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路的行人看這情形,便知道這三隊人多半是一路的。


    不過也並不會覺得特別稀奇。


    登州既是軍事重地,又是海商匯聚之地。


    加之蓬萊海景,天下聞名,文人墨客也多有來此。


    各色人等都會有。


    來此的商人或觀光旅客,為了安全,也常常有家丁或者雇傭來的保鏢隨行。


    尤其是遼東淪陷於建虜,難民從海路蜂擁逃到登州。


    一些商人怕被搶劫,雇傭武人隨行護衛更是正常不過。


    這些人裏,中間有一個穿著茄色褶袍的少年公子,胸前掛著一塊金墜飾。


    麵貌俊秀,氣度非凡。


    卻正是便裝的崇禎皇帝朱由檢。


    他在午門樓舉行處決袁崇煥等犯官的儀式之後,第二天就跟著薑曰廣離開京城了。


    朝中有周皇後坐鎮監國。


    政事由陳仁錫、徐光啟、溫體仁、熊明遇等主持。


    又有閻應元掌管錦衣衛和京營震懾。


    他完全可以放心離開。


    如果對這些人的能力和忠誠,不能信任的話。


    那天下就沒有可以信任之人了。


    國事改革的方向,他在大朝會上宣布的十八條已經指明。


    剩下的就是具體落實問題。


    他相信以陳仁錫、徐光啟、溫體仁等人的聰明才智,有的是辦法。


    此次去皮島視察,需要的船隻、糧餉、軍器都需要精心準備。


    去的越快越好。


    一行人除了薑曰廣和朱由檢外,還有汪汝淳、陸雲龍、張岱、柳敬亭。


    汪汝淳從海路去過皮島,而且作為商人走南闖北,見多識廣,處理各方麵事情的能力極強。


    帶著他,許多事情都便利。


    帶著陸雲龍、張岱、柳敬亭三人,則是希望他們把一路行程上所見所聞獲得的信息,都能利用起來。


    將來創作各種宣傳題材,寫小說、寫傳、編劇本、說書都不缺乏素材。


    尤其是這個張岱,曆史上他寫的東江,多是信口開河的臆測,這回讓他親自走一次,結果應該會不同。


    他們扮成趕路商人。


    一方麵是躲開地方迎送的繁文縟節,另一方麵也是避免對民間的驚動騷擾。


    另外有二十四名侍從營衛士護送,由錦衣衛侍從營指揮僉事張淵率領。


    一行三十人,行進了五天,悄無聲息之間,已經進入登州府境內


    但越是接近目的地,朱由檢眉頭皺得越緊。


    這一路從京城到山東,所見地方景象,大多還好。


    隻要沒有發生自然災害的地區,百姓還是安居樂業。


    但進了登州府後,便經常看見三五成群蓬頭垢麵,衣衫破爛的人在乞討。


    這些人大多麵目黧黑粗糙,瘦得皮包骨頭,似乎風一吹就會倒下。


    隻有兩隻眼睛還閃著鬼火一樣的光芒。


    似乎藏著什麽怨憤和不甘。


    而且這些人大多都是短發。


    朱由檢行到一處路邊小集市。


    勒住馬,跳了下來。


    其他人也紛紛跳下。


    他們在小攤上買了些酒水點心吃喝。


    然後在前邊空地的一棵大樹下歇息。


    柳敬亭技癢,忍不住就要說一段書。


    朱由檢也要看看他本事,便同意了。


    眾人散開,各自找了一些石凳樹樁坐下。


    柳敬亭站在最前麵,說起嶽飛抗金的故事。


    他說的是挑滑車一回。


    果然說的眉飛色舞,栩栩如生,讓聽者如同目睹大戰,熱血沸騰。


    十來個鄉民聽見這裏有人說書,也被吸引過來聽。


    一段書說完,他們還戀戀不舍,不肯離去、


    朱由檢乘機向這些鄉民打聽那些短發乞討者的來曆。


    鄉民們七嘴八舌。


    據他們說那些人都是建州韃子地盤上逃出來,輾轉海上千裏,才來到登州的。


    登州本地的鄉民,對這些遼東難民都極厭惡。


    這些人不但乞討,還有偷東西,甚至搶劫財物的。


    官府抓不勝抓。


    有些偷東西的,被鄉民抓住活活打死,官府也聽之任之。


    鄉民述說的時候,都認為官府應該把這些難民盡快弄走。


    至於理由,則是認為這些剃頭的,難保裏麵沒有後金奸細。


    就算不是後金奸細,那盤踞東江的毛文龍也未必是好東西。


    毛文龍自己不設法收留這些難民,把這麽多難民放進到登州來。


    害得登州不得安生,就可見不是好東西。


    這些剃發遼民湧入登州,萬一作為毛文龍內應,搶占登州做地盤,那也可怕。


    朱由檢聽著這些鄉民抱怨,表麵上不動聲色,內心卻很不平靜。


    他甚至覺得眼前這些鄉民麵目可憎,愚昧至極。


    他說不清心中是悲哀,還是憤怒,還是覺得可笑。


    內地百姓痛恨毛文龍把遼東難民轉移過來。


    而與此同時官員文人們卻還在一個勁指責毛文龍不解散遼東難民,群聚在島上,故意以此索求軍餉,耗費朝廷錢財。


    完全相反的指責,能同時加在一個人頭上。


    大敵當前,大部分人卻還如在夢中,都想著自己方便。


    要求毛文龍這樣的前線將士體諒後方,卻從來不知道要後方要體諒前線官兵的痛苦。


    這就是社會沒動員,輿論沒有發動起來的惡果。


    現在順天府的民間輿論已經大大改觀。


    但其他地方卻還和過去一樣。


    遼東百姓經曆的痛苦如在地獄,內地民眾卻麻木隔閡,毫無所感。


    以為和自己沒關係,不但不同情,還反而嫌棄厭惡對方添亂。


    將士在敵後拚死搏殺,浴血奮鬥,後方的百姓卻絲毫沒有感激,隻把軍隊看成可能給他們添亂的負擔。


    在如此的社會氛圍下,民仇視軍,軍與民為敵,甚至民與民為敵,怎麽可能不是一盤散沙。


    在這樣的情形之下,實際曆史中的悲劇也就不難理解了。


    崇禎四年十一月的吳橋兵變,孔有德等人奉命帶去支援關寧,帶的不過隻有區區一千明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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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軍餉不足,士兵饑寒,因為搶了一隻雞的問題,整肅軍紀,導致軍隊嘩變。


    但軍變之後,他們打回登州,形成的叛軍隊伍,最高可達八九萬人。


    這近十萬人的隊伍,就是在登州的遼東難民組成的。


    原本明朝的官大多以為東江的兵疲弱不堪,不過是一群空吃軍餉的草包而已。


    結果叛軍守登州,守了足足一年多,從崇禎四年一直守到崇禎六年初。


    明軍死活就是打不下來。


    不得不辛酸承認這些東江兵將能力強的出乎意料:“諸賊久在關外諳習曆練,城守事事有法。”


    期間叛軍還四處出擊,各處燒殺劫掠,攪得一片狼藉。


    民間財富損失換算白銀恐怕四五千萬兩白銀都不止了。


    經過一年多明軍圍剿打擊,最後叛軍從海上帶到後金的還有兩萬人。


    孔有德、耿仲明這些在明朝被鄙視的東江中下層軍官,隻能帶領一千多人的隊伍。


    到了後金那邊,卻被封王。


    真是天差地別的待遇。


    後金對毛文龍的東江部下的重視程度在明朝官員那裏,一定是難以理解的。


    因為大部分明朝官員一直就覺得毛文龍的東江,不過是可有可無,空耗錢糧的贅疣。


    明朝官員拚命主張裁減東江軍隊,認為軍隊多了就是負擔。


    結果被裁減下來,這些人最後還是當了兵。


    隻不過從打擊建虜的兵,變成打明朝的兵了。


    明朝官員心心念念的東江移鎮,以為東江的兵在海上沒用,移到其他地方才有用。


    結果就是把本來打擊後金的力量生生變成了打擊自己的力量。


    登萊一帶從明朝的大後方,變成了大潰瘍。


    這一出一入,相差多少?


    何其可悲,又何其可恨!


    明末許多官員的行為邏輯就是省錢,省錢。


    他們認為省錢就能減輕百姓負擔。


    結果省到最後,又何嚐省錢?


    光靠皇帝一個人在上麵嘔心瀝血的維持,又怎麽可能取得好的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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