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麵院子中積雪已厚,棉白鬆軟,一腳踩上去嘎吱輕響。伍兒亦步亦趨跟在墨隼身後,不急於自辯,不急於插手。


    漫天飛雪,男子黑發冷眸,神色寒過冬日的厲風。他俯身,將懷中女子放到雪地上,手掘雪塊,一撥撥覆蓋女子的屍身。


    伍兒異常安靜,站在旁側注視著。師姐這具肉身是凡胎,不久就會失溫腐臭,大魔頭用冰雪冷藏她的屍體,想必另有打算。


    他徒手挖雪,一下一下,動作極其猛力,似乎借此發泄著情緒。茫茫白雪掩蓋了女子的身軀和她後腦流出的鮮血,天地間一片素淨,不見血腥,讓人更覺蒼茫和酷寒。


    墨隼單膝半跪,凝目看著隆起的雪坡,忽然低啞地開了口:“曾經,她為了取得我一句不與仙界為敵的口頭承諾,孤身闖黑蠻,智擒棋魔琴魔等十三人,幾擒幾縱,叫人心服口服。曾經,我在修煉最頂峰一層弑神功時魂飛太虛,她放過滅我的最佳時機。曾經,她全力調和仙界和魔界之間的矛盾,長跪天庭,飽受懲處。”


    伍兒靜靜聆聽。他說過他不愛亭兮,可是往昔的點點滴滴,即便無關風月,仍深深烙印於他心中。


    “縱然如此,我依然不相信她。”墨隼麵無表情,低低說著,“誅仙崖邊,她和我說,隻要我與她結為夫婦,共體,她就有把握引我入正道,而仙界的一切壓力,她一力承擔。我不屑這個說法,也不信她會永遠站在我這一邊與師門同道抗爭。我推她下誅仙崖,最終導致無法挽回的局麵。”


    伍兒憶起從前透過亭兮殘魂的意識,看過誅仙崖當日的畫麵,不由啟聲:“她最後魂飛魄散,並非全是你造成。”


    墨隼如若未聞,繼續道:“我承過她的好意,欠她一分情,就算如今她性情大變,我也應該給她一世安寧的生活。凡人的一生很短,不過幾十載,我有能力讓她衣食無憂,避開兩界紛爭,直至終老。”


    他語聲一頓,回過頭,盯住伍兒,眸光驟銳,厲聲道,“你是最不可能殺她的那個人,但偏偏就是你!滅她肉身,擊飛她的殘魂!”


    伍兒眸色黯然,揚袖擲下一樣東西在雪地上。


    彎刀精致,映著雪光泛起寒芒。


    墨隼瞥了一眼,並不置評。


    伍兒凝望著他,輕輕牽動菱唇,微微苦澀。他聰明絕頂,看見梵天刀應該知道此前發生了什麽事,但亭兮師姐前世坎坷,對他情深義重,如今被她誤殺,是無可抵賴的事實,他必定無比憎恨她。在任何人眼中,那女子都是弱者,而她是強者,是她恃強淩弱。事實上她也怪責自己,如果方才她能稍微控製一下煞氣,就不會錯手殺人。


    “若她的魂魄安然歸入陰司,我可以不與你計較。”墨隼站起,一襲墨衫雋永冷酷,長身玉立於雪天之中,仿佛冷寂的水墨畫,“若她有什麽三長兩短,你好自為之!”


    他重重拂袍,玄光一掠,直衝九霄。


    伍兒立即追去。錯已鑄成,惟有亡羊補牢。


    東諸和西皇大陸的交界,有一片土地寸草不生,陰氣深重,結界詭譎。


    伍兒和墨隼闖破陰森氣界,置身鬼門關。


    “這裏就是冥界的入口?”伍兒輕輕蹙眉,為何她竟覺得有點熟悉?難道她來過?


    “此地尚在冥界之外,要入陰司並不易。”墨隼語氣冷然,想起上一次來此是為尋伍兒的魂魄,心頭滑過難辨的滋味。或許,當年他沒有愛上亭兮是因為亭兮太過完美,那樣恩深義重的感情,他雖有幾許感動,卻少了幾分心跳的感覺。而伍兒……


    他掐斷腦中未完的想法,揚聲一喝:“琅琊――”


    無形的封閉空間蕩起回音,緲緲回響,餘聲不絕。


    過許久,一道懶散的嗓音不知從哪個角落傳來:“第三次啊,魔君第三次大駕光臨,琅琊甚感惶恐。”


    “鬼皇!上次你帶到墨宅的那個女子死了!”伍兒清聲喊道,“你快出來!她的魂魄是否已入輪回?”


    縹緲的煙霧漸濃,一個高大的男子身影出現在遠處。他一如既往的麵戴鐵質麵具,隻露出一雙清潭般的幽眸,悠閑道:“魔君來我冥界總是為了女人,不是為亭兮,就是為伍兒。魔君豔福不淺,琅琊真心羨慕。”


    “為我來過?”伍兒低語一聲,抬眸遙望琅琊,追問道,“亭兮師姐的魂魄是不是落入了黃泉?她還能重生嗎?”


    琅琊腳踏虛步,飄了過來,在伍兒身旁輕笑道:“亭兮神女的殘魂附於你身,你不知道嗎?”


    “那一縷殘魂已經在霽月山。”伍兒坦白相告,“現在附身於仙兔體內,不能說話不能行走,我想把亭兮師姐剩餘的魂魄帶回去,助她重新修煉。”


    墨隼心中微震。那一縷殘魂無恙,那麽倘若能聚集兩縷魂魄,亭兮或可複生,不會再是性情怪異的樣子。[.超多好看小說]


    琅琊伸手攤開,一顆滾圓的黑色晶石立於掌心,他摸摸晶瑩潤滑的圓石,沉吟道:“魂魄未回,不知飄散到了何處。”


    伍兒皺緊眉心:“當真?鬼皇,我想問你一件事,你為何留亭兮師姐在冥界百年?”


    琅琊彎了彎眉目,笑吟吟道:“不告訴你。”


    伍兒語塞。她和琅琊接觸過幾次,可是始終摸不清他的性子,就連他的真實模樣都不曾見過。此人深藏不露,似正似邪,一直待她不錯,可又不知為何待她好。


    “魂魄未回?”墨隼琢磨著這句話,神情冷寒,轉眸盯視伍兒,意味深沉。


    琅琊無視他們兩人之間的古怪氣氛,抬手摸了一下伍兒的頭頂,很快收回,唔了聲,道:“亭兮神女的殘魂確實已不在你體內。”


    伍兒微揚著臉望他,明眸中閃動祈盼之色。他是否還有什麽話未說?


    “知道太多並非好事。”琅琊莫名哀歎了口氣,撫了撫鐵質麵具,狀似憂傷地道,“我真不願意當這個鬼皇,生死薄上有太多天機,泄露天機難逃天譴。你們要尋那一縷飛散的魂,就待在她死的地方,她心存眷戀,必會頭七回魂,回來看你們。”


    “這七天是關鍵?”伍兒一點即通,精神大振,“我一定會守到她回魂為止!”


    琅琊搖搖頭,再歎道:“如果是你親手殺死她,她回魂便要索你命。”


    似不經意的,他看了墨隼一眼。


    墨隼臉色沉了沉。言下之意,是要他也守在墨宅七日。棋魔已領著魔兵聲東擊西,他卻被絆住,不能親身去覓神器。琅琊究竟是什麽立場?看似中立,但若有若無間像是偏向仙界,阻止他的大業。


    “今年冬天特別冷。”琅琊輕幽幽地飄遠,很客氣地逐客,“死的人也特別多,我冥界繁忙,就不招待兩位了。”


    “鬼皇,等等!”伍兒喊住他,懇切問道,“如果師姐回魂,我要怎樣牽引她的魂魄歸體?”


    琅琊浮在半空,扭頭回答:“她陽壽未盡,隻要冰封好她的軀體,你就可以用引魂訣救回她,不過,你必須知道,你與她有殺身之仇,她定是恨你入骨。”


    他說完倏地消失。伍兒靜立片刻,飛身離去。但求問心無愧,被尋仇又何妨!


    返回墨宅,伍兒在院子中設下結界,保護雪堆裏的屍體。


    墨隼坐在結界外,麵色極淡,一聲不吭。


    伍兒也不出聲,顧自玩雪,默默地堆起一個雪人。圓乎乎的白胖雪人看起來趣致可愛,伍兒解下發帶,係在雪人脖子上,歪頭瞅了會兒,覺得還少一雙黑色眼睛,便轉頭看向墨隼。


    墨隼冷冷淡淡地回望她。伍兒走過去,指指他的袖子,小聲問道:“可不可以撕你衣衫一小塊布?”


    他靜坐不動,不予理睬。


    伍兒小心地用兩指捏住他的袖子,看他沒有反應,才大膽地用劍割下一片袖口碎布。把黑布分成兩片,揉成圓圓一團,再嵌入雪人的眼眶,伍兒拍拍手,滿意地欣賞她人生中第一個親手堆砌的作品。


    墨隼揚眸睨她,眸中光澤幽深,微微閃耀。她此時像個孩子,自己和自己玩得不亦樂乎,沒有帶刺的防衛,沒有緊繃的戒備,自然而然地流露天真氣息。


    伍兒摸著雪人的臉,彎唇微笑。記得小時候在孤兒院,她收到院長送的一個布偶,胖乎乎白潤潤的,就像這個雪人。她每天抱著它睡覺,當它是最好的夥伴。


    其實想來也並不久,隻不過是三年多前的事,可是回憶起來恍如隔世。那孤單而平靜的時光,回不去了。


    墨隼不著痕跡地觀望,她似乎想起了什麽不開心的事,笑容漸漸黯淡,這雪人對她而言有何獨特意義?


    “等到出大太陽,積雪融化,你就消失了。”伍兒摸摸雪人的頭,自言自語跟它說話,“不過,我會記住你的。”


    墨隼眸子一眯,突然揮袖,勁風橫掃,砰然聲響,好好一個圓胖雪人瞬間崩裂,雪塊飛濺,支離破碎。


    “你做什麽?!”伍兒驚怒,瞠大眼眸瞪他,“它礙著你了嗎?你為什麽要毀掉它?”


    墨隼攏了攏袖子,不冷不熱地道:“既然它遲早要消失,何必等到自己對它有了留戀之後再來傷心。”


    “謬論!”伍兒怒駁,“你害怕受傷,那是你的事,憑什麽毀我的雪人?我才不怕最後失去,因為我會珍惜過程,不像你這麽變態殘忍!”


    墨隼抿起薄唇,弧度冷峭。他行事的宗旨從來如此,留不住的不如一開始就不要,或徹底毀滅。他不接受任何不受掌控的事,想要的東西就必須牢牢握在手裏,由他決定生死去留。


    伍兒忿忿,再次一手一腳地砌起雪人,小心翼翼護在它身前。他分明是泄憤,恨她傷害了亭兮師姐。


    墨隼手中拈起一簇魔光,欲彈未彈出,挑眉覷著她。


    “你要替師姐報仇就找我,不要牽連無辜!”伍兒擋住雪人,手中亦聚起仙光,警惕地備戰。


    “它並沒有生命,如何算得上牽連無辜?”墨隼語聲清冷,瞳眸微亮,流轉奇異不明的波光。


    “你簡直不可理喻!”伍兒堅持護著雪人,凜冽地盯著他。


    “一個沒有生命的雪人,你都這般維護。”墨隼勾唇,笑意涼薄,卻是意味深長,“與你相識不過數月的龍王,你也傾力相護,這樣重情,將來你若愛上一個男子,會是怎樣的奮不顧身生死相許?”


    伍兒忽然放下了手,褪去警戒之色,輕嗤道:“你不必妄想,我維護豬維護狗,也不會維護你。”


    “是嗎?”他不以為然,散漫地掃過她身後的雪人,道,“一個什麽都沒為你做過的雪人,你緊張保護,而對一個救過你又治好你臉傷的人,你卻執意敵對?”


    伍兒撩裙坐在雪人旁,淡漠回道:“你若安分守己,戒殺戒煞,我自然就不會把你當做敵人。”


    “殺人,有時是為了不被殺。”墨隼目光眺遠,望入結界中的雪坡。


    伍兒順著他的視線看去,怔了怔。他的道理似是而非,但這次卻很貼切,她害了亭兮師姐,隻因她不想被殺。


    “你我最初的立場不同,若你生在魔界,今日就會為魔界著想,保護的對象便是魔界。”墨隼說得平淡,斂下眸子,隱去眸底鋒銳光芒。要馴服她,隻有扭轉她的立場,總有那麽一天,她將脫離仙道,心甘情願歸附他。


    伍兒靜默無言。他雖邪妄,對亭兮師姐倒是有義,也算知恩圖報的人。如果他能放下屠刀,她樂於看見亭兮師姐的願望實現,天下歸於安寧。


    兩人靜了片刻,墨隼起身走向她,猝然捉住她的手腕。


    “你想如何?”伍兒手心運氣,沉著問道。


    “有不速之客。”墨隼握著她的手,麵容冷寒,厲喝一聲,“閣下既已來了,何不現身?”


    風雪漸歇,空中紅光若隱若現,濃烈的妖邪之氣縈繞上方。


    伍兒心中一突。是緋哥哥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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