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由檢說的度數之學,自然就是後世所說的數學。


    但在中國古代,數學一詞往往指代有神秘主義的算命象數之學,所以他決定最開始還是采用徐光啟的用語,打算等後麵再直接簡稱數學。


    王徵略作沉吟,先開口道:


    “臣以為還是當從科試著手。若是在科試中把格理學,度數學作為必考內容,何愁天下士子不精研此道?”


    徐光啟、方以智點頭稱是。熊明遇拈須沉吟。


    “諸位愛卿的意見與朕不謀而合”朱由檢微笑道,“恰好昨日也有人向朕建議變革科舉。”


    他這麽一說,徐光啟、王徵等人也起了好奇心。


    王徵問道:


    “不知是何許人給陛下建議?這變革具體內容又是什麽?”


    朱由檢正要回答。


    卻聽外麵傳來上台階的雜遝腳步聲。


    有人來了?


    聽動靜,上來的人還不少。


    朱由檢心念一動。


    是陳仁錫、溫體仁來了?


    其他人此時聽到腳步聲,也都扭頭向外看去。


    片刻間,隻見高文彩領著三個官員從台階頂端的出口處,先後冒出頭來。


    最當先的官員,身形高大瘦削,從額頭皺紋來看約莫五十多歲的年紀。


    兩道眉毛如濃黑色的掃把,眼角細長,顴骨高聳,鼻子如同一個細長瓶,唇須濃密下垂,頦下胡須卻稀疏而短。


    胸前的補子上繡著錦雞,這顯出此人是二品文官的尊貴身份。


    殿內眾人都認出來,此人正是禮部尚書溫體仁。


    跟在後麵的一人,四十多歲,身形矮而微胖,麵容圓潤。兩道眉毛兩端高揚,斜斜向中間匯聚,


    唇須稀疏,兩腮和下巴上的胡須卻連成一片,濃密下垂到胸口。


    胸前補子上繡著鷺鷥,這是六品文官的標誌。


    徐光啟、朱由檢認得他是翰林院侍講陳仁錫。


    第三個官員個子中等,須發微白,年齡似乎是三人中最大的。


    嘴唇旁有顆黑痣,兩隻眼睛頗小,眼角布滿細紋,但眸子卻頗有神彩。


    看年紀將近六十歲了。


    胸前的補子上繡著“鸂鶒”,說明他是七品官員。


    卻是三人中品級最低的。


    三人在高文彩的帶領下,進到殿內。


    一起對著朱由檢的位置,跪下磕頭,嘴裏各自念道:


    “臣禮部尚書溫體仁,拜見陛下。”


    “臣右春坊右中允、翰林院侍講陳仁錫叩見陛下”


    “微臣候補工部主事徐爾一,叩見陛下。”


    崇禎心中奇怪,徐爾一明明應該先到,怎麽和溫體仁、陳仁錫一起來了。


    原來,徐爾一如約來到德政殿時,卻愕然發現殿內空空蕩蕩。


    隻有兩個太監在裏麵值守。


    一個太監見徐爾一進來,笑道:


    “是徐爾一大人吧。陛下本來在這裏等你,後來和徐光啟大人說了幾句。就出宮往欽天監觀星台去了。陛下讓你也往觀星台。”


    徐爾一大為失落。


    他原本還以為皇帝單獨在德政殿召見自己,正懷著對天子知遇之恩的感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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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準備一肚子長篇大論要闡述。


    沒有想到陛下卻讓自己撲了個空。


    徐爾一隻得出宮,花了好長時間,才雇到一匹矮馬。


    這馬行速又慢。。


    溫體仁、陳仁錫二人雖然接到去觀星台的消息更晚,卻反而從後麵趕了上來。


    朱由檢叫三人平身之後,溫體仁、陳仁錫坐到徐光啟身邊。


    徐爾一由於官職卑小,沒上過正式朝會。對在場的其他人也都不認識,正要默默站到旁邊角落裏去。


    朱由檢卻饒有興致地叫住了他:


    “這幾位,卿想必不認得,朕介紹一下。”


    徐爾一大為錯愕,皇帝對自己這麽親切?還要給自己介紹人?


    朱由檢向他一一介紹了徐光啟、李之藻、王徵、熊明遇、方以智五人。


    然後說道:“卿等來得正好,朕正要商議改革科舉之事,都可以說說看法。”


    隨即又笑道:


    “今日與諸位愛卿在這觀星台上議事,正得地利之便!諸位可知為何?”


    方以智頭腦敏捷,立刻道:


    “陛下莫非覺得今日討論之事,不宜被他人知曉,所以才說這觀星台上有地利之便?”


    徐爾一忍不住搖頭:


    “陛下才登基一年不到。對諸位都未必全然熟悉。我也是第一次見到皇上。若真有機密要事,怎麽會貿然托付給不熟悉的臣子?”


    他雖然在幾個官員中品級最低,但比起方以智這個白衣身份,畢竟還是強些,更何況年紀長得多,自覺出言駁方以智幾句也不為過。


    方以智對徐爾一的說法顯然不以為然,但也不打算反駁。


    陳仁錫卻眸子裏光芒閃爍了一下,緩緩道:


    “陛下通過吾等的奏疏、文章、著作,也足以了解吾等是什麽樣的人了。”


    朱由檢看了陳仁錫一眼,點點頭。


    心想不愧是十年前就能預測出周皇後前途的神人,一語說中關鍵。


    或許陳仁錫也是某個穿越者?


    他後世大略看過陳仁錫寫的《無夢園初集》,其中論鹽法,論遼東地理和軍事,都有不少真知灼見。


    陳仁錫可以說是一個學問浩瀚如海的天才式人物。


    曆史、經濟、水利、地理、軍事、諸子百家無所不通。


    而且他不是那種什麽都知道一點,但又什麽都平庸,隻能說些不痛不癢,陳詞濫調的人。


    他是真有高才卓識,能說出犀利見解,一語中的那種人。


    比如在論述收複遼東方略上,他痛斥關外慢慢守城修城,逐步推進之法,認為這是不懂兵家分合之勢的愚蠢之舉。


    陳仁錫指出集中有生兵力,在局部形成優勢兵力,攻敵不備,這才是打敗建虜的根本辦法。


    “兵家之勢利於合,不利於分!奴之克我城而不守也,情之深而策之巧也。若得城即守則地廣而力分,故旋得旋棄者,非愛我畏我也,正以分為合之計,而中國之將吏不識也。”


    也就是建虜攻克廣寧、大淩河這些地方,卻不分兵駐守,寧可放棄,這不是建虜對明朝有什麽感情,不忍心占據,當然更不是害怕明軍。


    而是因為建虜明白不管三七二十一,得到一城就守一城,隻能導致兵力分散,反而自陷於被動。


    陳仁錫論述靠分散兵力在關外修城是沒有出路的。


    “若我持漸進之說,以為恢複之謀。則得一城,守一城,複一堡,守一堡。多兵則無餉,少勢則成孤。我散為守,而虜常聚。彼以全力攻我。苟一城陷,而餘城不可保矣。其不可必保者,兵家分合之勢使然也。”


    陳仁錫力主從山海關出發到三岔河方向佯攻,牽製建虜主力。而明軍真正主力從海上進發,從鴨綠江、鎮江一帶,直搗建虜後方老巢。


    “我以舟師潛抵鴨綠江,直搗其巢穴。率東江之兵收遼之四衛,又約朝鮮之旅攻奴之腹心。三方並進,水陸夾攻。”


    這個戰略和熊廷弼、毛文龍的主張可以說不謀而合。


    當時文官裏能有如此見識者,鳳毛麟角。


    僅此一點也可見,陳仁錫確實是一個大才。


    尤其難得的是陳仁錫對遼東的地理,甚至海上諸島的形勢,都做了詳細的描述分析。


    他在《紀八島形勢利便》一文中說:


    “旅順南接登萊北通金複,東西聯屬諸島此南路進兵之要道也。


    “廣鹿、長山,周各百餘裏,既饒耕牧之地,更多駐練之場,且切近老岸,從紅嘴堡望海堝,進則可南走金、複,北出蓋、海,以窺遼沈。


    “石城寬廣五六十裏,內有膏腴數百頃,而黃骨堡、沙兒寨、黃嘴堝,俱可伏險出奇。


    “鹿島局勢雖小,進討極便。如由璿城、湯站直抵遼、沈,還收寬、靉,左衝右突不啻,從天而下。


    “皮島周圍五十餘裏,東聯屬國,北控奴巢,西窺遼沈,南濟登萊,扼要出奇。


    “以上八島,皆星羅棋置,分布沿岸,水陸互練。在舟為水兵,登岸為陸兵。出沒無常,多寡莫測。奴馬第長於陸,不長於水。沿海處處受敵,處處設備。


    “我以屯牧之暇,遊戲水麵以誤之,彼首尾相救,奔走疲命,猝然乘要害而起,此以逸待勞,反主為客之妙也!”


    在當時明代的文官裏,能對海上諸島的地理位置和重大軍事作用能有如此清晰的認識,能指出利用好東江群島,是明朝製住建虜要害,反客為主的關鍵者,少之又少。


    當然陳仁錫在軍事方麵的論述,僅僅是其著作中的一小部分。


    他是真正的百科全書式的大才。


    如果能使用好,未嚐不是管仲樂毅的合體。


    曆史上的崇禎,因為陳仁錫是周皇後的老師,為了避後宮幹政之嫌,故意不用陳仁錫。


    白白錯過了陳仁錫這個無書不讀的大才,確實是一大遺憾恨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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