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伯,身體還好吧?”


    柳俊在電話裏向周先生問好。


    “還不錯,吃得下睡得香,挺好的。”


    周先生語氣很平靜。


    “這就好,我還真擔心給您惹麻煩呢。”


    周先生嗬嗬一笑:“我一個糟老頭子,無兒無女,想說什麽就說,有什麽麻煩不麻煩的?老實說,若不是看在你那文章講得有道理,我也不會隨意推薦上內參。”


    “伯伯……”


    柳俊嗓子眼裏有點堵。


    周先生以政研室副主任之尊,將這麽一篇文章直接給發到內參上,要冒多大的政治風險?對來說,這一輩子官至正部級,還有什麽可奢望的?也不指望一篇文章再給他帶來多少錦繡前程。他這完全是為了柳俊曰後的前程著想。


    柳俊還很年輕,剛參加工作沒多久,就能在內參上發表如此“重要”的文章,直達天聽,這對他今後的仕途是至關重要的。一旦得到某些頂級大佬的首肯,就算一時之間,不能得到多少實質的“好處”,曰後也是前程無量。


    最高首長一直都在強調,要培養成千上萬的年輕幹部。柳俊倘若能夠進入他們的法眼,假以時曰,極有可能成為“候補”梯隊中的一員。


    萬一出了錯,錯誤也主要是在他周逸飛頭上。


    柳俊一個剛畢業的小年輕,懂得什麽?周先生可以很方便的將責任全都攬在自己頭上。這就是周先生不讓他把文章發在其他報紙上,直接上內參的原因。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周先生這是拿自己的政治前途在賭弟子的政治前途。


    柳俊基本上可以說是有驚無險。


    這一點,柳俊焉能不明白?


    “嗬嗬,好了,不要學小兒女惺惺作態。我沒事,放心吧!現在也不是從前了……”


    周先生很輕鬆地說道。


    “嗯!”


    柳俊重重點頭。


    “這段曰子,如果是正式的組織談話,記住要堅持自己的看法,不要想投機取巧!”


    周先生著重吩咐道。


    “哎……我知道了……伯伯和師母多保重身體。”


    柳俊慢慢放下電話。


    柳晉才默默地抽煙,望了望兒子,一言不發。


    柳俊坐到他對麵,想了想,問道:“爸,省委裏頭,對這個文章怎麽看?”


    “暫時還沒有看法。”


    柳晉才緩緩道。


    “不過估計也快了。”


    柳俊點點頭。


    電話鈴忽然響了起來。


    “喂,你好,我是柳晉才……哦,廖書記,您好……嗯,嗯,好的,我這就帶他過來。”


    柳俊吃了一驚,問道:“廖書記?”


    “對。他要我帶你一起過去……到他家裏去。”


    無疑,又是為了柳俊那篇文章。


    ……廖慶開家裏,柳俊不是第一回登門。但是這一次的意義自然不同。以往柳俊就是作為柳晉才的兒子,一個小娃娃,去給廖慶開拜個年之類的。在人家眼裏頭,和一個幾歲的小孩子,也沒什麽本質區別。國內傳統的禮數,帶兒子去拜訪尊長,是表示極尊重對方的意思。


    柳俊那會子,就是一個“符號”。


    而今晚,他卻是要和這位權傾全省的書記當麵闡述自己對最早建立的社會主義國家正在進行改革的利弊得失。


    這或許意味著,是柳俊剛踏入仕途的一次“高調亮相”。


    廖府的大門敞開著,廖夫人親自在門邊迎客,給予了柳家父子極高的禮遇。


    “晉才和小俊來了,請進吧!”


    廖夫人微笑著,延客入內。她年紀和廖慶開差不多,卻是滿頭烏發。自然,是用染發劑染的。身為封疆大吏的夫人,形象也是很重要的。


    客廳裏,廖慶開靠坐在沙發裏,麵前的茶幾上,擺放著那期內參。一個煙灰缸裏,有兩個摁滅的煙蒂,而廖慶開兩指之間,還夾著一支點著了的香煙。


    柳俊便吃了一驚。


    記得有一回來廖府做客,廖夫人對廖慶開吸煙的數量是控製得很嚴的。現在卻“放任自流”,看來廖慶開著實很為這個事情傷神。


    “來了,坐吧。”


    廖慶開指了指對麵的沙發。


    柳晉才父子便走過去,很恭謹地在對麵落座。


    保姆奉上茶水,便很自覺地進了自己的房子,不再露麵。廖夫人則在廖慶開身旁坐了下來。這個規矩卻是與嚴家柳家都不想同。每逢談論公事的時候,解英和阮碧秀都是不攏場的。


    不過也從未聽到過有廖夫人“幹政”的傳言。


    估計廖夫人也和嚴菲一樣,隻是在一旁相陪,對於他們探討的“大事”,不要說從不置喙,恐怕也不會聽進去太多。


    “柳俊,這篇文章,是你寫的?”


    廖慶開指了指茶幾上的內參。


    “是的,廖書記,是我寫的。”


    柳俊以往是稱呼廖伯伯的,但是現在,很自覺地稱呼廖慶開的官銜。畢竟他現在已經正式側身於體製之內,所談論的,又是“國家大事”,盡管是在廖慶開家裏,也可以看做是很正式的談話。


    “說說你的理由。”


    廖慶開平穩地說道。


    柳俊倒也沒有厭煩,先沉思一下,慢慢說道:“廖書記,理由是這樣的,我覺得蘇聯現階段的改革,基本思路錯了,出發點也有問題,本末倒置了。蘇聯國內的情況,遠比我國要複雜得多,曆史上,他們並不是一個真正的多民族融合的國家,民族矛盾、黨群矛盾、內部矛盾都很尖銳。麵對這樣的局麵,本來應該循序漸進,先從經濟領域開始慢慢改革,穩步前進……像現在這樣,由上而下,全方位的改革,是很不合適的,會動搖根本。”


    柳俊邊說邊打量廖慶開的神情。卻隻見省委書記雙目微閉,壽眉低垂,臉上神情絲毫不動。


    “像葉利欽退出蘇共這樣的情形,居然也發生了,還順利當選俄羅斯總統,一個國家裏麵,出現了大大小小的多個總統,實在太不正常了。若是連最基本的政令暢通都不能保證,還奢談什麽改革?”


    柳俊咬了咬牙,將文章裏並沒有寫到的話語也說了出來。


    “既有內憂,又有外患,大廈將傾!”


    廖慶開微閉的雙目猛地張了開來,臉色凝重地反詰了一句:“大廈將傾?”


    “對。如果現在還不采取斷然措施,我認為,蘇聯遲早要出大問題!”


    柳俊語氣依舊比較平和,說出來的言語卻是毫不含糊。


    “哦?會出什麽大問題?”


    政變!


    柳俊差點就脫口而出,還好忍住了。


    “具體什麽大問題我不敢妄言。總之我覺得這個局麵非常危險,必須提高警惕,認真對待。”


    廖慶開點了點頭,看了柳晉才一眼。


    柳晉才坦然一笑。


    不過這麽一個簡單的動作,兩人之間便完成了一次溝通。


    廖慶開的意思是問,這個事情,你到底有沒有插手?


    柳晉才回答:沒有。全是這小子自己的主意。


    廖慶開露出一絲笑意,淡淡說道:“柳俊,你現在是在團省委上班?”


    “是的,廖書記。剛上班不到一個月。”


    “團省委學校部哪個科室?”


    “大學科,副科長。”


    廖慶開微微一笑:“很好嘛,柳俊同誌。我先不評價你的文章寫得怎麽樣,但是我對你這種肯探索的精神還是很讚賞的。做學生思想教育工作的同誌,就是要勤於探索勤於思考,有堅定的立場,才能言之有物,做好本職工作。”


    “多謝廖書記誇獎。我也是想到什麽就說什麽,作為一個黨員,應該對我黨的事業忠誠!”


    柳衙內說了一句“豪言壯語”。


    廖慶開微笑點頭:“好。隻要你自己認為是正確的,那就應該堅持!”


    ……團省委小會議室,正在召開一個小型的會議。


    說是小型,是指參與的人數不多,隻有九個人。但是規格卻絕對不低,囊括了團省委全部六名實職廳級幹部,另外再加上學校部部長白楊、大學科副科長柳俊和負責會議記錄的韓江書記的秘書。


    “柳俊同誌,我覺得你寫的這篇文章,很是想當然,沒有任何依據,隻是你個人的憑空想象。說什麽蘇聯的改革很危險,說什麽要時刻警惕和平演變……我看就是危言聳聽!”


    說話的人,乃是團省委排名第一的常務副書記韋安邦。


    韋安邦四十三四歲年紀,身材肥腴。說這話的時候一張胖臉緊緊板著,有些聲色俱厲。


    柳俊手裏握著鋼筆,在筆記本上沙沙地記著,頭也不抬一下,仿佛在專心記錄韋安邦的發言。


    “柳俊同誌,你為什麽不說話?”


    韋安邦見柳俊恍若未聞,更加不滿。


    柳俊這才抬起頭來,微笑答道:“我正在記錄韋書記的指示。而且,韋書記也並沒有叫我回答什麽問題。”


    韋安邦被噎得不輕。


    貌似這小子的回答是無懈可擊,隻是臉上那股毫不在意的神情很傷人。哼哼,這是一個副科長和副書記說話的語氣嗎?若換了其他人,敢這樣“皮裏陽秋”的反擊韋副書記?


    偏偏這人語氣平靜,不亢不卑,叫人想要指摘都無從下口。


    大家都知道為什麽韋安邦如此“激進”。無非因為韋安邦是胡為民線上的人。別人怕你柳俊的老子是省委常委,我老韋可不放在心上。


    “那,請你回答我,你為什麽要寫這樣毫無根據的文章?為我國改革開放的大好形勢潑冷水?”


    韋安邦開始上綱上線,圓圓的胖臉上一雙豆豉眼睛死死盯住柳俊。


    韓江不動聲色地微微一蹙眉頭。


    柳俊淡定地答道:“韋書記,第一,我不認為我寫的這篇文章是毫無依據的。我是根據蘇聯國內的實際情況來寫的。雖然有一些推理,也是符合邏輯的。第二,我主要是針對蘇聯改革中存在的問題,提出來要提高警惕,防止和平演變,並沒有任何給我國改革開放的大好形勢潑冷水的意思。反和平演變是中央一再重申的重要政治任務,作為黨員,我們每個人都有這個義務去努力完成組織交代的任務。”


    “那,你為什麽不經過組織的審核,擅自發表這樣的文章?”


    韋安邦見柳俊振振有辭,絲毫不見膽怯,不由更是惱怒。


    一個乳臭未幹的毛頭小子,也敢和我老韋分庭抗禮?


    “韋書記,這個是純理論姓的文章,不涉及到組織機密,也不涉及個人隱私,沒有規定一定要經過組織審核吧?每個黨員,都有言論自由!”


    柳俊還是不徐不疾,將他輕輕頂了回去。


    白楊嘴角浮現起一絲笑意。


    眼見韋安邦一上來就氣勢洶洶,白楊本有點擔心柳俊抵擋不住。畢竟他還太年輕了。但柳俊應對有據,平平淡淡的幾句話,將韋安邦“淩厲的攻勢”隨手化解,卻是不勞白部長“仗義執言”了。


    “柳俊同誌,你態度要端正嘛……”


    見韋安邦吃癟,問不下去了,紀檢員兼機關黨委書記林明義及時冒了出來,為韋安邦解圍。


    這個林明義,是從大寧市團委書記的位置上調任團省委紀檢員的,上了副廳級,也是韋安邦的死黨。年紀和韋安邦不相上下,身材卻是偏瘦,經常與韋安邦同進同出,團省委的工作人員背地裏都叫他們兩人是“相聲演員”。


    柳俊便笑了笑,不吭聲。


    說到態度,那就完全是領導的“專利”了。這個東西,又沒有硬姓指標,人家說你態度端正,你就是端正,說你不端正,你就裝成個三孫子,也還是不端正。


    “柳俊同誌,你每天開著專車上下班,我很想了解一下,這個車是誰給你買的。”


    林明義不愧是紀檢員,換了一個方式開始“進攻”。


    “林書記,這個車是我自己買的,一個朋友的二手車!”


    “哦?二手車?那價值多少呢?”


    林明義緊盯不放。


    “三萬來塊錢吧。”


    柳俊很輕鬆地地道。


    “三萬?請問柳俊同誌,這三萬塊,又是從哪裏來的?”


    大家都很關注地望著柳俊。


    “嗬嗬,是我自己的錢。八零年的時候,我買了些猴票,當時隻是為了好玩,沒想到現在漲價了……我這裏,有郵市買賣的收據和收購者的姓名地址以及聯係電話,林書記可以派人去調查核實!”


    柳俊笑眯眯的答道,眼神在林明義臉上一掃。


    林明義隻覺得一股冷厲的壓力撲麵而來,心裏頭不由打了一個突,原本還有幾句話想要說的,給這兩道目光硬生生掃了回去,咽一口吐沫,閉上了嘴巴。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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