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興祚卻似乎對這個質問早有準備,不慌不忙說道:


    “陛下有所不知,起先我是討好她,隻是反令虜酋起疑,我和她爭吵,虜酋反以為我心中無鬼,倒是更放心了些”


    “虜酋覺得我若真和東江勾結,必定不敢得罪韃妻,正以為已經斷了聯係,所以才敢和她爭吵。”


    朱由檢嗬嗬道:


    “你果然能辯。不過你能想到這麽做可以欺瞞虜酋,難道虜酋便想不到麽?


    “與其費這等心思猜來猜去,一直把你軟禁在城內,還省事的多吧。”


    一旁的毛文龍聽了,心想皇帝問得尖銳,不知劉興祚如何應答。對劉興祚這等人,逼得過緊,對分化虜地漢官,瓦解建虜勢力卻也未必好。


    劉興祚卻依舊很鎮定,說道:


    “陛下說的有理,若老奴還在,小人一定還被軟禁。


    “但老奴死後,那新酋黑還勃列卻以為想要成大事,非用漢人不可。若依舊和老奴在位時一樣動輒誅殺囚禁,則漢官心懷恐懼,更不願意真心為建虜效力。所以故示寬鬆優待,以招攬人心。


    “便是小人,去年也曾代表建虜出使鮮國,到江華島訓誡國王李倧。與此相比,同意小人搬到沈陽城外舊居,卻也不算什麽。”


    朱由檢搖頭:


    “若依你這麽說,這新虜酋黑還勃列其實比老奴更精明。他故示寬鬆,卻也不會傻到真無戒備,你說什麽就相信什麽。


    “你找借口要到城外,隻怕他更會戒備懷疑。即便同意你去城外,暗中多派人手監視你動靜,也未必做不到。


    “你先讓劉興賢逃往皮島。另外尋找身材和你相似的瞎子。這兩個動靜都不小,虜酋又怎會毫無察覺,任憑你弟輕鬆逃往皮島,你又從容假裝自焚?又輕易從居處遁出?


    “若真是如此,這新酋黑還勃列隻怕不是寬容,而是憨傻了。”


    劉興祚坦然答道:


    “陛下說得原本不錯,隻是這新酋也有自己道理。他以為原先老奴猜疑殺戮之下,漢官、漢將人人自危,都有逃去之心。


    “如今他上位,矯枉不妨過正。若對小人這等已有前科的,都能如此寬縱。則至少可收攬部分漢官。那比起所有虜地漢官漢將都惶惶不可終日,不能為虜所用強得多。


    “小人隻是將計就計,利用新酋這種心理,僥幸成功。”


    朱由檢對這劉興祚對答如流,麵色鎮定,倒也有些佩服。


    這真是一個人才,比起錢龍錫、袁崇煥這種一嚇就癱,一詐就招的,強了不知多少倍。


    不愧是在建虜的龍潭虎穴裏生存多年的人。


    說到這個份上,他光從情理上詰問,不足以觸動劉興祚了。


    於是冷冷道:


    “你倒能自圓其說,隻是根據朕獲得更可靠的訊息,你並非和妻爭吵,而是仆人和東江來往書信被建虜拿獲,你在軟禁中,假裝恐懼,懸梁自殺,然後被你妻救下。然後才有你搬到城外居住。是也不是?”


    朱由檢這話一說,在旁的毛文龍也有些悚然。


    皇帝居然能掌握他都不知道的後金情報。


    這實在匪夷所思。


    是皇帝真的掌握這樣的消息,還是僅僅虛言嚇一下劉興祚。


    但如果是虛言的話,那對劉興祚根本不會起到任何作用,甚至隻會讓他覺得皇帝故意裝腔作勢,可笑得很,起到反作用。


    如果是真的,那這新帝的偵訊能力,實在高得可怕。


    劉興祚背上起了一層寒意。


    他的臉色第一次有了輕微變化。


    雖然隻是極短一瞬間,從臉上一閃而過,又迅速恢複了鎮定平靜。


    但還是被目光敏銳的朱由檢和毛文龍同時捕捉到了。


    朱由檢是佩服劉興祚這種驚人的情緒控製和掩飾能力。


    毛文龍則立即意識到皇帝所說很可能是真的,否則劉興祚不會是這個反應。


    劉興祚鎮定之後,笑了一下,說道:


    “陛下說的話,興祚就更不懂了。若是建虜已經查獲小人和東江來往書信,那小人更不可能被放出沈陽城外去了。”


    他沒有正麵回答質問,而是來了一個反問,這一點結合他剛才一閃而過的表情。


    朱由檢已經確信在這個問題上,劉興祚原先說的確實是假話。


    朱由檢道:“這也是朕費解的地方!還是你來給朕解惑。”


    劉興祚搖搖頭道:“小人也是第一次聽見這種說法,如何能解惑?”


    朱由檢微微一笑:“那朕倒也確實想到一種解釋,比如當時你被抓獲後,向虜酋提出,隻要放過你,你可以到東江,設法除掉毛帥。這對虜酋來說,確實是一個很大的誘惑。”


    劉興祚苦笑道:“即便小人真有這樣的提議,虜酋又怎能輕易相信?”


    朱由檢道:


    “虜酋當然不會輕易相信,但若是把你兒子扣作人質,那這事情至少就有了幾分可信。


    他說到這裏,盯著劉興祚的眼睛,一字一句說道:“若是朕所得訊息沒錯,這次虜酋黑還勃列出征插漢的虎墩兔,隨身就帶著你的兒子劉五十吧。你兒子不過十六七歲而已,他帶著這樣一個並不能直接上陣的漢人小子親征,卻是什麽意思?


    劉興祚又是一愣,過了半晌才道:“陛下怎麽連犬子姓名都知道?”


    他此時確實驚奇,他兒子叫劉五十,這他從未向毛文龍說過。


    這大明的新皇帝,消息何以如此靈通?


    朱由檢微微一笑:“你別管朕是如何知道的,朕說的是不是實情?”


    劉興祚在後金老奴身邊呆久,什麽凶險的情形都經曆過,還是不願意就此直接交代。


    仍舊閃爍其詞道:


    “犬子是否被虜酋帶在身邊,這小人實在不太清楚。當時假死之後,小人一心都放在如何隱藏行蹤,然後設法逃出虜境。”


    朱由檢皺眉,這劉興祚心理素質之強大遠超常人,他如果打定主意不說實話,隻怕就是殺了他,都不會說實話。


    這人油滑至極,又悍梗至極,和大明內地那些習慣於撕破臉互懟的文官,完全是兩種風格。


    很難讓他把麵具完全摘下來。


    但他能從老奴身邊活下來,可能靠的也就是這樣的本事。


    朱由檢追問道:“好,這個你不清楚,那你派仆人和毛帥通信,已經被虜酋抓獲,這你清楚不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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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劉興祚卻並不正麵回答,反而目光炯炯,提高聲調道:


    “陛下既是不信任小人,那就請直接把小人斬首,小人在薩爾滸城內應的兄弟,想來也快到皮島了,陛下等他們到了可以一並斬首。小的一心要投奔大明,心中也做好了反受懷疑,不得善終的準備了。”


    他這是反將朱由檢一軍。


    賭的就是皇帝不能殺他了。


    若是殺了他,顯然會徹底堵住了還在建虜治下的漢人將官投向大明的出路。


    朱由檢皺眉,以他原先的估計,劉興祚應該還是真心歸向明朝的。


    曆史上他後來也確實就是和後金兵戰死的。


    之所以沒有完全說實話,可能顧慮說後,反會引起不必要猜疑。


    即便毛文龍能不在乎,東江其他將領士兵也會有想法。


    現在,自己已經用清實錄的記載來逼問了,為何他還是不肯說實話呢?


    難道和自己原先估計的不一樣,他真的就是要當後金奸細,要設法除掉毛文龍。


    後來在關內戰場上戰死,隻是一起意外,沒有和後金軍兵溝通好?


    朱由檢也有些不能完全確定了。


    麵對劉興祚的反將一軍,他皺眉思索。


    現在要殺劉興祚,當然不行。


    那引起的後果並不好。


    正如毛文龍說的那樣,即便劉興祚真是後金派來的奸細,也應該爭取把他策反過來,而不能一殺了之。


    但要說就此表示信任,聽之任之。


    也同樣存在巨大風險。


    光是現在所知,連劉興祚在內,到東江的劉家兄弟,就已經有五個之多了。


    再加上他們帶過來的八百韃兵。


    這是一股不容小覷的力量。


    如果僅僅是作為東江助力,當然沒什麽。


    但要是在島內生亂,那就連毛文龍也未必完全有把握能控製住。


    而且毛文龍要控製,也是通過劉興祚,這等於把主動權交給了劉興祚。


    還有即便他們是真心歸正,劉家兄弟在後金時期也當過不短的漢奸頭目,劉興祚更是在建虜侵占遼東之前,就已經是那邊的人了。


    許多時候建虜的暴虐政策,正是通過劉興祚這樣的漢奸推行下去的。


    遼民對他們不可能沒有敵視甚至仇恨。


    這和其他東江官兵的來源並不完全相同。


    雙方之間,很容易產生隔閡衝突。


    毛文龍死後,劉興治策動叛亂,殺死陳繼盛等將官,就是明證。


    所以任由劉家兄弟就這麽在皮島,在東江。


    朱由檢也絕不放心。


    關鍵的問題還是在於對劉興祚這個人的判斷上。


    你要說他投向明朝,完全是假的,就是死心塌地為建虜效力。


    這顯然不可能。


    你要說他就是全心全意棄暗投明,沒有自己的小算盤,這也不太現實。


    關鍵的問題還是在於既能利用劉家兄弟的能力,又不至於讓和他們和其他東江將官之間發生內耗。


    朱由檢思忖片刻之後,終於有了主意。


    他直視著劉興祚的眼睛,說道:


    “不錯,你在皮島,朕確實不信任!”


    劉興祚聽到這話,心中生出涼意。但麵色卻並未因此有任何改變。


    他原本就覺得自己是賭徒,賭輸了,他也認。


    毛文龍則心中一驚,剛想要出言為劉興祚求情。


    朱由檢卻已接著開口道:


    “不過若是隻有完全信任之人才能用,隻怕天下無多少可用之人。朕不相信你這次投奔皮島,建虜毫不知情。但朕同樣不相信你會不顧自己利害,死心塌地給建虜效力。”


    “隻要能打擊建虜,即便是原先大明之敵,朕都不妨利用。更何況你並非大明之敵。”


    “朕知道你從小也讀過聖賢書,你對從小擄掠你離家的建虜,又豈會沒有厭憎。


    “你目睹建虜屠殺之慘,又豈會沒有憤恨?


    “你在虜地媚奴自保,又豈會不覺得屈辱?”


    “朕可以不相信你對大明如何忠誠,但至少可以相信你在有利可圖的情形下,會樂見建虜被掃滅。”


    朱由檢這幾句話一說,劉興祚原本繃緊的身體,微微鬆弛下來,原本緊張的眼神,此時露出興奮的光彩。


    顯然他覺得朱由檢的話,確實說到了他的心坎裏。


    “你們劉家兄弟個個都是人才,又在虜地那邊多年,熟諳虜情。就算你們現在真的還給建虜死心效力,就如毛帥所說,也要爭取到大明這邊。更何況你們未必還給建虜效力。


    “朕給你們一個盡情施展才能的機會,盡可能不束縛你們的手腳,讓你們助力滅虜,也無後顧之憂,受人壓製之苦。如此無論你們這次從虜地出來,是不是和虜酋有過什麽協議,朕都不擔心你們願意再回到虜地,寄人籬下,受建虜欺壓之屈辱。”


    這話讓劉興祚眼中的光芒更亮。


    原本他覺得皇帝能不再追究自己從虜地逃出的細節,就已經是超出預期了。


    而現在聽皇帝的意思,是要給他們兄弟幾個更大的權力和職位。


    難道皇帝是要讓自己能和毛文龍在東江分庭抗禮。


    毛文龍這時也有些好奇,也有些不安。


    他是主張寬待劉興祚的。


    但如果說皇帝要提拔劉興祚,分自己在東江的權力,那就未免弄巧成拙。


    毛文龍倒不是覺得這樣自己利益受損,而是這麽做對東江抗金大局其實也並沒有好處,大部分東江官兵也未必心服。


    朱由檢看出兩人的興奮和不安,繼續解釋道:


    “朕思量,若劉氏諸位兄弟都擠在皮島,未免施展不開,和東江已有將官也容易齟齬衝突。


    “恰好鮮國就要受大明監護。鮮國和建虜接壤的有兩個道,南邊是平安道,北邊是鹹鏡道。”


    “這平安道靠近東江,監護之後,毛帥可直接派人鎮守管理。這鹹鏡道在北,距離東江頗遠。


    “鹹鏡道本是我中國之地,建州左衛初設場所便在鹹鏡道東北沿海的鏡城,其後建州左衛搬遷至會寧,也在鹹鏡道邊境。”


    “這鹹鏡道至今仍有不少夷狄漁獵部落,朕打算讓你們劉家兄弟管理這鹹鏡道,你帶來的上千部落韃兵,也更容易安身。此外從道內百姓和部落夷民中編選出一支勁旅。汝跟隨老奴多年,對老奴選兵練兵之法,也必熟知。鹹鏡道地域之大,人口之多,比之老奴當年起家時,也不差多少。汝等還有我大明源源不斷的軍餉和物資支援,若能把鹹鏡道管好,當可練就一旅雄師,對建虜造成巨大威脅。”


    “朕決定設立鹹鏡鎮,就任命汝劉興祚為鹹鏡鎮總兵兼大明駐鹹鏡監護分使,你的諸多兄弟是當副將,還是參將、遊擊,你可以自己決定,然後上報朝廷批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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