餶飿細節


    李開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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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餃子與餛飩,均為帶餡麵食。其不同之處在於,餃子皮是圓的,形如滿月;餛飩皮是方的,形如窗欞紙。包餃子,一手托皮,一手放餡,折起皮,從兩端往中間捏,把邊緣開口處撚緊即是。按手法不同,包成後或如半月,或如上弦月,或如中端隆起的小元寶。包餛飩,四四方方的麵皮托在掌心,放入餡料,五指並攏一收,水母狀的餛飩立時橫空出世。


    餛飩還有其他包法。


    仍然是四四方方的麵皮,放入餡料,對角折起,邊緣捏緊,呈三角形,浙江慈溪管這叫“小餛飩”,豫東平原管這叫“豆棋兒”。添一道工序,對角折起之後,再把三角形兩端合攏一塊兒,疊壓,捏緊,成品如花骨朵,杭州人管這叫“大餛飩”,天津人管這叫“抄手”。


    您未必會同意上述說法。中國這麽大,地域不同,語言各異,各地飲食自成體係,對飲食的稱呼也自成體係。在廣西梧州,無論大餛飩還是小餛飩,統統叫做“雲吞”,該“雲吞”甚至還包括水餃。而在膠東半島,小餛飩仍是餛飩,大餛飩則叫“餶餷”,據說是形如吃大餛飩時的聲音,那麽大一麵骨朵放進嘴裏,嚼起來骨嚓骨嚓的。若去北京或者天津的飯館吃飯,水母狀的必叫餛飩,骨朵狀的必叫抄手,上弦月或者小元寶狀的必叫水餃,同屬麵食,涇渭分明,概念清晰,毫不容情。


    為了敘述方便,咱們還是采用京津一帶的飲食概念。


    在宋朝,也流行那種骨朵狀的帶餡麵食,宋朝人不管它叫大餛飩,也不管它叫雲吞,更不管它叫抄手,而是稱之為“餶飿”。


    美食界和考古界對餶飿多有高見,其中最有權威也最具影響力的說法,當屬中國社科院曆史研究所“古代社會生活史”課題組所論述的:餶飿即鍋貼、餃子一類。該說法較朦朧,沒有進一步說明餶飿的細節,比如說,形狀、大小、做法以及口感等等。大概因為把餶飿定義得如此模糊不清,所以才能曆經近二十年而不衰,一直被學者和票友們引用,從沒被推翻過。


    其實關於餶飿,古人給我們留下了不少細節。


    宋話本《簡貼和尚》裏有一段賣餶飿和吃餶飿的場景:


    去棗槊巷口,一個小小的茶坊,開茶坊人喚做王二。當日茶市方罷,相是日中,隻見一個官人入來。那官人生得:濃眉毛,大眼睛,蹶鼻子,略綽口,頭上裹一頂高樣大桶子頭巾,著一領大寬袖斜襟褶子,下麵襯貼衣裳,甜鞋淨襪。人來茶坊裏坐下。開茶坊的王二拿著茶盞,進前唱喏奉茶。那官人接茶吃罷,看著王二道:“少借這裏等個人。”王二道:“不妨。”等多時,隻見一個男女托個盤兒,口中叫:“賣鵪鶉餶飿兒!”官人把手打招,叫:“買餶飿兒。”僧兒見叫,托盤兒入茶坊內,放在桌上,將條篾篁穿那餶飿兒,捏些鹽,放在官人麵前,道:“官人吃餶飿兒。”


    時間是北宋,地點是東京開封府,開封府有一棗槊巷,棗槊巷口有一茶坊,茶坊賣茶,一個流動小商販向茶坊裏的客人賣餶飿。從這段場景可以得知,第一,那小販賣的是事先做好的餶飿,快捷方便,不用現煮;第二,該餶飿不帶湯水,疑是油炸,否則該用碗盛,而不宜用盤子端;第三,餶飿可以用篾篁——也就是竹簽子——串起來吃;第四,吃餶飿需配鹽。


    金聖歎評點《水滸傳》,在“偷骨殖何九送喪,供人頭武二設祭”一回,也有一段有價值的記錄:


    武鬆自分付定了,便叫:“嫂嫂,來待客。我去請來。”先請隔壁王婆。那婆子道:“不消生受,教都頭作謝。”武鬆道:“多多相擾了幹娘,自有個道理。先備一杯菜酒,休得推故。”那婆子取了招兒,收拾了門戶,從後門走過來。武鬆道:“嫂嫂坐主位,幹娘對席。”婆子已知道西門慶回話了,放心著吃酒。兩個都心裏道:“看他怎地!”武鬆又請這邊下鄰開銀鋪的姚二郎姚文卿。二郎道:“小人忙些,不勞都頭生受。”武鬆拖住便道:“一杯淡酒,又不長久,便請到家。”那姚二郎隻得隨順到來,便教去王婆肩下坐了。


    又去對門請兩家。一家是開紙馬鋪的趙四郎趙仲銘。四郎道:“小人買賣撇不得,不及陪奉。”武鬆道:“如何使得;眾高鄰都在那裏了。”不由他不來,被武鬆扯到家裏,道:“老人家爺父一般。”便請在嫂嫂肩下坐了。又請對門那賣冷酒店的胡正卿。那人原是吏官出身,便瞧道有些尷尬,那裏肯來,被武鬆不管他,拖了過來,卻請去趙四郎肩下坐了。武鬆道:“王婆,你隔壁是誰?”王婆道:“他家是賣餶飿兒的。”張公卻好正在屋裏,見武鬆入來,吃了一驚道:“都頭沒甚話說?”武鬆道:“家間多擾了街坊,相請吃杯淡酒。”那老兒道:“哎呀!老子不曾有些禮數到都頭家,卻如何請老子吃酒?”武鬆道:“不成微敬,便請到家。”老兒吃武鬆拖了過來,請去姚二郎肩下坐地。


    講的是武鬆為兄報仇,強拉四鄰作證,這四鄰,有開銀鋪的姚文卿,有開紙馬鋪的趙仲銘,有開冷酒鋪的胡正卿,有開餶飿鋪的張老漢。金聖歎於此評道:“合之便成財色酒氣四字,真是奇絕。”銀鋪多散碎金銀,自然是財;紙馬鋪多彩紮冥器,自然是色;冷酒鋪,那自然是酒;隻剩下餶飿鋪,不知跟氣又有什麽關係。


    結合《簡貼和尚》與金聖歎的評點,大致可以總結出餶飿的以下特征:可以批量做熟,托盤零售;有用竹簽子串起來吃的習俗;吃時需要蘸鹽;與“氣”有關。


    單瞧這些互不關聯的細節,似乎無可捉摸,假如跟今天的抄手聯係起來,問題就迎刃而解了。您知道,抄手可以水煮,也能油炸。若是油炸,夜市上的小販便用竹簽串起,或五個一串,或八個一串,如串串香的樣子。若是水煮,抄手兩角疊壓的包法與眾不同,餡與皮之間留有空間,一入湯鍋受熱,包在抄手內的空氣就迅速膨脹起來,圓墩墩氣鼓鼓,好比人窩了一肚子氣。趁熱緊吃,筷子夾起塞嘴裏,咬破口兒,熱氣外竄,又發出噗的一聲,很明顯,這也是“氣”了。鑒於餶飿身上具有今天抄手的種種特征,它們應該是一回事兒。


    您說了,這麽論證不足以服人,因為餃子也能油炸(即使把餛飩油炸了,同樣說得過去,盡管我們沒有這個習慣),也能用竹簽子串起來,當串串香來賣。另外,煮水餃的時候,那水餃豈不也是氣鼓鼓的?把餶飿解釋成抄手符合邏輯,解釋成水餃也未嚐不可。


    別忘了餶飿還有一個特征:吃時蘸鹽。我們現在吃水餃是不蘸鹽的,吃抄手則分兩種情況,一種是酒店裏當麵點賣的,小如指頭肚兒,最大也不超過雞蛋,個頭甚小,皮甚薄,囫圇吞下,口感甚佳;再一種就像開封夜市上賣的,小孩拳頭大,一根竹簽串倆,餡多,皮也厚,需要蘸調料或者涮著吃。宋朝人做的餶飿如果跟今天開封夜市上如出一轍,那麽他們蘸著鹽吃,必定也是為了改善疊合部分的寡淡無味——那裏離餡太遠。


    探討至此,餶飿的形象漸漸呼之欲出。一坨光潔如玉的麵團,擀成麵片,切成麵皮,麵皮四四方方,如銅錢厚,如手掌大,放進去餡,對角折起,兩頭疊合,捏成骨朵狀。入湯鍋,載沉載浮;下油鍋,滋滋有聲。撈碗裏,夾一隻,如花含苞;盛盤中,紮一串,八麵玲瓏。吃時配調料,或蘸精鹽,或蘸鹵汁,或蘸醬油,或蘸米醋,或蘸辣椒麵兒,或涮鴛鴦鍋,隨您高興。


    就是這麽一種食物,在宋朝甚為走紅。孟元老《東京夢華錄》記東京夜市:“出朱雀門,直至龍津橋,自州橋南去,當街水飯、爊肉……細料餶飿兒。”周密《武林舊事》記臨安小吃:“鵪鶉餶飿兒、肝髒子、香藥灌肺……”說明餶飿在兩宋一直是市麵上廣為流行的小吃。


    宋朝的幾個皇帝,像北宋的仁宗和徽宗,南宋的高宗和孝宗,對市井小吃都有癮。徽宗常微服出宮大快朵頤,高宗愛從夜市上買回宋五嫂魚羹之類的特色小吃賞賜大臣。宋仁宗穩重一些,但一聽到宮外叫賣聲,也是坐立不安,饞蟲大動,宮人也跟著抱怨道:“外間如此快活,都不似我宮中如此冷冷落落也!”(施德操《北窗炙輠錄》)


    皇帝幽居深宮,甚感無聊,每當宮燈乍亮,更漏初歇,便有叫賣聲穿門越戶而來:“鵪鶉餶飿喲~~~一串十文~~~~”吃慣了油膩膩溫火膳的人不流口水才怪。


    或許宋仁宗也曾走出紫宸殿,移駕大慶門,沿禦街迤邐而行,直出朱雀門外,到州橋夜市買兩串餶飿吃。


    那餶飿,比餛飩個頭大,比水餃花樣多,皮厚耐煮,三滾不熟,在湯鍋裏浮上浮下,宛如五線譜上跳動的斷音。用竹簽挨個紮起,噗、啪,噗、啪,噗、啪,餶飿吐著氣,短促而厚實,總讓人想起法國作曲家聖·桑的《動物狂歡》。確切地說,那不是動物的狂歡,是正在品嚐餶飿的宋仁宗的狂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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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是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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