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到沈長鳶的那一年,也是他人生中最灰暗的一年。


    那年位高權重的外祖被皇帝以謀反的罪名屠了滿門,母親因此一蹶不振,日日跪在佛前念經流淚。


    而他才剛滿十二,還是個熱血魯莽、不懂陰謀的單純少年,麵對其他皇子的嘲諷與欺淩,完全不懂隱忍退讓,因此時常被人聯手打得渾身是傷。


    那日在訓練場,他因測試成績優異又被太子和幾個狗腿子堵在角落打,周圍的宮人看見了也都當沒看見,捂著臉比誰跑得都快。


    沈長鳶就是這個時候出現的。


    她一襲棗紅窄袖短衣、黑褲長靴,鬢發高挽,猶如話本子裏的瀟灑女俠,手執紅纓槍踏馬而來。


    一開口,聲音如珠落玉盤般清脆:“喂,你們幾個以多欺少,可不是君子所為啊!”


    太子囂張慣了,聞言不僅沒有絲毫收斂,反而挑釁似的,當著沈長鳶的麵又踢了他一腳。


    “謔,你小子行啊!”


    沈長鳶嗤笑,漫不經心地一抬手將那紅纓槍甩了出去,帶著寒芒的槍稍穿過太子頭頂發髻紮進土裏,發出“錚”一聲鳴響。


    太子被嚇得尿了褲子,帶著狗腿子倉皇而逃,而他則像個木頭樁子,被沈長鳶幹脆利落的身手震驚了。


    沈長鳶衝他挑眉,臉上笑容比那日的陽光還明媚,“小夥子,你沒事吧?”


    他搖搖頭,笨拙地拍拍身上的泥土站了起來。


    沈長鳶見他並無大礙,低笑一聲,調轉馬頭離開了訓練場。


    這就是他們的初遇。


    一個如天上燦爛的太陽,一個如地上卑賤的塵土。


    第二次與沈長鳶相遇,是在太後壽宴上。


    彼時他是大齊最不受寵的皇子,而她是最受皇帝寵愛的妃子。


    席間他們目光相撞,沈長鳶勾唇一笑,依舊是初遇時明媚的模樣,猶如一朵鮮豔的紅梅,婷婷地立在枝頭。


    後來他和宮人打聽了一下,才知道沈長鳶和他娘一樣出自將門世家,因娘家手握兵權,多疑的皇帝便將她收入後宮,當成籠中鳥圈養著。


    那年的沈長鳶才十七,比他大了五歲。


    知道這個消息後,他偷偷哭了一場,為困頓無措的自己哭,為人還活著但心早已凋亡的母妃哭,也為那朵不知何時會凋零的梅花哭。


    也是從那時起,他學會了察言觀色,學會了隱忍,學會了藏鋒。


    禦花園的假山後,訓練場的偏僻角落……都有他努力讀書習武的身影。


    與沈長鳶的第三次相遇,還是在訓練場。


    那時他從某本古籍中翻出來一套箭法,正笨手笨腳地躲在角落練習,練到某個較難的動作時一不小心將手裏的劍甩飛了。


    路過的沈長鳶順手接了劍,笑道:“四皇子,這套劍法華而不實,想打贏架練它可不行。”


    他問:“那我應該學什麽?”


    沈長鳶舉起手中紅纓槍,笑容肆意,“學這個,戰馬上殺敵最為順手。”


    鬼使神差的,他來了一句:“那姐姐能教我嗎?”


    沈長鳶愣了下,隨後哈哈大笑,“四皇子,你搞錯了,我不是你姐姐,按輩分,你該叫我一聲昭儀娘娘。”


    他不接話,仍固執地問:“那你能教我嗎?”


    沈長鳶道:“你先自己練著吧,我空閑時間不多,回頭得了空可以過來指點兩招。”


    從那以後他時不時會在訓練場遇到沈長鳶,兩人交流不多,大多數時候沈長鳶都是坐在馬背上看他練習,偶爾見他哪裏做得不到位,便會跳下馬指點一下。


    有次練完武,他們坐在夕陽下共飲一壺梅子水時,他問沈長鳶:“你有夢想嗎?”


    沈長鳶抬頭望著廣闊的天空,輕笑道:“當然有啦,我的夢想是像爹那樣,手執紅纓槍真真正正地打一場勝仗。”


    他說:“我也有夢想,但我的夢很小,我隻希望自己能變得足夠強大,守住我想守護的所有人。”


    後來他才陡然發現,他口中很小的夢想和沈長鳶口中很大的夢想沒有任何區別。


    ——都是場華麗而不切實際的妄想罷了。


    時光彈指而過。


    三年後,他長成了翩翩少年郎,也練就了一身好武藝,連曾為師父的沈長鳶都不再是他的對手。


    也許是出於私心,每次練習時他還是會故意犯點小錯,引得沈長鳶一陣唉聲歎氣,質問他這麽多年為何沒一點長進。


    這時候他就會耷拉著腦袋乖乖認錯,轉過頭時卻偷偷笑了起來。


    他以為這段溫馨又快樂的時光能繼續延續到很久很久以後,然而事與願違,那年秋天沈將軍再次勝仗歸來,引來皇帝的猜忌與打壓。


    為了保全家人,沈將軍隻得交出兵權,稱病在家,沈長鳶也不再是那個肆意的閑散妃子,她決定爭寵,決定一步步爬上高位,改變局勢。


    那天沈長鳶破例在訓練場待了兩個時辰,從陽光明媚的午後待到了夕陽西下,最後向舞槍舞到抬不起胳膊的他招了招手,“呆子過來,我送你個禮物。”


    他對一切渾然不知,還笑著問她:“好端端的怎麽送起禮物了?這可不像你啊。”


    沈長鳶莞爾一笑,將那杆陪伴她多年的紅纓槍遞給了他,“這個,送你了,好好收著,希望某天它能跟著你上陣殺敵。”


    他終於意識到情況不對,懸著一顆心問:“那你呢?你不要它了嗎?”


    “不要了,要不起。”沈長鳶假裝不在意地籲出口氣,“以後我不會來訓練場騎馬了,你再找個更厲害的師父吧……其實我早就教不了你了。”


    他心尖一顫,原來沈長鳶什麽都知道……


    也是,像她那樣聰慧的女子,怎麽可能看不出他在裝傻藏拙。


    “就這樣吧,四皇子,我走了。”


    沈長鳶向他擺擺手,臉上還掛著笑,他卻從那抹笑容中讀出了無限的悲傷與寂寥。


    自此,他再也沒有在訓練場見過沈長鳶,但關於她的消息卻在宮中每個角落流傳。


    聽說沈長鳶獨創了一段劍舞,妖嬈的身姿勾得皇帝一連半月都宿在她宮中。


    聽說沈長鳶會唱北地歌謠,但不輕易開口,皇帝為哄她唱歌,心甘情願扮作樂師,為她吹笛伴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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