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曰廣這一跪。


    朱由檢身旁其他人倒還好,畢竟他們早就知道了朱由檢的身份。


    周文鬱已發蒙的頭腦,卻似被一個巨大的尖錐突然刺入,又用力攪動了一下。


    一種說不清是刺痛還是火燒滋味的震動感傳遍全身。


    “自己一直跟著的這個方公子,居然是當今天子假扮的?”


    “那自己這一路對這方公子的種種不屑,種種傲慢,豈不是……”


    “自己本來想和高官拉近關係,現在皇帝一直在身邊,自己卻……”


    周文鬱腦中念頭紛亂雜遝,卻又都半途而止,他隻覺頭腦轟轟作響,身子有些不受控製發起抖來。


    就連柳敬亭在身邊推了一下他,都恍然未覺。


    朱由檢見薑曰廣已經跪下,喊萬歲,知道此時不公布身份不行了,點點頭道:


    “薑先生辛苦了。”


    金啟宗、成俊耇兩人聽見這對話。


    血流奔湧至頭顱,一陣暈眩,眼冒金星,眼前視線都模糊不清了。


    “這方公子居然真的是大明天子?”


    他們想起這個方公子言辭犀利的質問。


    氣血上湧,兩人臉色先是變成豬肝色,通紅通紅。


    接著一陣冰涼寒意沿著脊梁骨躥上頭顱。


    臉上紅色退了下去,漸漸變得蒼白。


    要是這公子就是大明天子。


    那派使團去天朝京城辯誣,豈非成了鬧劇?


    辯誣使團的正使李廷龜顯然也明白了這個道理,嘴唇發抖,雙手也發抖,山羊胡子抖動不停,用手不停揪著胡子。


    老奸巨猾、經驗豐富的他也不知道該如何麵對眼前這情形了。


    隻有最後一絲殘存的僥幸心理,讓他們幻想,這會不會有變數?


    雖然內心知道這絕不可能,金啟宗等人還是把視線投向毛文龍為首的東江將官,想看看他們是何反應。


    毛文龍等將官,起先也在驚愕中反應不過來


    皇帝居然真的在皮島?


    而且就是這個方公子?


    這實在超出想象。


    愣了足足有三四個呼吸的時間。


    毛文龍終於回過神來,他又是震驚,又是歡喜。


    薑欽差都下跪了,再不可能有疑問。


    於是不再猶豫,大步流星走過去,跪了下來,大聲道:


    “臣平遼總兵官左都督毛文龍叩見萬歲,……”


    喉頭滾動,竟然有些哽咽。


    說出的聲音都有些啞澀。


    他明白,皇帝親自來皮島,來東江調查意味著什麽?


    意味著朝廷對東江的支持,不會再有任何保留。


    剛才雖然看見如此巨額的軍餉物資,心情也激動,但畢竟心理有所準備,還能讓情緒保持平靜。


    但現在,胸中如同翻江倒海,洶湧澎湃。


    數年辛苦煎熬,積壓的情緒,此時似乎都要奔湧出來,傾訴出來。


    但一時之間,卻又難以表達。


    原本想在叩見萬歲之後,再說句謝恩的話,竟然說不下去了。


    眼眶中已經有淚水。


    毛文龍身邊的其他將官在震驚和激動之中,見毛文龍已經跪下,也連忙跟上跪下。


    高聲喊道“叩見萬歲”。


    多人因為激動甚至已經破音了。


    沈世魁的感動,比別的將官又更強烈幾分。


    他還清楚記得方公子剛在皮島上岸,自己去迎接時,方公子作了一個鄭重的長揖。


    而現在知道,這個方公子就是當今天子。


    再想起當時情形,讓他不免熱血沸騰。


    皇上能對東江將士如此禮敬,這是以前所有來皮島的官員都做不到的。


    士為知己者死。


    他本就有為國戰死的準備,現在更堅定了決心。


    而在旅順和朱由檢見過麵的毛永詩,除了驚喜,又有幾分慶幸。


    慶幸的是當初見麵,雖然心中閃過一些鄙薄對方的念頭,但總算還是以禮相待,言行沒有太出格之處。


    站在更外圍的軍官士兵聽見皇帝居然親自來到島上


    起先的反應都是不敢相信。


    覺得如同在夢中。


    等看見毛帥也下跪,口稱萬歲。


    毛帥身後的將官也都紛紛下跪。


    這才如夢初醒,浪潮一般,紛紛跪下。


    有些人還能喊叩見萬歲,謝萬歲。


    有些人卻泣不成聲。


    他們的辛苦,他們的戰功,皇帝親自來了解。


    以往所受的苦,所熬的日子,都不會白費了。


    東江的命運徹底改變了,


    遼東難民的命運徹底改變了。


    從此一切都變得不一樣。


    如此從近至遠,波浪般傳遞湧動。


    島上近三萬將士,一層接一層的跪下。


    更外圈的遼民和商民,也一起跪倒。


    無數人淚流滿麵。


    皇帝能來皮島。朝廷終於用最大程度的重視來對待東江,對待幾十萬遼東難民了。


    他們心中現在堅信,消滅建虜是必然


    隻是時間問題。


    朝廷既然已經給予了東江最大程度的重視


    給予東江最大程度的支持。


    那他們拚死也要讓大明朝廷看看,他們不會辜負這份支持。


    一定要掃平建虜元凶,為上百萬死於建虜屠刀的遼東父老報仇。


    這時以李廷龜為首的鮮國官員,也終於不得不麵對事實了。


    眼前的事實,讓他們去天朝京城辯誣的行動成了笑話。


    事實再苦澀,已經擺在了麵前,也不得不接受。


    李廷龜終於先跪了下來,口中喊道:“小邦陪臣右議政李廷龜拜見天子。”


    以他現在的身份,原本應該是自稱辯誣使李廷龜。


    但想到他們要辯的這個誣,由來就是天子本人質問鮮國官員而來,也沒辦法再辯了。


    包括成俊耇在內,使團其他成員隻得都跟著跪下。


    金啟宗臉色一陣紅,一陣白,也不得不跪。


    朱由檢環顧四周,見目力所及,島上所有人都已跪下。


    高呼萬歲,喊聲震天。


    有幾隻海鳥從上空掠過,都被這喊聲震得一驚,撲翅飛到更高空躲避。


    幾乎在所有東江軍民的臉上,都能看到激動興奮。


    朱由檢知道,在目前的時代,在抵禦外虜的艱險形勢下。


    天子威勢的展示,對人心的震動和懾服,對凝聚人心,提振士氣,也自有其必要。


    天子親自來到皮島,對人心的感動震懾,無疑是爆炸性的。


    原先已經動搖的人,在這樣的群體氣氛的震撼下,也會重新堅定決心。


    已經疲倦和灰心的人,被這樣群情激動的場麵感染,也會重新注入鬥誌。


    大明的體量擺在了這裏。


    就是幾十倍甚至百倍於後金。


    如果真的齊心協力,真的拿出了最大的決心,那就是一個足以碾壓後金的龐然大物。


    即便原本悲觀的人,都不會懷疑這點。


    而現在大明的皇帝就站在這裏。


    就在皮島!


    足以證明,這個決心已經拿了出來。


    人的情緒是互相感染,互相帶動的。


    許多原本心中複仇火焰已近於熄滅的人,這一刻心中的烈火重新被點燃。


    朱由檢緩步走到毛文龍麵前。


    雙手扶住毛文龍的雙臂,向上抬起,說道:“毛帥平身吧。”


    毛文龍站了起來,臉上激動的淚水痕跡猶在。


    隨後朱由檢掃視四周,大聲道:“都平身。”


    眾人陸續站起。


    有些人還跪在地上,遲遲不肯起來。


    朱由檢也理解眾人心情。


    他不急於說話。


    等過了片刻,眾人情緒稍微平靜下來,大部分人都站起來之後。


    朱由檢對毛文龍說道:


    “朕知道,聚集在東江的軍民,絕大部分,都是從建虜治下,刀山血海中逃出來,每個人都和建虜有滔天深仇。朕到皮島來,所為的也正是和卿商議平虜大計,為遼東百姓複仇!”


    毛文龍目光炯炯,道:“陛下說的不錯,因為這複仇之念,東江軍民才能苦熬這八年。”


    朱由檢問道:“以卿估計,如今的東江鎮在餉銀充足情況下,還能選練出多少數量的軍兵。”


    毛文龍沉吟片刻後說道:


    “東江難民在天啟年間陸續逃入鮮地和皮島,前後加起來總數不下百萬,隻是得不到足夠接濟,餓死無數。如今耗損過半。若把餓死和散失到各地無法追尋者去除,把去登州、鮮地的難民再聚攏回來一部分,加上鐵山、雲從和東江其他各島,總還應有四十五萬以上。除去婦孺老幼,可選練十五萬大軍。”


    朱由檢目光一閃,問道:“這十五萬軍隊,以毛帥估計,戰力能達到何等程度?”


    毛文龍以為朱由檢對東江軍戰鬥力有所懷疑,大聲道:


    “陛下,東江軍民隻是得不到足夠供應,所以個個瘦弱。”


    “前年薑欽差巡視東江,也是以此為由,認為大部分不堪為兵。”


    他說到這裏,看了一眼旁邊的薑曰廣。


    薑曰廣臉上微有愧色。


    毛文龍繼續說道:


    “若是放在別處,俺也以為這等瘦弱疲餒之人,不能選為兵將。


    “但東江與他處不同。軍民瘦弱是食不果腹所致。難民都是從建虜那裏逃亡拚殺出來,都是久經鍛煉,忍饑耐苦,機靈敢戰之人。若是能吃飽飯,養足力氣,授以精良器械,足與任何強軍相抗。”


    “而且末將說句實話,和關寧軍隊相比,……”


    他說到這裏,略有遲疑,看了一下朱由檢。


    朱由檢連忙道:“毛帥有什麽話,但說無妨,朕到皮島,就是要聽實話,”


    毛文龍得到鼓勵,便接著道:


    “關寧那邊,單論軍士戰力,該比眼下東江士兵強不少,畢竟軍餉拿得多,訓練的也好一些。隻是與建虜野戰對陣,相持得久些,往往就會怯了,撐不住潰逃。對建虜的畏懼,牢不可破。”


    “俺不是故意說關寧的壞話,東江的撥夜哨探在虜境內,也探聽到韃子說西邊兵如死鬼,一離城池便不足為懼


    “東江士兵都是從虜地逃亡出來,和韃子都曾經肉搏死戰過,知道韃子也是人身肉長,雖然東江兵士不如關寧健壯,卻不怯戰,敢於拚殺至死。”


    朱由檢點點頭,就他了解到的情形,親眼看到的情形,知道毛文龍說的是實話。


    毛文龍繼續說道:“隻要軍餉充足,吃得好些,東江兵士更健壯一些,臣再嚴加訓練,加上東江軍士本就耐苦敢鬥。隻要一年時間,這十五萬大軍戰力之強,不會比建虜真韃差。”


    “臣八年來,之所以殫精竭慮,苦心維持東江,不讓軍民散失,也是東江難民實是對付建虜最好的兵源。熟悉遼東山川地形,能耐苦,敢拚殺,若任其散失,再難彌補。其他地方調來的兵終究沒有東江兵這等和建虜有刻骨仇恨。”


    朱由檢說道:


    “好。既如此,毛帥既然能有此信心,朕也絕不吝惜金錢。滅虜之軍,軍餉必須從優。


    “十五萬大軍,以每名士兵需四十兩銀子計算,朝廷每年可以提供東江六百萬軍餉。


    “此外三十萬難民,雖不從軍,也是從虜境逃出的朝廷赤子,且多是軍屬,也需賑濟,每年每人十兩銀子。朝廷此後每年給東江提供九百萬餉銀。直至平定建虜叛亂,收複遼東為止。毛帥以為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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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由檢幹預說出給九百萬餉銀,當然不是空言許諾,畫餅充饑。


    而是有充分的把握。


    在實行戰時十八條之後,在大明人力物力能被充分調用起來之後,在酒稅、鹽稅、茶稅、坐商稅等等在全國普遍征收以後。


    即便不算農業稅收,


    大明的財政收入也應該一年上億兩。


    這才勉強符合一個人口三億左右的國家的實力。


    撥出九百萬來給東江,是完全現實的。


    本來毛文龍知道這次薑曰廣運送軍餉達到四百萬兩,另外還有大量軍械火器,以及三十萬石糧食,就已經是意外之喜。


    現在聽皇帝許諾,以後每年給東江九百萬餉銀。


    原本已經平靜的情緒,又起波瀾,眼眶又濕潤起來。


    他眼含熱淚,想要鄭重許諾幾句。


    一瞬間又覺得多餘,最後嘴巴張了張,隻說出了四個字:“陛下放心!”


    千言萬語,盡在這四個字中。


    朱由檢也沒有說話,隻是看著毛文龍眼睛,點了點頭。


    過了片刻之後,他才又開口道:


    “隻是有一件事,軍餉充足後,東江軍紀卻必須嚴明起來,不可再向過去那樣搶掠鮮國百姓了。


    “若軍餉不足,士兵饑寒,搶掠百姓,這罪責不在士兵,而在朝廷。


    “若軍餉給足後,仍舊有士兵擄掠百姓,那必須以軍法處置,不可再縱容了。”


    毛文龍點頭道:“這是自然。”


    他轉頭大聲道:“陛下說的話,大家聽清楚了麽?”


    周圍的將官和士兵震天動地喊道:“聽清楚了。”


    有人更是大聲道:“若是大家能吃飽飯,還要去搶掠百姓,那和建虜獸行還有什麽區別。”


    又有人說道:“天子親自到皮島,如此厚恩,要是還有人沒良心,做出搶劫惡行,那就該剮了”


    還有人說:“我等原本都是遼東百姓良民,做百姓時豈不痛恨軍兵搶劫。隻要軍餉能讓我等吃飽飯,有力氣殺虜,怎能再幹那等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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