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裏城門方開,日頭初起,但是這隴原的街道上,卻早已經擠滿了行人。


    若是往常,這個時候也是趕集的時間,人多自然是情理之中的,可是像今日這般,大家夥兒早早的分列在街道兩邊,手中拿著炊餅和米酒卻也不食,隻是巴巴兒的望著城門口,護城河外的吊橋依舊被粗大的鐵鏈拉著,除了城外的光景,再看不見其他。


    三月的天兒,或多或少帶著涼意,就算早已經有迎春抽芽,也耐不住呼號的冷風吹進隴原城中。


    “嗚嗚――”


    突然,城門上站著的士兵吹起了號角,一聲一聲悠遠長久,其聲嗚嗚然,便似有泣聲。


    有人說,這是國人哭泣的聲音,為那些凱旋歸來的亡魂。活著的人能夠收到歡呼喝彩,即便是沒有爵位的賞賜,活著便是最大的恩澤。可是死了的呢?一將功成萬骨枯,那些枯骨,還在戰場被風沙掩埋,那些淒涼的亡魂,便隨著凱旋的將士一同回歸故裏。這號角聲,便是為他們的淒鳴。


    接連不斷的號角聲將城中的國人染上了喜悅的熱血,紛紛高舉著雙手,呼喊著,卻也聽不清在喊些什麽。


    “大將軍王凱旋歸來,國人兩開――”


    城門上有人大喊,聽不得清楚,可是國人卻都知道,歡呼聲愈加強烈。


    護城河上的吊橋緩緩的放下,牽動著飛舞的塵埃,撒在陽光裏,便多了幾分不該有的色彩。


    城裏的人來往都是走的偏門,這隴原的城門,大開便是國之要事。今日大將軍王凱旋,總算是讓這塵封已久的正門帶著些鐵血的氣息。


    “大將軍王!”


    “大將軍王!”


    “大將軍王!”


    “……”


    眾口難調,這時候便統一了起來,也無需誰人組織,若不是早早的便有著城中守衛攔著,隻怕早已經衝到城門口了。


    “我看見了!”


    有人驚喜的喊道。


    從城門看去,遠遠的便有一陣黃沙飛舞,然後便是黑色的鐵騎從其中衝出,為首的一人手提長槍,一指天際。(.無彈窗廣告)


    “大將軍王萬歲!”


    “大將軍王保我河山!”


    “大將軍王……”


    鐵騎軍隊浩浩蕩蕩的從橋上而來,伴隨著震耳欲聾的馬蹄聲。


    “籲~”


    穀炎將馬匹的韁繩拉住,變跑為走。身後的隊伍也紛紛效仿,隊伍刹那之間好似被時間凝住,這就是軍隊的紀律。


    穀炎看著兩旁無數的國人,為他歡呼著,有送來炊餅和米酒,卻隻是被守衛攔住了身子,饒是如此,也依舊像波浪一般波動。


    “三年了,足足三年了,老夫,終於回來了……”


    這一刻,即便是大將軍王又如何?溝壑的臉上遺留下兩行清淚,玄黑的頭盔暗淡了紅纓,卻更顯幾分蒼涼。


    身後的將士中,早有人偷偷抹著眼淚,有年少者,放肆的大哭,最是委屈的心聲。


    國人是容易感動的,這一仗,整整三年,斥候的馬匹踏破了城門的橋欄,也一次又一次懸著國人的心,他們不說話,但是他們默默的祝福著。


    “鄉親們!”穀炎摘下頭上的頭盔,抱在腰間,灰白色的頭發怎麽也不能服帖,與臉上的黝黑顯得那麽的不搭調。“我回來了!大秦,勝利了!”


    言罷,一股難以言說的淚再一次劃過臉龐,有自豪,有憋屈,有舒暢,有大快,有感慨,也有淒涼……


    “勝利!”


    “勝利!”


    “勝利!”


    “……”


    穀炎抹了一把眼淚,大笑三聲,然後放聲說道:“三年!整整三年!老夫熬白了頭發,折斷了長槍,總算是熬過來了……老夫欣慰,那些打不死的蠻子終於投降,簽署了割地之約,從此成為我大秦的附屬國,年年進貢,俯首稱臣!”


    他的臉上帶著笑意,狂傲與痛快。(.好看的小說)可是,他馬上沉下了臉,拍著自己的頭盔,說道:“可是老夫有罪!六十萬大軍,老夫卻隻帶回來一十八萬,足足四十二萬的戰士埋骨沙場!四十二萬啊……”


    這個年近半百的老人失聲痛哭,用手拍打著自己穿著鐵甲的胸口,痛心疾首。


    “嘩!”


    他跳下馬匹,麵目決然,雙膝猛然跪地,將頭盔放在地上,“砰砰砰”的磕了三個響頭,速度之快,令人措不及防!


    “大將軍王!”


    人們呼喊,低著頭抹著眼淚紛紛跪下。


    將士下馬,雙膝跪地,如同穀炎一般無二,三個響頭。那些哭出聲兒的,這時候便緊繃著臉,再也沒有出聲,隻有眼淚的落下。


    整個隴原,頓時陷入一片沉寂,所有的人都在為那些回不來的英靈默哀。


    天涼了。


    雪一片一片的落了下來,紛紛揚揚,浩浩蕩蕩。不多時,隴原便成了銀白色的世界,冷的淒厲。


    三月了,卻下雪了,卻無人欣賞這不自然的天。


    “將軍,起身吧,地上涼。”


    副將扶著穀炎,終於使他起身,若不是他扶著,穀炎便踉蹌。


    將士們起身。國人起身。


    穀炎環掃了一眼,終於放開胸懷大笑:“今日凱旋,普天同慶!”


    “普天同慶!”


    人一下沸騰了,雪還在下,卻感覺熱乎著。


    有小兒拿來了米酒,穀炎接過,觸手溫熱,疑惑道:“這酒是溫的?”


    小兒張著天真的小臉,一個冬天過去發幹的皮膚,甜甜的道:“恩。父親說,將軍回來要多時,我便想,等將軍回來了,酒就涼了,就不好喝了。便悄悄的放在自己的懷裏,這樣就不會涼了。”


    穀炎聞言,情不自禁摸著小兒的頭,仰頭將米酒一口飲盡,撒了不少,卻也極具氣勢。


    小兒笑了。


    “莨菪鬱瘴,邊鼓未鳴。


    狼煙迷沙,轡韉上馬。


    兒郎胡不歸?


    鐵騎死士,朔漠染血。


    功成枯骨,埋骨長眠。


    兒郎胡不歸?


    ……”


    穀炎手牽著戰馬,迎著彌漫人間的飛雪,唱道。


    ??????


    紫檀香,白玉杯,梨木亭,藍田桌。


    白乾望著山下的湖麵出神,手中白玉杯中的瓊漿淡淡的失去了香煙,唯三片茶葉沉浮。


    他看著湖麵,平靜的湖麵成了影像,便是那大雪紛飛,將士凱旋的湖麵。


    “兒郎胡不歸?”


    他喃喃自語。


    一白衫少年躡手躡腳的走近了白乾,輕輕的俯下身子,在其耳邊大喝:“哥!”


    白乾含笑回了神,看了白衫少年一眼,說道:“坐。”


    此時才發覺,這白衫少年竟與他如此的相似,幾乎重合了模樣。無論是眉眼還是唇線,都是那麽的如出一轍。隻是,少年帶著些天真,白乾帶著些縹緲。


    “哥,看什麽呢?”白瀾坐下,便順著白乾之前的視線往下看去,卻隻見一汪碧藍的湖水,與幾隻飛舞的野鶴,發出陣陣的鶴唳。


    白乾能看到的,他,看不到。


    白乾搖搖頭,笑問:“子瀾,怎的從山上下來了?功課做完了?”


    子瀾是白瀾的表字,正如白乾的表字是子乾一般。


    白瀾頓時泄了氣,撥弄著桌上的白玉杯,耍賴道:“哥,人家好不容易下來,可不許問這些。師傅他老人家總是不苟言笑,整日裏板著張臉,任誰也不給好臉色。前陣子我便將《珠璣樞問》講了個通透,他也不誇一句,隻是冷冷的拿來一本《抱樸子》,說:讀完。”


    學著師傅的語氣風格,白瀾便是一臉的鬱悶之色:“這會子好不容易尋了個空兒出來,卻連你也問我這些,無趣無趣!”


    “師傅不雪藏,便是極大的恩澤。”白乾溫和的說道。


    哪知白瀾卻擺了擺手道,將桌上的酒壺拿起左右翻看,又聞了聞:“不去說它。哥,這是塵露麽?”


    白乾望著酒壺,點點頭:“是塵露。”


    “真的麽?太好了!這塵露……”


    “你不能喝!”白乾不等白瀾說完,便直接打斷,語氣不容置疑。


    “又來了又來了!每次都是這句話。”白瀾不悅的放下酒壺嘟囔著,“這塵露你一年隻釀一罐,采集了四時之晨露釀成,也不知道為何,明明是露水,經你之手便成了酒。而且不許別人觸碰。若說奇怪之事,便是為何你每次都要在塵露中放一枚茶芯,一大一小兩片茶葉呢?”


    白瀾對此如數家珍,顯然是熟悉的不能再熟悉了,隻是每次隻能看著,卻無緣品嚐,便是極大的遺憾。


    也不是沒有偷偷的試過,隻是那一次直接暈了七日七夜,醒來卻什麽都不記得,不記得滋味,不記得沉睡,隻知道自己似乎喝了一小口,然後什麽都不知道了。


    自此,他便對塵露帶著好奇,卻再也不敢嚐試。


    “因為這是塵露。”白乾輕聲道,便算作是回答。


    好在白瀾知道白乾的脾性,也不深究,隻是突然問道:“哥,你去穀家提親了?”


    “恩。”白乾喝了一口塵露,應道。


    “你怎麽想著這些事兒了?也不見你見過那穀家小姐,怎的就直接去了?”白瀾趴在桌子上,繼續追問。


    “當!當!當!”


    就在此時,山上傳來鍾聲。


    白瀾“嘩”的一下跳了起來,馬上衝了山上跑去,一邊跑一邊揮手喊著:“時間到了!來不及了!回頭再與你說!”


    白乾輕輕的笑了笑,波瀾不驚。


    他再一次向湖麵望去,那裏,此時卻是一身紅衣的穀紅眸,正提著筆在案前寫字。


    “高枕之安?確是好字,娟秀,靈動,卻也透著大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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