫了幾個字,然而終究講不下去了,心裏堵著東西,一點一點地要往上鑽,鑽不出來,堵在喉嚨口,我說:


    “今天,同學們自習吧。”


    那一雙雙的眼睛望著我,像看陌生人一樣,莫非他們也知道了我的淒苦麽,莫非他們要嘲笑我的淒苦麽?


    他們的眼睛是冷的,表情是冷的,我怒了,大聲地吼道:


    “自習,自習。”


    一邊吼一邊用力地敲著講台,他們終於被嚇壞了,低下頭去,我趁機走出了教室。


    外麵是個大晴天,地上麵汩汩地冒著熱氣,像一個大的蒸籠。


    因為熱,街上的行人稀稀疏疏,隻有飛馳的車輛的在身邊不停地呼嘯,我的耳邊又響著我堂弟的那聲“好上了”,像一條毒蛇,啃噬著我的心。


    “好上了。”我自言自語地苦笑著。


    怪不得不理我呢,原來是有了好的歸宿。


    “祝福你,祝福你。”我喃喃地說著,又在一顆椰子樹前停下來,仿佛那樹就是藍兒,我笑著,悲涼地笑著,“祝福你,祝福你。”


    等我說完了,才看清楚那樹的模樣,棕灰,斑駁的皮,一層層地延伸至樹頂,我於是忍不住踢了它一腳,罵罵咧咧地說:


    “你這醜東西,有什麽資格裝扮成藍兒,藍兒是花。”


    我沿著三亞灣路一直往前走,然而沒有花,沒有藍兒。


    隻有一對對的拍婚紗照的男女,冒著烈日正熱情洋溢地拍著他們自以為甜蜜的可以維持一輩子的照片。


    我在一對男女前停下來,蹲坐在熱的地上,看著他們擺出各式各樣的親昵的姿態,看著攝影師一次次地按下快門。


    “哢擦”“哢擦”。


    我突然就看到了我的堂弟以及藍兒,藍兒穿著婚紗,依偎在我堂弟的身上,“哢擦”地一聲,這一秒的甜蜜被永久地記錄下來,掛在牆上,作為他們愛情的象征。


    而我,也再不能叫她藍兒,應該叫她弟妹,發自內心地尊重地稱呼她。


    然而這是可笑的。


    我無法忘記,她曾經在巴厘島的夜裏,在我懷裏溫存的那一刻,雖然那是短暫的,然而記憶是長久的,不可磨滅的。


    可是又有什麽用呢,現在一切都結束了,徹底結束了,留下的隻有記憶,越是甜美的記憶,越能讓人心痛。


    正想著,臉上突然一涼,我用手一摸,居然是雨水,原來不知道什麽時候,天已經黑下來,風吹得樹葉瑟瑟縮縮地亂顫,拍婚紗照的男女也早已經不見了人影。


    “三亞的天,正好像女人的臉,說邊就變。”我罵道。


    這一聲罵,似乎把老天給得罪了,“嘩啦啦”地就灌起雨來,這雨來勢洶洶,如同澆下來一般。


    我忙站起來,往一棵椰子樹下跑去,想在那裏躲雨,剛跑到那,突然“轟隆”地一聲響,一道勁雷打下來,直震得地麵陣陣發抖。


    我想起來,打雷在樹下是危險的,隻好又跑出來,見不遠處有一個供遊客歇息的小亭子,於是奮力跑過去,到了近處才發現,那亭子比傘大不了多少,卻已經擠了六七個人,剛才拍婚紗的一對男女連同攝影師也在,我見裏麵沒有縫隙可插了,也就不進去討他們的嫌,繞開了亭子又往前跑。


    這雨來勢凶猛,然而去得也快,我沒跑出多遠,突然又瞬間停了下來,沒過一會,烏雲散開,天依舊放出晴來,躲雨的人散開,各自回到各自的位置上,拍婚紗的拍婚紗,踩沙灘的踩沙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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