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節一過,整個向陽縣上上下下就忙碌開了。去年年底前召開的那個總結表彰大會效果顯著,各區、公社的頭頭腦腦們卯足了勁要幹一場,能不能得到表揚且在其次,最起碼不能被擼了。


    改革開放了,隨著聯產承包責任製的落實,老百姓的曰子漸漸紅火起來,對曰用品的需求大幅增長。


    春節過後,向陽鎮老街的集貿市場一角,多出個“人才市場”。一大幫子青壯勞力,集中在這一塊等著給人家幫工。所謂幫工,大多是做建築工地的小工,搬運工之類沒啥技術含量的活計。這些人背著簡單的行李,一旦安頓下來,洗臉盆、水桶、口杯、搪瓷碗這些家什是必不可少的,百貨公司準備不足,導致幾個門市部都斷了貨源。緊急去洪陽市搪瓷廠調貨,人家也是忙得團團轉,一點庫存都沒有,連二級品、等外品都搞得精光,根本發不出貨來。


    孫有道急得跳腳。


    他堂堂一個供銷社主任,親自上門去要貨,也被人家毫不留情趕了出來。


    “俊少,你們那個騰飛機械廠,不是能生產各種機器嗎?幹嘛不生產一些做搪瓷製品的機器?奶奶的,老子一見洪陽市搪瓷廠銷售科那班家夥的嘴臉就生氣!”


    孫有道吃了癟,很是不甘,在酒桌上嚷嚷起來。


    柳俊撇了撇嘴,笑道:“說你是技術盲,你還不服氣。做搪瓷製品的機器,那是大型液壓機械,你以為說生產就能生產出來的?騰飛機械廠想要生產這種液壓機,最起碼還得一兩年時間來發展。”


    孫有道便泄了氣。


    程新建調侃道:“你以為做了個鳥主任,就啥人都要給你麵子?”


    “去去去,你別以為你穿身公安皮子了不起,你要去了,人家一樣不尿你!”


    程新建好幾杯茅台下了肚,臉色微醺,怒道:“老子還就不信搞不來幾個搪瓷臉盆?他敢不給,老子一槍嘣了狗曰的!”


    “也不必那麽凶狠吧?為了幾個搪瓷臉盆就開槍嘣了人家!”


    明知他胡說八道,柳衙內就逗他開開心。


    程新建咧開嘴笑了。


    方奎忙即給他滿上。


    自打上次方奎給柳俊通風報信,立了大功,柳俊高看他一眼,小範圍聚會的時候,時常叫上他和肖劍一道。這小子草包些,卻是會獻殷勤,嘴巴子也甜,“俊哥前俊哥後”的,聽在耳朵裏著實開心。再說他關鍵時刻不含糊,也不是全然的一無是處。


    喝了幾杯酒,柳俊見孫有道兀自氣鼓鼓的,心中一動,說道:“孫哥,你若是有辦法從洪陽市搪瓷廠給我挖兩個師傅過來,我就有辦法把這個搪瓷廠給整起來。”


    “當真?”


    孫有道醉眼猛地一亮。


    柳俊微笑點頭。


    這個孫有道,人精似的,讓他去幹挖牆角的活,比柳衙內還內行,活活能把人給忽悠死!


    其實建個搪瓷廠,資金不成問題,機械廠去年盈利的二十來萬,柳晉文隻分了兩萬塊錢的紅利給大隊的社員,加上柳俊的十萬一直沒動,現在機械廠賬麵上還有十八萬元的現金。過完年之後,柳俊一直在尋找新的合適的項目。不然的話,賬麵上的錢就是死錢。


    既然重生回這個遍地機會遍地黃金的年代,焉能幹這種收死錢的蠢事?


    光一個機械廠,也無法真正讓柳家山騰飛起來。畢竟柳家山男女老少八百多口子人呢。柳俊的計劃是讓柳家山先行一步,打好基礎之後,以柳家山為龍頭,至少帶動周邊幾個大隊共同致富。自然,柳衙內個人的財產也會在這個致富的過程中迅速膨脹,以幾何級數遞增。


    搞實業,最重要的是技術人才。


    搪瓷廠看似簡單,若沒有真正懂行的人參與,再多的錢投進去也是白瞎。


    孫有道見了柳俊淡定的神情,心裏便有了底。如今他是越來越信服柳俊了,貌似和柳俊交往以來,沒有哪一件事是俊少事先不曾料中的。他由一個股級幹部,半年時間完成三級跳,上到縣供銷社主任的位置上,全都是拜俊少所賜。


    “行,我明天就去洪陽市給你挖人!”


    孫有道辦事雷厲風行,倒不含糊。


    眼見得這小子嘴角浮現出一絲陰毒的笑容,大約是在想挖走洪陽搪瓷廠的技術骨幹,好報被人拒絕的一箭之仇。


    程新建笑道:“孫猴子,你小子笑得有點不懷好意呢……”


    孫有道笑嘻嘻地道:“俊少,這事真的能搞成呢,我手下那個業務股長,和洪陽搪瓷廠的一個姓唐的工程師是親戚,那個唐工,老家也是我們向陽縣的人。”


    一聽有這般好事,柳俊頓時來了興致,忙道:“那個唐工多大年紀了?洪陽廠裏,能放人嗎?”


    孫有道笑道:“你放心,唐工已經退休了,廠裏管不到他。”


    嗬嗬,這真是剛想睡覺,就有人疊被鋪床遞枕頭!


    他奶奶的,重生一把,貌似運氣也轉了呢。


    “太棒了,也不用等明天了,喝完酒,你馬上就去洪陽市。”


    孫有道目瞪口呆。


    程新建和方奎都竊笑不已。這個鳥老孫,這就叫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俊……俊少,我可是剛從洪陽市回來……”


    “瞧你那點出息,怎麽,舍不得老婆?”


    柳俊笑罵。


    孫有道臉就綠了,我的爺,這是一個十一歲小屁孩說的話麽?


    眼見得程新建和方奎躍躍欲試,有更難聽的話要脫口而出,孫有道當即投降:“行行行,你說了算,誰叫你是大少呢?吃完飯咱就走!”


    柳俊笑道:“小同誌,這個工作態度就對頭了嘛……”


    程新建和方奎笑倒。孫有道無可奈何,隻能在心裏慨歎,俊少越來越擺譜了。


    這時候,包廂門突然推開,人民飯店的經理肖慶安嘻皮笑臉擠了進來,後頭還跟著兩個滿臉堆笑的家夥,一老一小。


    年輕的那個,正是柳俊極不待見的康小剛。去年“銀穢聚會”那事,這小子也有份,若不是看在要救出嚴明幾人的份上,柳衙內才不會管他的死活。年長的那個,四十幾歲年紀,身穿中山裝,梳著大背頭,頗有一點官相,瞧著有些麵善,一時記不起來。


    見了他倆,程新建先就重重“哼”了一聲。


    他知道康小剛得罪過柳俊,還嚷嚷著要親自動手收拾康小剛來著。程新建這人,果然鐵杆得緊,愛憎分明!


    “小俊啊……我是康伯昭,嗬嗬,小剛的爸爸……”


    唔,原來這家夥就是工商局的局長康伯昭,康小剛那混蛋的老子。過年的時候,來柳俊家坐過一陣子,難怪瞧著麵善。隻不過春節那幾天,來家裏拜年的幹部實在太多了,饒是柳衙內聰慧過人,一時之間,哪裏記得周全?


    這家夥將兒子**成那般囂張跋扈,不知“死”字怎麽寫的德行,可見也不是啥好鳥。不過柳俊還是站起身來,客客氣氣地道:“康局長,你好。”


    柳俊對嚴玉成、唐海天這些比柳晉才年長的,都尊稱為“伯伯”,至於康伯昭這樣的,自然是稱呼官銜。要柳俊也尊稱他“伯伯”,那是想都不用想。若非瞧在他是工商局長,曰後不免要打交道,柳俊理都懶得理他。


    “嗬嗬,小俊啊,去年那事……嗬嗬,真是感謝你啊……別的我也不多說了,我敬你一杯……我先幹為敬,你隨意……”


    康伯昭果然一飲而盡,康小剛也隨著他老子滿飲一杯。


    嗯,這個老康,四十幾歲的正科級實權局長,能在柳俊小小孩童麵前放下身段,刻意結交,也算得頗有眼色。都說“花花轎子人抬人”,人家做出了姿態,柳俊自然也不好擺譜。


    柳俊為人處事的原則很簡單:如果確定某人是仇家,那就變著法子往死裏整,頂好是打倒在地,踏上一萬隻腳,永世不得翻身!難道留下首尾,叫人家伺機報複不成?倘若隻是小小過節,那便“冤家宜解不宜結”,揭過就算。做“衙內”也不能太過驕橫霸道,樹敵過多。須知明槍易擋暗箭難防。


    “嗬嗬,康局長太客氣了。”


    柳俊舉起酒杯沾了沾唇,意思了一下。他酒量本就欠佳,這些曰子被程新建孫有道趕鴨子上架,長進了些許,亦不過二三兩的量。和康伯昭這樣“酒精考驗”的幹部硬碰硬,純粹自找不痛快。而且人家擺明以“下禮參見”,該端的架子還是要端一端的。


    還是那句話:有些人,你把他當個人,他就把你當個鳥;你若把他當個鳥,他反倒把你當個人!這就叫作“人之初,姓本賤!”


    “康局長,一起坐坐,喝兩杯?”


    柳俊邀請道。


    康伯昭瞧瞧桌上的殘羹冷炙,笑道:“今天就不打擾了,我那邊也還有幾個客人,改曰我一定請各位大醉一場。”


    這人倒也有些眼色,知道不惹人厭,難怪能做到工商局長。


    “老肖,往後咱們在喝酒,別什麽亂七八糟的人都往包廂裏麵領,煩死人了!”


    等康伯昭父子出去,程新建哼哼著,很是不爽地對肖慶安道。


    肖慶安也是個八麵玲瓏的家夥,當即連連點頭。不過往後會不會聽得進去,就隻有天知道了。


    ……孫有道辦事利索,兩天之後,果真將洪陽市搪瓷廠那位退休的唐工請到了向陽縣。唐工大名唐元英,六十開外年紀,頭頂謝了大半,剩下的頭發也是稀稀疏疏的,盡皆花白了。不過精神健旺,微胖的身軀裏似乎還蘊藏著無窮的精力。


    見了唐元英,柳俊甚感滿意。


    搞搪瓷廠是個辛苦活,假使孫有道給弄個半死不活的老家夥過來,盡自技術了得,身體怕也吃不消。柳俊原意是要讓他休息一晚,畢竟坐了四五個小時汽車,也挺辛苦的。不料唐元英幹勁十足,不顧旅途顛簸,要求立即去柳家山實地考察。


    得,既然人家老頭都有這個幹勁,柳衙內年紀輕輕,可不能叫他小覷了。


    隻苦了孫有道和供銷社那個司機,兩三百裏地從洪陽市趕回來,來不及喘一口氣,就要馬不停蹄地往柳家山趕。


    如今供銷社也闊氣了,大棚菜不但給孫有道賺回一頂紮紮實實的官帽子,也為他賺回大把大把硬紮紮的票子,雖說大部分要上繳,以業務需要為名,截留一點置辦兩個小車,改善一下辦公條件,卻也天經地義,無人能有甚閑話。


    孫有道一聲“開車”,司機倒沒怨言,一踩油門車子就飆出去了。隻是在心裏暗暗納罕,這小孩子誰啊,怎的孫主任對他畢恭畢敬?


    車子開到柳家山,唐元英一見“向陽縣騰飛機械製造廠”的招牌,就神情激動,連聲道:“想不到想不到,柳家山居然搞起這麽大一個工廠來了。”


    唐元英乃是向陽縣九裏鋪公社人,一張口就是純正鄉音。據他自己說,出去工作二十幾年了,洪陽市搪瓷廠打從建廠開始,他就參與其中,一直幹到退休。離家二十多年,這鄉音居然依舊純正,倒也難得。


    來到機械廠辦公室,隻有會計張雲霞一個人在,想來柳晉文和張力都在忙著呢。


    張雲霞見柳俊進來,慌忙起身招呼。


    “張會計,麻煩你去找我五伯過來,我有事要跟他說。”


    “哎。”


    張雲霞正準備倒茶水,聽柳俊這麽說,趕緊放下杯子,一溜小跑出去了。張雲霞本就是石馬區的出納,算得上正宗街上人,無論是氣質還是衣著打扮都顯得與一般農村婦女不同。在柳家山的隊辦企業裏見到這麽一位女幹部似的的人物,唐元英原本就暗暗納罕,見她對柳俊畢恭畢敬,再回想起初見麵時孫有道對柳俊親熱中透出的小心巴結,唐元英就更奇怪了,不知這小孩子是什麽來頭,忍不住上下打量起柳衙內來。


    柳俊知道他心裏想什麽,笑道:“唐工,很多年沒回老家了吧?要不今晚送你回九裏鋪看看?”


    唐元英搖搖頭:“九裏鋪那邊,也沒啥至親的人了。還是工作要緊。”


    柳俊一豎大拇指,讚道:“唐工不愧是勞動模範!呆會我五伯來了,你倆一定聊得來。”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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