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起來,錢謙益倒也不是完全不能理解今上推行這些政策的用意。


    有許多政策,在連年與後金作戰,危機迫在眉睫的情形下,也確實有其必要性。


    隻不過,過去沒有人敢捅破這層紙。


    他雖然派係上屬於東林,但觀念上和劉宗周、黃道周等人還是有些不同。


    要不然他也不會在那次大朝會上,做出了和大部分東林係,包括自己學生瞿式耜在內不一樣的選擇。


    他並非隻是唯利是圖,見風使舵的小人。


    但說到底,皇帝權力越大,他們這些文官的安全就越沒有保障。


    可能皇帝一個心血來潮,或一時情緒失控,就可能丟了性命。


    不像過去那樣,至少和自己同派係的文官,還可以有勸諫乃至封駁的可能。


    錢謙益知道已經入閣的溫體仁對自己有許多不滿。


    已經揚言要讓言官上疏彈劾自己在辛酉鄉試受錢千秋賄賂。


    雖然此事他自覺問心無愧,但事涉嫌疑,又難以完全分辨清楚,如果皇帝真的要追究起來,屈打成招,輕則罷官,重責殺頭也不是不可能。


    也正因為此,錢謙益才惴惴不安。


    朱由檢見錢謙益的表情,自然也猜到他在擔心什麽。


    不過這樣也好,正好借此敲打敲打他,讓他此去江南,老老實實按自己說的去做


    “錢謙益,朕聽溫閣老說,你乃是蓋世神奸,奸險貪橫、植黨行私,一旦得誌必為天下國家之禍,你果然是這等人麽?”


    錢謙益苦笑道:


    “溫閣老太抬舉錢某了,把錢某說得如王莽再生,曹操轉世,臣菲薄劣才,怎有王莽、曹操的本事?臣縱然是王莽、曹操之流,陛下也不是孺子嬰、漢獻帝,溫閣老此言不但微臣愧不敢當,也未免太小覷陛下了。”


    朱由檢皺眉:


    “你說自己菲薄劣才,隻是才能不如王莽、曹操,莫非果有操莽之心?”


    錢謙益連忙道:


    “陛下說哪裏話,臣隻有忠君愛國之心。隻是心跡難明,口說無憑,才能卻眾目可睹。臣不過是以顯而易見之事實,證明溫閣老說言不過是臆說。


    “若臣果如溫閣老所說,是蓋世神奸,何以至今不過一禮部侍郎,屈居於溫閣老之下。真要做蓋世神奸,那也是在溫閣老的位置上,才更有可能。


    朱由檢點點頭:“你這說得也有些道理,看來溫閣老是和你有些嫌隙,故意危言聳聽嚇唬朕了。”


    錢謙益恭敬道:“依理,溫閣老不至於糊塗到把陛下當做可以唬嚇之君,不過他對臣有些偏見,又有些私心,情急失言或者也是有的。”


    朱由檢道:“以朕之見,溫閣老也未必是對你有偏見,隻是你在東林之中威望頗高,結對成群,朝野呼應,聲勢驚人,溫閣老覺得東林威勢過大,表麵說的是你,其實指的是東林一係,這倒也未必是私心,你以為如何?”


    錢謙益苦笑了一下:“陛下想得高明,臣倒是想得太淺薄了。”


    朱由檢說道:“以你的聰明才智,也未必想不到這一層吧,何必故意在朕麵前裝糊塗。就如上次頒布戰時十八條的朝堂大會,許多東林中人,都被朕重處了。不僅劉宗周、黃道周這些清流魁首,包括你的座師曹於汴,你的門生瞿式耜,都被朕發配充軍至皮島,你想必也有些怨言吧。”


    錢謙益惶恐道:


    “陛下說得是哪裏話?大聖人必有非常之舉,天降雷霆之威,駭破世俗之心膽,而後乃有雨露之廣施,澤被蒼生,世俗方知天威實蘊深慈大仁。臣雖愚戇,也知陛下之舉措,實是利國利民,掃滅逆虜所必須。


    “臣雖與東林諸人有師友之誼,卻非不通世變之腐儒,也絕不溺於庇黨護短之私情。若非如此,臣在當時,又豈會毅然跟隨溫閣老,站立於旁。臣豈不知溫閣老和臣素有嫌隙?”


    朱由檢心中暗暗讚歎,這錢謙益也真是拍馬屁的一大好手。


    饒是自己打過預防針,聽了他這幾句話,也覺舒坦無比。


    他微笑道:“如此說來,錢愛卿還是一個明白人!”


    錢謙益謙虛道:“明白也不敢當,隻是在陛下點撥之下,也不至於愚頑到底。”


    朱由檢忽然臉色一沉,說道:“隻是你雖然明白,品行卻不端。”


    錢謙益原本以為自己這一番言辭,已經挽回在皇帝心目中的壞形象,度過一個難關。


    沒想到皇帝說變臉就變臉,剛才還笑嘻嘻,轉瞬又要發難。


    他心中抽緊,莫非當真要糾出錢千秋一案。隻得硬著頭皮道:


    “陛下,這是從何說起?”


    朱由檢哼了一聲道:“你莫非真以為辛酉鄉試受錢千秋賄賂一案,朕不知道麽?你在朕麵前還裝糊塗?”


    錢謙益心知最大的麻煩來了,提起精神,一掃頹容,抬起頭,雙目炯炯說道:


    “陛下,此事臣實在是冤枉!”


    朱由檢冷笑道:


    “又有什麽冤枉的?這錢千秋買通關節,故意將‘一朝平步上青天’這七字分別嵌入在每一篇試卷末尾,作為暗記。此是實情。而後你作為主考,也當真將他錄取為鄉試第四名。若說你不知其中關節,便有如此巧合麽?若是這錢千秋文字果能中舉,又何必花錢買通關節?”


    錢謙益道:


    “陛下,金保元、徐時敏兩無賴棍徒,假稱與主考親戚有交情,胡亂捏造出什麽‘一朝平步上青天’,不過借此到處行騙,詐取錢財。這七字原本不過是爛熟舊話,裏巷小人都知道是棍徒騙術。這錢千秋不過是一貧極窘迫之書呆子,不通世情,才上此惡當。兩浙三尺之童,聽說此事,也知其受人誆騙,視為笑談。”


    “金保元、徐時敏二人到處行騙,廣撒漁網,總有一二愚生,墜入彀中。此二人先騙說隻要立下欠銀二千兩的空券,便可將科考機密透露。待愚生上當立下字據後,科考出來,若是榜上無名,要責問這二人,金、徐非但不受責備,反而要挾說若不給些銀子,便要把此事宣揚出去。尋求作弊,輕則永遠革除科考資格,重責被官府治罪。所以上當者,權衡利弊,也往往忍氣吞聲,不敢張揚,甚至依舊給金、徐二人幾十兩乃至上百兩銀子。”


    “金保元、徐時敏利用考生這等心理,行騙多時,被騙之人不中,也不敢張揚,向來沒有失手。隻是恰好遇到錢千秋,這錢千秋學業文字本佳,隻是多年不中後,心態窘急。這才上了金、徐二人之當。


    “誰成想,錢千秋因為文章確實不錯,真的中了舉人。他的卷子是副主考審閱,先定為第二名。交到臣手裏複查時,下降成第四名。錢千秋中舉後得知是副主考先錄取,便也知道上當。加之他家貧寒,考前給金、徐二人立下契約,付銀二千兩,自然也不可能履行。金、徐上門,百般恐嚇之下,錢千秋不得已倉猝將女兒許配出去,得彩禮銀二百兩。”


    朱由檢聽到這裏,冷笑道:“這錢千秋縱然文章可以,人品也委實卑劣。不說他妄圖舞弊,這為自己還債,將女兒配出去得銀二百兩,和賣女兒有何區別?”


    錢謙益點頭道:“陛下說的是,錢千秋又去當鋪典當得銀一百兩,湊足了三百兩銀子,付給了金保元、徐時敏二人。這徐時敏倒是有就此罷手之意。那金保元卻貪得無厭,隻收三百兩怎可罷休。因此爭鬧起來,此事便泄露出來,流傳到京城。錢千秋又到京城會試,臣當時聽聞此事,便傳錢千秋來詢問,果然屬實。當時便憤怒至極,上疏朝廷要求嚴查此事,懲處錢千秋。”


    朱由檢聽到這裏笑道:


    “這麽說來,錄取錢千秋的是你,第一個上疏要求查處錢千秋的也是你,錢先生是心中無鬼,才主動揭發此事,全然清白了。”


    錢謙益一時分辨不出皇帝說這話是全然真誠,還是有所譏刺,但此事關係非淺,隻得硬著頭皮道:


    “事實便是如此,臣不敢有絲毫隱瞞!陛下試想,臣是何等人,何等身份,若果真要暗通關節,科考作弊,又豈會把關節透露給金保元、徐時敏這等無賴棍徒。這金保元為遊手道士,徐時敏乃是一訪拿書手,臣為區區小利,而把機密大事托付如此無賴,置自家性命前程於不顧,世上寧有如此之理。臣雖愚,也絕不至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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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由檢道:“這說得也是有理。不過如此淺顯之理,溫閣老也應該明白,為何他還要抓住此事對你猛攻?”


    錢謙益苦笑道:“或者是臣以前在不知情時得罪過溫閣老,或者是如陛下說的溫閣老不過是討厭東林,覺得臣經曆的這案子,是一個可以攻擊的突破點。”


    朱由檢道:“過去的事情也就過去,既然你說在此事中無辜,想來也真的無辜,。”


    錢謙益聽了,感覺朱由檢的語氣真誠,不像反語,又抬頭,瞥了一眼朱由檢的表情,也確實是很真誠的樣子。


    不由得長長吐出口氣:“陛下明察秋寒,臣多謝陛下信任。”


    朱由檢說道:“既然如此,朕打算重用你,你可能擺脫東林羈絆?實心為朕辦事。”


    錢謙益連忙道:


    “陛下要用臣,那是臣的榮幸,莫大恩典,臣自當竭誠效力,豈會罔顧聖恩?”


    朱由檢點點頭道:


    “很好,朕打算任命你為南直隸巡撫,督查江南落實戰時措施的情況,包括地方上建立稅課提舉司,宣化司,科舉改革,核查人口、選訓民兵等等情形。若是江南能落實做好,則戰時措施在天下推行也便成了一半。你意下如何?”


    錢謙益一愣,說道:


    “陛下,如此重用微臣,臣感戴至極。隻是臣本是南直隸常熟人,又出任南直隸巡撫,此似乎與官員不得在家鄉任職之慣例不合,隻怕臣若是答應,會招致物議彈劾?”


    朱由檢皺眉道:


    “朕讓你去督查戰時新政,你卻還用慣例舊製來壓朕?你莫忘了戰時措施,朕之命令便是聖旨,誰能阻撓?”


    錢謙益連忙道:“陛下說的是,臣糊塗了,隻是……”


    他說到這裏,又遲疑著停頓了。


    朱由檢道:“隻是什麽?”


    錢謙益道:“隻是,縱使沒人議論阻撓,臣到自己家鄉督查施政,就怕陛下也未免會疑心臣會庇護鄉人親屬,難免偏私,到時候臣回京複命,有嘴也說不清楚。”


    朱由檢笑道:“你這說的也是,朕也不會把膽子壓在你一人身上。你這巡撫隻是巡撫,我再讓行人司司正汪汝淳和你同行,任命他欽差特使,持尚方寶劍。平時你和他多商議,若是意見參差,便由他拿主意拍板決定,你來出麵執行。若是你和他分歧太大,那他也可亮出欽差身份,彈壓一方。不過朕希望,盡量不要如此。”


    “還有朕再讓錦衣衛指揮僉事王世德帶三千精銳隨你們一起去。當可萬無一失。”


    錢謙益聽說是這樣安排,心中有些失望,這麽一來自己名義上是南直隸巡撫,實際上卻成了傀儡。


    但隨即就明白皇帝這麽安排,其實就是既要利用自己在南直隸士林中的人脈和影響力,又提防自己營私,也算是用心良苦了。


    算起來,皇帝對自己還有疑慮,也在情理之中,不算過分。


    自己若是這次把事情辦好了,真正獲得皇帝信任,將來也未必不可以獨當一麵。


    想明白了這層,他心中也釋然不少,便欣然道:


    “陛下如此安排,可謂萬全之策,陛下放心,臣也安心。”


    朱由檢見他領命,便又把此行除了上述主要任務之外,還要順便去把在金陵的刻版印刷的名家胡正言和吳發祥請回京城,會重啟寶鈔,做準備。


    另外還要在江南試點推行官辦錢莊之事,究竟是直接沒收私人錢莊,還是允許私人錢莊開設,另設官府所述的錢莊。


    算起來要做的事情著實不少。


    錢謙益分條記下。


    他知道這也是回京後,皇帝考察自己的重點。


    如果所有事項都能辦妥當,自己入閣都說不定有希望。


    錢謙益領命,為去南直隸做準備。


    朱由檢心想,此事也不能不和內閣交代一下,看看他們的意見,尤其是溫體仁。


    用過午飯之後,陳仁錫、徐光啟、溫體仁、周延儒等人都奉召進文華殿議事。


    朱由檢把派遣錢謙益去南直督查戰時新政說了一遍。


    其他三人倒還好,溫體仁臉上頓時變色,他甚至有些憤怒,聲調也提高了幾分:


    “陛下,錢謙益此人萬不可大用?”


    朱由檢皺眉道:“哦,為何?”


    第163章 盤問錢謙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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