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日,菊墨要去給孟老爺子拜壽,梓書就留在家裏陪著長輩們包餃子。(.)祖母陶尚君邊忙碌著,邊問梓書的母親呂婕,“青山今兒說了什麽時候回來不?這又過了下班的點兒了,看樣子又是不回來?”


    呂婕就賠笑臉,“媽,他那工作向來就是這麽個性質,越是趕上年節就越是忙。咱們包咱們的,包得了就吃,咱不用等他了。待會兒我給他留一盤就夠了。”


    陶尚君就傷感了,“唉,咱們靳家聽起來那是一大家子的人,可是每到年節卻稀落到連一桌子飯都坐不齊。虛穀在美國回不來,青山工作也忙……就連弄棋和四兒也都有自己的事兒要幹,就剩下咱們幾個沒人待見的守在家裏包餃子。”


    靳青山工作的性質,呂婕早已習慣了獨守空房;陶尚君就盯了梓書一眼,“我是老了,你媽和你爸也是老夫老妻,倒也沒什麽說的;倒是你啊,三丫兒,你究竟什麽時候給奶奶領個孫女婿回來?”


    梓書苦叫了聲,“奶奶!我爸和四叔工作忙回不來;我姐和四兒外頭有事兒,也不能陪您包餃子,您就把這腔子怨氣都往我身上撒啊?奶奶,人家很無辜的說……”梓書手裏揉著麵團,掛上孩子般的笑顏,“奶奶,人家今年還小呢,幹嘛這麽急著把人家推出門?汊”


    呂婕倒是開通的母親,就幫著女兒哄婆婆,“媽,現在人家職業女性都興三十歲才嫁人的。咱們梓書確實還小著。我還舍不得她呢,恨不得攏在身邊多留幾年,省得嫁出門了就成了人家的人。”


    陶尚君也笑,“我倒是也這麽想。隻是啊,我心裏就總記著鄧瑟瑟去年過年回來在我耳朵根子底下念叨的那句話。她追問我,說三丫兒去年是不是辦喜事了?我就說她胡說八道,她還委屈,就一個勁兒跟我念叨,說不對勁啊,她給三丫兒排了八字,說去年那個時候三丫兒的紅鸞星主宮啊。”


    呂婕聽著婆母說起弟媳婦的語氣就笑,“媽,瑟瑟八成又是在開玩笑。朕”


    “嗯,我也知道她一天到晚神道兒的。我也沒拿她的話當回事。”陶尚君早年很是不喜歡鄧瑟瑟這個兒媳婦,怨她將兒子給“拐”到美國去再不回來。不過這些年四兒也大了,陶尚君跟鄧瑟瑟之間的關係也改善了不少,如今聽陶尚君再提起四兒媳婦兒來,雖然語氣還是不客氣的,不過卻已經在言語之間有了寵溺的意味。


    陶尚君和呂婕兩婆媳邊說邊笑邊忙著包餃子,那邊揉麵的梓書卻聞言就是狠狠一震,麵色倏然便白了下去!


    四嬸說的沒錯:去年過年,她與貝鶴鳴在新加坡注冊結婚。


    “梓書,沒有皮兒了。”呂婕抬眼望了梓書一眼,“怎了?”


    “啊媽,沒事。”梓書趕緊繼續賣力揉著麵團,“很久沒揉過麵,手腕有些酸。”


    陶尚君就笑,“三丫兒其實就這點最合我心。現在外頭滿世界都賣的是現成的餃子皮兒,隻有我們三丫兒能在這個年紀還主動張羅要自己和麵,說這樣做出來的香。”


    梓書打起精神來彩衣娛親,“現在外頭的餃子皮兒可不敢買。那些商販為了讓餃子皮兒禁煮又有彈性,據說會向裏頭加添加劑的。道理跟過橋米線差不多,吃了跟吃塑料袋一樣。”


    呂婕就笑,“小孩子家家的,別總看著社會陰暗麵。這社會上總歸還是好的多,別讓自己的心就盯著烏黑處,否則讓心眼兒都變成大頭針尖那麽丁點大了。”


    “是是是,遵命老媽!”梓書粘了一手的麵粉,調皮地給母親童子軍敬禮,“咱們靳家的孩子應該放開心懷,關注天下。”


    餃子包好了,廚娘們再不準三個人親手擺弄,搶著給端走了去煮。梓書跟著追到廚房去,被廚娘給拍著手背趕開,“鍋裏頭白氣重,小心噓著了你這小嫩手!乖乖一邊看著就行了,手被噓著了還怎麽打電腦!”


    梓書就隻好笑著立在一邊。濃濃的白氣從鍋裏湧出來,像是溫暖的親情環繞著她。冬至日在傳統裏算是北方最冷的一天,前清宮廷裏要在這一天開始統一換上大毛;可是她卻真的不覺著冷。也許骨子裏就是東北人吧,雖然從前許多個冬至日都是在南國新加坡的溫暖天空下度過,但是冷不丁這一回來,依舊能極快適應。


    餃子在熱水裏翻滾,梓書想到新加坡就失了點神。想起大一那年勤工儉學進了貝氏的那一天。盡管從小就是冷靜得體的女孩子,可是冷不丁進入早已聞名的國際著名出版集團,她還是緊張到手腳冰涼。第一件工作是幫行政部的人員去複印文件,結果走路太緊張,撞到了人,手裏所有的文件都翻飛成倉惶的白蝶。


    紛紛揚揚的白紙裏,那個被撞到的男子主動蹲下去幫她撿拾。然後在那天已經有了初夏微醺的陽光裏,梓書披著一脊背的汗,鼻尖上也都是汗珠,看見那個從紛揚的白紙中朝她揚起的麵孔……


    她很失儀地幾乎尖叫起來,“怎麽是你!”


    整個開放式辦公室的職員都被驚動,紛紛驚愕望過來。那些目光裏有責備,梓書看得出來。作為勤工儉學第一天的表現,她真是太糟糕。


    倒是他隻是眼瞳黑白分明地一轉,毫無溫度和重量地一笑,“這位同學,對不起嚇到你。聽你的語氣似乎見過我?不過我想你可能搞錯嘞。我的印象裏,沒有你。”


    後來才知道他叫貝鶴鳴。


    貝鶴鳴,很好記的名字;更因為這個“貝”字,輕易便鑒別出他的身份。同事們都知道他是小開,現在自己從最底層做起,不許大家當他是太子爺,隻當做普通的同事。


    關於他的成長道路,更有諸多傳奇。天才少年,十三歲便獲得國際學科競賽金牌;十六歲獲得劍橋的獎學金,遠赴英倫留學。


    梓書站在沒開燈的宿舍裏,一點一點掐滅自己心頭的疑慮。他是貝鶴鳴,不是當年在中國東北一直用眼睛追逐的少年。貝鶴鳴在新加坡有完整的成長記錄,於是弄錯的隻有她。他們也許隻是相貌太相似罷了。就像這個世界上,總會神奇出現的宛如雙胞胎一樣的人麵――原本沒有半點關係,卻長得仿佛像是雙胞的兄弟姐妹。


    造化神奇,她隻能妥協於現實。


    他是貝鶴鳴,是高高在上的集團太子爺。與她曾經在中國東北的那段青澀歲月,沒有半毛錢的關係。


    於是她將自己嵌進了矛盾的夾縫裏。一方麵提醒自己,他是完全陌生的另外一個人,於是隻與他保持工作的距離;可是另一方麵,他與記憶裏那個男生酷似的容顏卻總會刺痛她的眼睛,讓她忍不住對著他出神。


    幸好她是靳青山的女兒,身為警察局長的父親從小就言傳身教給她黑白分明的為人準則,於是能讓她恪守住與他之間的距離和界限。就那麽安安穩穩地走過了大學四年的打工生涯,畢業後順理成章成為貝氏正式一員。再到他一級級從底層打拚過來被正式任命為總經理,她便成為他最得力的助手。


    然後去年冬至的這天,他們還在忙一件大;大家最緊張的時候,她就起身來給大家包餃子。他忽然走進廚房來,對她說,“幫我一個忙:嫁給我。”


    她是他的助理,當他需要幫忙的時候,她是當仁不讓的第一個選擇吧?於是就算公司裏偷偷愛慕他的女同事一抓一大把,他卻獨獨對她這樣說。


    她便答應了。


    反正她這輩子從沒想過還會嫁人,這樣殘敗的自己當然沒資格再去洞房花燭。於是便幫了他這樣一個忙吧。隻是假的結婚罷了,又不涉及情愛,她幫他的同時也等於是幫了自己。若是將來到了三十歲,還有人說她沒結過婚的話,她便可以輕描淡寫地回應一句:“其實早就結過了。現在重又回複單身而已。”


    於是一個月後的春節,她與他在新加坡注冊結婚。


    一切的一切都很符合一個冷靜的女職業人對於情愛和婚姻的處理方式,她以為她就這樣淡然地看待一切就好了。等過了一段時間,兩人婚姻解除,便一切自然治愈。卻沒想到――他違背前言,開始尋覓真的讓她成為他的妻子。


    她接受不了的,不可以。


    “餃子好嘍!”廚娘在團團的白霧裏朗聲宣布。梓書趕緊回神,望著一顆顆圓滾滾的餃子,忍不住想起前清的先例:新人合巹,要吃“子孫餑餑”,其實便也就是餃子。


    餃子與新婚相連,卻與她無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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