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雲龍見他情形不對,連忙一把將他拉住,疑惑道:“宗子,怎麽了?”


    張岱搖搖頭,扭過頭來,臉色難看,忽然哇的一聲,彎腰朝地上吐了起來。


    眾人見他樣子,知道下麵必定有什麽惡心觸目的事物。


    有了心理準備,小心翼翼一起往下張望。


    這一看,卻也瞬間都臉色發白。


    下麵觸目映入眼簾,竟然是成堆成片猙獰潰爛的屍骸,數量之多,一時難以計數。


    這些屍骸許多都是肢體扭曲彎折,皮膚剝落,肚腹開裂,頭顱洞開,內髒外露,獰惡無比。


    那些白尾海鳥竟然是聚集在下麵,啄食死屍。


    朱由檢這時想起來,這種海鳥應該是白尾海雕,分布在北方海域,吃魚類,也吃腐肉。


    山崖下更邊緣和底下還可以隱隱看到散落成堆,密密麻麻的白骨,應該是更久以的屍骸。


    全部都算進去,這裏累積的屍骸可能要上萬了。


    陸雲龍終於也忍不住,扭頭彎腰吐了起來。


    朱由檢雖然心理有了準備,但下麵的慘惡景象衝撞入眼,還是覺得胸口一陣煩惡,幾欲嘔吐出來,也連忙退後幾步,才勉力鎮定下來。


    周文鬱對這情形似乎有所預料,隻是冷笑了幾下。


    汪汝淳則從一開始就沒有探出頭去看,見眾人反應,隻輕輕歎了幾聲氣。


    顯然他早就猜到這下麵會是什麽了。


    柳敬亭拍了拍剛吐完,直起身來的張岱,嘿嘿道:


    “張宗子,這就是你說的桃源樂地!”


    張岱臉色慘淡,也不說話,抬起頭,把充滿疑問的目光投向程鴻鯉。


    程鴻鯉苦笑了一下:


    “眾位既然看見了,也沒什麽好隱瞞的,此處名叫奈何崖。


    “這些都是廣鹿島上餓死的,病死的難民或兵丁,也有被處死的。死了便把屍體投到這奈何崖下。”


    “為什麽不好生安葬?”朱由檢疑惑問道。


    “安葬?”程鴻鯉笑得更苦了,“若是都安葬,隻怕這廣鹿島都成墓地也不夠。”


    他歎了一口氣,才接著說道:


    “如今這廣鹿島上聚集了四五萬人,幾乎每一寸可以利用來開墾的土地都被利用,就這樣都收獲不了多少糧食。如何還有多餘的土地安葬死者?這懸崖下大片岩石,也不能做其他用,便把屍體都扔在這裏了。”


    周文鬱嘿然道:“說的也是,和活人比起來,死人算什麽。”他的語氣平淡,讓人聽不出他是真心如此認為,還是有所譏刺。


    “海葬也行,幹嘛就扔在這地方?”柳敬亭道。


    “海葬?”程鴻鯉搖搖頭,“扔在海裏,這附近的魚便都吃了人肉。再讓人吃魚,等於人也吃了人肉。不是所有人都能受得住。更何況捕來的魚,都是優先給來東江的客商吃。若是商人不願意來,東江的命脈就斷了。”


    “那何不火葬?把屍骸燒成灰,不也比這般暴露在外,任由鳥啄,慘不忍睹要好?”張岱也略微恢複了過來,終於忍不住問道。


    程鴻鯉嗬嗬笑了兩下,似乎覺得張岱的問題太過愚蠢,類似於“何不食肉糜”,他已經懶得回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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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過這笑裏的苦澀淒慘意味,卻是濃得很。


    汪汝淳眉頭皺起,替程鴻鯉解釋道:


    “這焚燒屍體也需消耗大量幹柴,東江島上,木材也是寶貴資源。我在天啟二年來東江,經過廣鹿時,這裏還有成片林木,如今寥寥無幾了!”


    他的言外之意很清楚,即便是焚燒屍體,對島上軍民,也是一種極為奢侈的事情。


    程鴻鯉聽見汪汝淳說的話,這才點點頭,慘然道:


    “如今便是島上用的木材,也需要兵丁乘船去陸地上采伐。雖然不過四十裏水程,但一上陸地畢竟是建虜出沒地域,風險也不小”


    他說到這裏,眾人都默然無語。


    心中覺得眼前景象確實慘惡無比,可按程鴻鯉剛才所說,島上似乎也確實沒有其他辦法。


    隻是一想到島上軍民,把昨天還可能是自己同伴親人的屍體,就這麽扔到這麽下麵,摔得肢體斷裂,肚破腸流,醜陋猙獰,再任由海雕啄食。


    終究是覺得太過殘忍,心理上難以接受。


    要是自己的親人好友遺體被這麽對待,內心會是什麽滋味。


    再想一下要是自己死了,屍體被這麽暴露在外,又會是什麽感受?


    或許在殘酷險惡的環境裏呆久了,人終究是會變得殘忍麻木起來。


    這種環境下,軟弱的人,多愁善感的人早已死掉淘汰。


    還能活著的,早就心如鐵石。


    這時候人變得和動物野獸更相似。


    東江的軍民大部分或許隻剩下複仇和活下去這兩個念頭。


    等到複仇的念頭都被消磨殆盡,徹底絕望之後,那剩下的或許就是純粹的野獸了。


    張岱想到自己剛才在海上遠處所見的這般怡然舒展的海鳥聚集飛翔的美景,背後真實竟然是如此殘惡,麵色慘然。


    似乎整個心境都受到巨大衝擊,眼中的世界都如同變了模樣。


    朱由檢對這幅景象,倒也不能說完全沒有心理準備。


    他記得毛文龍曾經在東江塘報裏描繪過和建虜苦戰,得不到軍餉支援的東江軍民慘況:


    “白日拉死屍而烹食,黑夜搶餓夫以當餐,三五成群,不知爾為我食,我為爾食。山坳僻處之間,盡是白骨成堆,肝腸餘汁。慘莫慘於此,痛莫痛於此。內地尚作觀望,恬不憂愁。”


    也就是白天拉著死人的屍體烹食,晚上把餓弱者殺了當糧食。人群相處,也不知道你當我的食物,還是我當你的食物。山坳隱僻之處,全是白骨成堆。


    自己曾經以為毛文龍所說多少有些誇張。


    可從眼前景象來看,未必是誇張。


    廣鹿島上還沒有到吃死屍的地步,情況還不算最糟。


    當然也許是已經吃過,但自己這行人沒撞見。


    眾人無心再在高崖上多留,轉身離去。


    原本還算不錯的心情,此刻都變得鬱悶起來。


    如此沉默無言向前走了一段時間。


    不知不覺已經向島內走了一裏多。


    前方一塊大石後傳來吵鬧喧嘩聲,似乎還有憤怒的罵聲。


    眾人繞過大石,卻見眼前是一個大棚屋,似乎是一個倉庫所在


    一群衣衫襤褸,瘦骨嶙峋的人圍堵在屋口。


    分不清是兵是民,還是乞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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