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謙益,《東林點將錄》中被列名為天巧星浪子左諭德。


    如今皇帝居然讓錢謙益來南直隸做巡撫。


    錢謙益從十五歲時就隨其父拜訪過東林黨創始人顧憲成,侍候於講席之間,接受過顧憲成的耳提麵命。


    中進士時,其座師葉向高、曹於汴也都是東林榜中人


    東林前代大佬去世後,除開劉宗周之類的清流領袖,東林論資曆,論才略抱負,便當以錢謙益為尊。


    甚至錢謙益中進士之前,便已被人視為東林黨魁


    “先生未第時,已駸駸為東林黨魁”


    錢謙益也承認自己的黨魁身份:“平生自分為人役,流俗相尊做黨魁。”


    又曾自詡天啟以來,“吳楚間權奇雄駿之士”與他互相慕悅,往來交遊。


    可見錢謙益在東林中的黨魁地位,並非單純是年齡和官位決定。


    論年齡官位,他的座師曹於汴還在他之上。


    更主要還是錢謙益在東林派係的文官裏,包括年輕後學的心目中,是被公認的有更強的政治抱負,有軍事經濟才能,有很強交遊籠絡人心的能力。


    能擔得起黨魁領袖之職。


    天下各方才能之士,他都有意識的聯絡交往。


    振臂一呼,雖未必應者雲集,但也是有很大影響力。


    在顧夢麟、楊廷樞、吳昌時等人看來,如果能策動錢謙益與他們配合,正是可以掀起一次大風浪的良機。


    他們來見錢謙益,正是希望他不負東林黨魁之名,乘著此次巡撫江南之行,做出一番大事,逼得皇帝不得不改弦易轍。


    眾人行禮之後。


    吳昌時看一眼錢謙益身邊的汪汝淳和王世德,連連遞眼色給錢謙益,示意他讓身邊人先離開,他們有要事相商。


    錢謙益佯作不解,笑嗬嗬請眾人喝茶。


    吳昌時眼中未免也有些著急冒火。


    楊廷樞忍不住了,慨然道:“我等商議之事,都是堂堂正正,為國家除弊矯偏,並無不可示人之事,也不必遮遮掩掩。”


    吳昌時有些不滿地看了一眼楊廷樞,輕輕搖了搖頭,歎了一口氣,似乎是對楊廷樞的幼稚表示無奈。


    錢謙益饒有興趣道:


    “餘還以為眾位顧念交情,特來探望,原來是有事相商,列位盡管說來。”


    楊廷樞問道:


    “牧齋公以為當今陛下施行之政為何如?”


    錢謙益拱手向上道:


    “今上為聖天子,一即位便能不動聲色誅除奸黨巨凶,如今施政,自然也是英明。”


    楊廷樞聽見錢謙益這麽回答,有些著急了。


    憤然道:


    “牧齋公,你莫非真做了媚上之人?當年神廟征收礦稅,東林諸公奮袂而起,抵製二十餘年,今上征稅規模遠超礦稅,正當我輩奮起,阻止此等禍國亂政之時。


    “先賢凋零,如今天下,能執東林之牛耳者,非牧齋公莫屬。牧齋公既出任南直巡撫,便當將橫征暴斂之弊,考察清楚,回去勸諫皇上,早早停止。”


    顧夢麟附和道:“複庵說得不錯,牧齋公不要辜負了眾人期望。”


    錢謙益微笑搖頭:


    “陛下主意早定,非勸諫所能動搖。各位想必也聽說那大朝會之事,如蕺山先生,石齋先生都勸諫不動,反因此被流放……。”


    錢謙益還沒說完,年近十九歲的黃宗羲就大聲道:


    “牧齋公若是這等畏縮之人,和那媚上取利的閹黨還有什麽差別?”


    他這質問可謂相當無禮,論輩分錢謙益算是他的父執輩。


    論情分,黃宗羲還曾請求錢謙益為其父黃尊素寫墓誌銘。


    莫說晚輩對長輩不能如此質問。


    就是同輩之間,這樣打斷別人的話,大聲嗬斥,也是容易引起衝突。


    當場吵罵打起來都有可能。


    不過這黃宗羲年紀雖輕,卻向來以脾氣暴躁剛烈,眼裏容不下沙子聞名。


    他在去年五月,東林黨人獲得平反,刑部審訊閹黨之時,曾經當堂用利錐刺傷許顯純,血濺當場,眾人駭目。


    為此名聲大噪。


    是以年紀雖輕,但風頭之勁,隱然已蓋過同輩人物,便是年長一輩,見了他,也要敬憚他三分。


    錢謙益自然也知道黃宗羲的脾氣,他涵養甚好,心中雖有幾分惱怒,但臉上卻不動聲色,甚至微露笑容道:


    “一年不見,太衝風采還勝於當日京師相見之時,真是少年英傑,白安先生後繼有人,也當含笑九泉了。”


    黃宗羲對錢謙益的說這客套話,卻不太買賬,他性烈如火,性情偏激,仍舊瞪著錢謙益道:


    “牧齋公,我等士子就等你一句話,你是做媚上之鷹犬,還是為百姓,為蒼生立命?”


    錢謙益無奈歎息道:


    “太衝,你這性子……”。


    他頓了一段,見黃宗羲又要瞠目發難,連忙道:


    “你莫急,聽我說來。今上所施之政,原本就是為拯救天下蒼生所設。雖是有些峻急,但也並非就是長久如此。隻是眼前要撲滅建虜凶焰不得不然。


    “你等為百姓請命,要輕賦薄斂,自然是好意。何不忍耐三年,等建虜一滅,那時候吾自然與諸賢一起請今上盡廢苛政,百姓熙樂,豈不美哉?”


    六人聽了這話,臉上都顯怒色,似乎對錢謙益都極為失望。


    四五人幾乎同時張嘴要駁斥錢謙益。


    最後還是讓吳應箕來說,吳應箕憤然道:


    “牧齋公,你這言豈非大謬。若是當今陛下之政果然能滅建虜,我等何必反對。卻不知此等苛政,飲鴆止渴,隻怕滅虜不成反自滅。神廟礦稅尚且讓天下鼎沸。若是如當今天子這等搜山刮海的暴斂推行開來,各處皆叛,連我江南也無寧宇,尚能指望滅虜乎?”


    錢謙益皺眉道:


    “聽你們這麽說,這江南諸地的課稅司,宣化司都尚沒有建立起來?”


    吳昌時笑道:


    “倒也不能說完全沒建立,朝廷命令下達之後,地方上不肖生員,倖進童生也頗有人報名加入,希圖通過這新設的課稅司,宣化司謀個功名前程。我等正人豈能讓此輩鑽營小人得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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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在各地都有生員會社,社中同誌聯絡同心,對那一般卑屈小人,路上遇見必要唾罵輕鄙一番,還有許多同誌組織鄉民群集於此等小人家門前訓罵,甚至入屋打砸,效仿當年織工葛成之事,收效不錯。


    “如今江南諸地,稍微成器些的讀書人,再無人敢去應課稅司,宣化司的招募。也隻剩下一些窮極無聊的市井棍徒去應募,隻是這些棍徒不通文墨,又人品卑下,偷雞摸狗,素來不齒於鄉裏之間,由他們充填的這課稅司、宣化司衙門,不問可知會是什麽情形。等激起更多民怒,陛下之苛政,自然也堅持不了多久”


    一直站在錢謙益身旁,保持沉默的汪汝淳,聽到這裏,忍不住開口道:


    “這未免也太過分,北方諸地卻沒這等事。”


    吳昌時冷哼了一聲:


    “北人愚魯遲鈍,等複社成立,讓吾等同誌去北方宣揚正道,北方士子也被點醒,自然也會和江南一般舉動。”


    錢謙益苦笑道:


    “若是這般說來,你們必定要把當今聖上推行的戰時新政,盡數抵製,徹底廢除,才肯甘心。”


    這時站在黃宗羲左手邊的魏學濂也開口了。


    這魏學濂和黃宗羲一樣,算是東林烈士之子。


    他的父親魏大中在天啟五年被閹黨迫害折磨而死。


    去年,他刺血上《痛陳家難疏》,天下人讀之,無不淚下感動,廣為傳揚。


    魏學濂又是劉宗周的學生,和黃宗羲算是同門師兄弟。


    他又酷嗜西學,和薄玨等人是好友。


    魏學濂說道:


    “陛下推行之政,也並非全都荒謬。這聚斂酷政,自然應當廢除。這科舉改革卻是順天應人,吾輩都讚同”


    錢謙益目光閃動,對魏學濂這個說法,他倒也不算意外。


    畢竟過去幾年,他也一直在南京。


    對江南士子的風氣知道的很清楚。


    現在這些東林子弟,大多講求實學,鄙視純粹考科舉求功名者。


    許多人熱心於學習兵法、水利、農學,總之一切有利國計民生的切實學問。


    就比如黃宗羲、魏學濂這兩人就學天文曆算,學技擊、學地理、兵法、農事、禮樂、刑律。


    黃宗羲在曆算數學上的造詣尤其深厚,對武術技擊也有深入研究,和一些內家高手多有來往。


    因此崇禎皇帝改革科舉,可以說正投合他們的胃口,他們求之不得。


    就是在大舉征稅的事情,這些士子轉不過彎來。


    畢竟讀書人從小受的教育的就是國家不可與民爭利,苛政猛於虎之類。


    這都是他們深入骨髓,深入靈魂的理念。


    要扭轉起來談何容易、


    其實就是錢謙益自己,也不能算完全扭轉過來。


    但他的腦筋畢竟還相對算靈活點。


    他此次赴任,出發之前,就預見到此行的困難程度。


    若是不去江南,隨便到其他什麽地方,比如雲南、貴州、廣東或者河南甚至有大災的陝西當巡撫之類,他都覺得要容易辦許多。


    唯獨大明最富裕最開化的南直隸,他也覺得頭疼。


    他自己就是南直隸人,太熟悉這個地方。


    南直隸最富裕,百姓對國事最關心,讀書人也最聰明,風氣最彪悍,最有抗爭精神。


    都把能對抗皇帝當成是美德,把順從皇帝或上級官員,當成是奴媚可恥。


    南直隸的秀才,有一個綽號,叫做青衣大王。


    秀才沒有官位,但一切高官到了這地方,麵對普通秀才生員,也不敢擺出官長的架子。


    當年東林黨和熊廷弼有矛盾,為了給熊廷弼挖坑,也是特地把他調到南直隸來當提學禦史,讓他嚐嚐青衣大王的味道。


    熊廷弼不知死活,當真下狠手來整治,打死一人,也注定了他以後成為眾矢之的、死於非命的下場。


    錢謙益左右瞥了一眼,看看汪汝淳的臉色,又看看王世德的臉色,見他們表情都漠然。


    心想等這六人走後,隻怕還要與汪汝淳和王世德好好商議一下。


    江南的事情,要辦起來不容易。


    眼下要把課稅司、宣化司能督辦整頓好,都非容易,更別說再進一步督辦人口核查等事。


    錢謙益在思索,那六人見錢謙益沉默不語,以為他被打動,心想錢謙益畢竟被許多人視為東林魁首,他去年上京城之前,也有當仁不讓之架勢。


    應該能分得清出輕重利害。


    吳昌時更是眼珠子轉了幾轉,代錢謙益設想幾套方案,讓他既能繼續得到皇帝信任,又能推動廢止戰時新政。


    正在此時,卻聽得察院外邊有人群喧鬧聲,奔走聲。


    仔細分辨,還有人在高喊:“不好了,後湖著火了。”


    眾人聽得此言頓時都一驚。


    錢謙益啊呀一聲,從座位上站了起來。


    隻有王世德有些懵然。


    他悄聲問汪汝淳道:“湖都是水?如何著火?便著火了,又有什麽要緊?”


    汪汝淳道:“這後湖又名玄武湖,在金陵城北,太平門外,這湖本身自然不會著火,隻是湖中島嶼上卻有庫房九百多間,儲藏國初到現今的曆年黃冊一百七十萬冊。可謂我大明第一檔庫,若是燒毀,那也是朝野震驚之大事了。”


    王世德聽了咋舌。


    錢謙益皺眉道:“走,去看看!”


    眾人當即出門,街道上已有兵丁往北門方向奔走,顯然是急著去滅火。


    錢謙益讓王世德調動三千錦衣衛兵卒,帶上顧夢麟、黃宗羲等人,也騎馬往太平門而去、


    不多時出了太平門,已遙見遠處蘑菇狀的煙霧升起在空中,火光閃耀,還有熱氣被風吹來。


    這火勢相當大。


    眾人到了玄武湖邊。


    隻見湖中心好大火。


    黑色濃煙衝天而起,如同湖中有一個黑色巨人正在生長起來,張牙舞爪獰惡萬分。


    那吞吐不定的烈火,更是隨著風勢不斷變化著形狀。


    即便濃煙不斷遮擋視線,但在岸邊依稀可見,這島上的火並不是集中在一處,而遍布全島各處房屋。


    幾乎沒有一處空缺。


    在岸邊都聽得到房屋燃燒的嗶嗶啵啵之聲。


    有上千士兵已劃船向湖中島嶼駛去。


    此時是初春時節,天氣仍舊頗為寒冷,這些士兵全身上下卻都用水澆濕,顯然是怕逼近島上,被大火灼傷。


    主管後湖黃冊的南京戶科給事中趙君濟,戶部主事張惟賢,在岸邊捶胸頓足,嚎啕大哭。


    顯然若是湖中的儲藏黃冊的庫房全部燒毀,近兩百萬黃冊毀於一旦,這對他們來說是難以想象的一場大災。


    若是問責起來,不但可能坐牢,殺頭都是有可能的。


    第165章 後湖大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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