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這是怎麽了,怎麽突然這麽說?”


    菊墨被祖母陶尚君給叫到正房屋裏去,關上了門不知道討論什麽;家裏一大幫孩子不敢去探問,也不放心離開,就都站在廂房的廊簷下垂手候著。婉畫忍不住跟梓書嘀咕。


    “奶奶跟那頭大奶奶畢竟不同,奶奶一向是開通的老人家啊,怎麽這回反倒這麽封建,還站出來幹涉四兒喜歡誰了?”


    梓書也憂心,“四兒對啟櫻早已是情根深種,他自小又是在美國長大的,奶奶這麽一攔著非但起不到作用,反倒會刺激得他更認真了才是。他那孩子一上來癡勁兒,誰知道能發生什麽事兒啊?這可怎麽好,唉……”


    梓書和婉畫在那嘀咕,蘭泉看了跟著歎氣,便擠到弄棋和明寒身邊兒去,“現在能救四兒的,就剩你們夫妻倆了。汊”


    弄棋抱著手臂,“這是什麽意思?”


    蘭泉歎氣,正色望明寒,“關於當年前清皇室到了滿洲國去的那段曆史,史書記載的有荒疏,而唯一能說得清所有事實真相的,隻剩下明寒你家的長輩。”


    一提到明家長輩,弄棋都一皺眉。明寒緩緩點頭,“好。我想辦法回去問。朕”


    房間內,陽光長長地頭過窗隔扇落在地磚上,印出一帶火灼一般的光路;而其它地方則顯得幽深。


    陶尚君瞄著眼前的孫子,心中自是心疼,卻不能不硬起心來,“四兒,奶奶就問你一句實話:你跟那女孩兒究竟已經發展到哪種地步?”


    菊墨臉色還有虛白,卻兩眼灼灼回望祖母,“除了她,孫兒這輩子是絕不會再將眼睛落在其他女孩兒身上的。”


    陶尚君一聽,急得當場就落了眼淚,“四兒啊,四兒啊!咱們家就你一個男孫,你這說的是什麽話!”


    菊墨一著急,忙跪倒在祖母麵前,“奶奶,為什麽您不允許?您是不喜歡她的身份,您是嫌棄她曾經偷過東西?孫子跟您保證,她做這些事肯定是有緣由;我知道爺爺和三大爺都是警方的,我也必定會給他們一個交待……奶奶您別搖頭,行不行?”


    陶尚君伸手拍打著菊墨的肩頭,“傻孩子,如果隻是那樣的事,我雖然也會不滿意,但是總不至於眼睜睜看著你要死要活地卻還要攔著……奶奶之所以攔著,就因為有必須得攔著的理由啊!”


    菊墨眯起眼睛來,“奶奶,那究竟是什麽事?您告訴我吧,行不行?”


    陶尚君登時悲從中來,“傻孩子,虧得你爺爺還打小就特允許你翻看這寨子裏的老東西――都以為你這孩子有雙慧眼,能看懂些門道;可是你看來看去的,怎麽就沒看懂最關鍵的!”


    菊墨的臉登時就一白,“奶奶,求求您告訴我吧!“


    陶尚君流著眼淚伸手撫著菊墨的發頂,“這事兒原本是咱們家絕不外傳的秘密,我也曾經在老人牌位前發過誓言再不提起……可是今兒,奶奶隻能告訴你。”


    陶尚君老太太歎了口氣,抹掉眼淚,正襟而坐,“婉畫之前跟明寒說的不錯,那位禦弟跟日本嵯峨家的小姐在關東軍的刺刀逼迫下成婚,婚後的確是沒有生下兒子的,而是生了兩個女兒。中國的曆史書上都是這樣寫,於是老百姓就都以為末代皇帝兄弟兩個是沒有了傳承香火的人的。”


    菊墨蹙眉,緩緩點頭。


    “可是事實卻不是那樣。世人隻知道禦弟與嵯峨家的小姐的這一段婚姻,卻少有人知在這段婚姻之前,那位禦弟是結過婚的。是在日本人的逼迫下,禦弟的前妻才在仳離書上簽字……”


    菊墨心中轟然一聲――曾經掏出來的那張老婚書浮現上腦海。他瞧見那婚書上的新郎根本就不是督軍老爺爺,新娘的名字也不是老奶奶,可是相片上的容顏卻分明是她――小時候他還納悶兒,如今想來,那婚書豈不是說,老奶奶在跟老爺爺成婚之前,還是嫁給旁人過的?


    “不會這樣巧吧?奶奶,您別嚇我……”菊墨用力笑著,像往常逗奶奶開心時候的笑容,想要聽奶奶說一句“其實都是嚇你的。”


    陶尚君這一回卻沒有露出菊墨期待的笑容,而隻是輕輕地點了點頭。


    菊墨一屁股就跌坐在地上,一張蒼白的臉在陽光灼出的那道金色的印跡裏凝著祖母笑,“怎麽會這樣?您的意思是,雖然嵯峨家的小姐沒能生出兒子來,可是那位禦弟卻是有可能有兒子的,是那前妻生出來的。於是這個兒子就被日本人帶到日本去……而禦弟的前妻卻後來成為我督軍老爺爺的外室?”


    陶尚君也仿佛瞬間老去,扶著孫子的肩頭,“雖然算起來,你們已是第四代的旁係血親,已經不在法律的禁婚之列――可是四兒啊,倘若你們倆真的在一起,那麽當年那段風流公案勢必又會被掀開……咱們靳家又如何能在這樣事情上授人笑柄?靳家祖祖輩輩積累起來的家聲,豈能就在你手裏這樣斷送了啊?”


    菊墨從祖母房間中走出來的時候,斜陽映照在他麵上,哥哥姐姐們都聚攏過來圍著他問長問短。他卻已經隻是微笑,靜靜說,“哥哥姐姐,我今年還小呢,是不是啊?談婚論嫁還早呢,是不是?”


    蘭泉、梓書、婉畫等人都被菊墨給嚇著,紛紛問,“奶奶到底是跟你說了什麽,你倒是說啊!”


    菊墨隻是笑著搖頭,“我還小呢,未來還有那麽多年,所以說不定還來得及,是不是?”


    “四兒這孩子又犯了癡病了!”婉畫急得直跺腳,卻被梓書拉住。


    這樣的明明想要大哭卻哭不出來,反倒一個勁兒擠到麵上的都是笑的感覺,梓書自己也曾經曆過。她大致能懂四兒心裏的痛――不是痛到極處,是不會這樣以笑當哭的。


    “四兒的話沒錯。”梓書回頭望幾個兄弟姐妹,“他還小,未來的日子還長著。咱們也都別急著現在逼問他。待來日,慢慢開導。”


    菊墨先前張羅著要跟梓書一起參加鈐印和貝氏的聯誼旅遊去,梓書還不答應,怕他跟著瞎搗亂。又怕菊墨若是遇見趙旗珠,兩人還都不自在;可是這回梓書倒是主動拉著菊墨一起了。


    “一路上,麻煩你好好照應菊墨些。”梓書也難得主動跟貝鶴鳴說話,卻是交待的菊墨的事兒。


    出來騎單車,女生們自然比不過男生的技術和體力,所以男女勢必要前後分開。菊墨跟在男生隊伍裏,還是有貝鶴鳴照應一下能更讓梓書放心。


    貝鶴鳴借著陽光樹影靜靜望梓書一眼,“你放心,我會的。”


    倒是菊墨又沒心沒肺似的湊過來,吊兒郎當伸手勾著貝鶴鳴的肩頭,“三姐你放心吧,我會替你好生照看著貝子爺。”


    “靳菊墨!”梓書和貝鶴鳴異口同聲喊出來。兩人對望了一眼,梓書趕緊將目光避開去。


    “你怎麽又叫我貝子爺!”瞄著梓書的背影走遠,貝鶴鳴衝菊墨咬牙。


    菊墨繼續沒心沒肺地樂,“當年府上在偽滿洲國的襲爵不就是貝子?”


    貝鶴鳴就咬牙,“這些前因後果你倒是從哪兒得來的?”


    菊墨當年跟貝鶴鳴聯絡上,竟然不是通過梓書,而是他自己找上門來的。而且一找上門來就貝子爺長貝子爺短的,驚得貝鶴鳴一身一身的冷汗。那時候貝鶴鳴還不知梓書已經知道了當年的事情是他做的,於是聽見菊墨喊他貝子爺,就擔心這會被梓書也聽了去,從而窺破他是從中國東北過去的。


    菊墨絞了絞手指,“我們家跟鈐印就是特別有緣。家裏有好些老物件兒都是鈐印的出品。尤其是我太奶奶當年用過的日記本、信箋,甚至還有婚書,都是你們鈐印出的。”


    菊墨的心思又落回從前那張婚書上去。那是在婚書的角落裏落著鈐印的款兒,上頭大致寫著“貝子某某恭祝二位新婚之喜。”就是因為當年那位禦弟身份特殊,於是鈐印的老板才會端出貝子的爵銜來恭賀,由此也讓菊墨猜到貝家與鈐印的淵源。


    新加坡出版業橫空出世一個貝氏印刷集團,而且一看做法就是大做派、經驗老道,可是卻從沒聽說過新加坡當地原本有貝姓的人從事出版業――於是菊墨想到,這家人家定然是隱性瞞名從中國內地出去的,以從前爵位為姓氏,於是改姓了貝。


    聽著菊墨解釋,貝鶴鳴也隻能心中驚栗。他的秘密原來根本就保持不了許久,就算梓書自己沒記著當年的事,可是這些謎底也早晚都被菊墨給掀開。此時倒是覺得,能由他們兩個當事人自己揭開往事,總歸還算是幸運的;若是被菊墨給掀開的,那就可能再無彌合的機會。


    “我從前還差點給弄錯。”菊墨聳肩,“我還以為你們是貝聿銘家族的一支。那樣的話,怕就牽扯到我太爺爺當年的一段韻事了。”


    貝鶴鳴知道菊墨說的是什麽。貝聿銘的繼母蔣四小姐,當年曾經被傳與靳家那位督軍老爺爺有過交往。


    菊墨瞄著貝鶴鳴的神色就笑,“我當時還想呢,說不定咱們倆也算是有血緣的族兄弟啊。”


    “去你的。”貝鶴鳴伸拳砸了菊墨一下,“我可不想跟你成為什麽有血緣關係的族兄弟!”


    “我知道。”菊墨就又笑了,“你為的是我三姐。如果咱們兩家有那麽段關聯的話,那你跟我三姐就沒戲了。”


    菊墨說完就自己笑嗬嗬轉身走到大樹底下取單車去了。


    其實他有多羨慕貝鶴鳴跟三姐啊。雖然他們倆現在還在冷戰中,但是他們卻幸運地躲開了祖輩上的情感糾葛。就差毫厘,貝子爺跟三姐就差點要經受他此時的痛。


    於是這樣遠遠地看著他們的幸福,他都替他們開心,真的。


    隻將那不可以愛的疼痛留給自己吧。希望自己的哥哥姐姐們都能得到他們最想要的幸福。


    “菊墨。”


    菊墨正扶著車把,遙遙望著梓書跟貝鶴鳴歎息呢,身後忽然傳來幽怨一聲。


    菊墨的頭發根兒都一涼,連忙轉頭先笑,“珠子!你也來啦?”


    趙旗珠推著單車,目光映著樹蔭,幽幽地,“你回來這麽些天,怎麽也沒打電話給我?”


    菊墨垂下頭去,“一大家子人都回來看我二哥二嫂的,人多事雜……”菊墨解釋了半天,終究還是抬頭向趙旗珠直言,“珠子,對不起。”


    趙旗珠就苦澀地笑起來,“菊墨你千萬別說對不起。你這麽一說,我心裏就沒底了。我就忍不住猜,你說這對不起究竟是對什麽說的?是對一年前你的不告而別?還是對一年來的避而不見?”


    “珠子……”菊墨也難得有不知道說什麽的時候。


    “對我們經常看韓劇的女生來說,‘對不起’通常都是男生說分手時候的台詞。”趙旗珠一雙眼珠子黑白分明睇緊菊墨,“我希望你不是那個意思。”


    菊墨尷尬得抓緊車把。


    “就算你是那個意思,我也不會接受。”趙旗珠目光堅定,“我也跟你一樣,是個死心眼兒的人,認定了的就輕易不會放手。”


    “經過一年來的靜思,我猜到你是另外有喜歡的人了。可是既然一年了你們還沒能在一起,那就隻是說明你有情,對方卻未必有意――所以我依舊有機會。”


    “珠子,你……”菊墨這個為難。


    趙旗珠搖頭,“反正這就是我的心意了。你阻攔也沒用。”


    鈐印的同事在招呼趙旗珠過去,梓書看趙旗珠走遠,走到菊墨身邊來,“其實四兒,三姐說句大實話:如果你跟啟櫻真的注定不能在一起,你不如考慮考慮珠子。這個姑娘在我身邊跟了一年,我看得出她點點綻放出來的光芒。”


    “退一萬步說,”梓書目光裏也泄露出疼痛來,“她至少在血緣和相貌上都與啟櫻相近。我知道我這樣說不中聽,但是這或許是能救你的法子。”


    菊墨笑,繼續跟個沒心沒肺的孩子似的仰頭衝三姐笑,“三姐我不能對不起祖宗,不能為了我自己的事兒而將過去的那段韻事再給掀開,毀了他們的聲名;但是我也不能太對不起我自個兒――我除了啟櫻,就誰都不要。我一輩子就這麽單身,誰也不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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