咣當”一聲,本已落了鎖的翰林院大門又被人打了開來。


    兩盞宮燈一閃而過,光影搖曳。


    男子大步邁了進去。


    袍下前裰被寒風吹得翻飛揚起,灰表黃裏,混映著沿縫盤旋而上的五爪龍跡,在這蒼暝夜色中猶為懾人。


    身後素月清輝輕拍院牆,那微黯的朱色上似是蒙了層紗,朦朧縹緲如在夢中。


    他走著,腦後玉簪白亮凝光,倒襯著他那一張臉黑峻得緊。


    眉頭微沉,一雙異色眸子冰樣寒冽,抿緊的薄唇似是險刃一般鋒利迫人。


    身旁掌燈的黃衣舍人步子躡淺,一副惶恐的神色,顯是知道他心情不豫,生怕哪裏做得不好而觸怒了他。


    院內積雪白痕滿布磚道,他每一步都走得穩而重,靴下灰雪發出刺耳的咯吱聲,引得裏麵廳內的人聽見了動靜,慌忙迎了出來。


    “殿下。”


    方懷一斂袖,躬身行禮。


    他不語。目光淡漠地擦過方懷地肩側。一路望進朱門半開地製詔廳中。然後直直邁步上階。進了廳中。


    一室忙碌地人紛紛住了手。表案黃宣。[.超多好看小說]冷墨暖燭。襥冠玉帶各色魚袋接連入目。身子都不由自主地僵了僵。


    孟廷輝站在最裏麵。眼睫輕掀。看清了他地臉色。然後便垂了頭。


    怕是這裏地每一個人都料到他晚上會來。


    可當真看見滿麵怒容地他。卻沒人再敢任意專行。俱都站定了。等他開口吩咐。


    他就隻是立在門口。一個個將屋中眾人看過去。極緩。可目光卻狠烈。讓人招架不住。


    所有人都低眼,隻有她反而抬起頭,逆著他的目光迎上去。


    她讀得懂他的眼神,更知道他為何會如此動怒。


    ……


    十日前,沈知書自青州簽發上京的一道奏折讓朝中上下大起狂瀾,那道折子連參青州通判王奇三大罪,句句如刀、字字見血,尤以青州大營月頭銀一事及其以皇上之名行豪取漁民之舉為重,令滿朝文武又驚又懼,更使得皇上龍顏大怒。


    遂令中書門下二省重臣及禦史台群吏議事,本欲將其革職查辦,卻因以古欽為首的東班老臣們勸阻,以沈知書未得月頭銀一事之確鑿證據而緩圖之,終以詔王奇歸京、暫授太仆寺主事一職、留待細查而告結。


    朝中東西兩班舊臣多年來不穆已久,而沈知書作為西班老臣之首沈無塵的長子,此一封彈章更是讓兩麵多年來對峙的情形愈發緊張起來。再加上太子與沈知書私交甚好,朝中幾乎人人都以為此事是經太子授意而為,且又是特意針對東班舊臣們的手段。


    私底下雖竊竊傳謠,可沒人敢在朝中當眾言之,隻當此風波將告一段落,而待王奇歸京、禦史台細察後再做論斷。


    誰曾想事情卻遠沒這麽簡單地就結束。


    一日前,翰林院奉命鎖院擬詔,詔諭暫革王奇青州通判一職、轉遷太仆寺主事,此詔本當以嚴辭苛訓之語氣而製,卻不料當夜擬詔之人措辭婉轉圓滑,竟是隻字不提王奇革職轉遷之緣由,且通篇詔文轉承模糊,分明是欲為王奇遮其罪失。


    此一篇草詔於清晨時分呈至內都堂,立時便被當時在內都堂治事未歸的太子撕了個粉碎。


    堂堂翰林院,竟然不明君心,擬出此等詔文,當真是忤逆不道!


    一下早朝,太子便著人去查翰林院前夜為何人鎖院擬詔,可整個翰林院竟是人人都說不知。


    分明是欲庇護擬詔之人。


    更是光明正大地昭示這些翰林院老臣們對此事的反對之心。


    直可謂是無法無天……


    怎能讓他不動怒?!


    ……


    他立著不動,臉上卻滿滿都是興師問罪之意。


    一屋子人都陪他站著,良久都沒有一個人開口說話,更不知他究竟想要怎樣,又是想要從何人何處下手。


    漫地燭色,夜裏寒風從大開的門間股股竄入,冷得要命。


    她忽然走上前去,伸手拖過旁邊的一把烏木椅子,置在高案旁,衝他道:“殿下。”


    他目光掃過來,冷然懾人,看了她半晌,才挪動腳步,走過去坐下。


    涼滑長袍一展膝頭,兩手交握。


    她又過去倒了杯熱茶,捧來他麵前,輕聲道:“殿下請用。”


    他伸手握過那茶盅,不管燙意刺人,隻是緊緊攥著,終於開口,卻是叫她:“孟廷輝。”


    她本欲轉身回去,卻在聽見他的聲音後依言站住。


    他道:“昨夜翰林院按月值輪排,是該哪幾位學士、承旨、修撰留夜鎖院擬詔?”


    在場數人的目光瞬時都凝在了她身上,如熊燃之焰一般,燒得她從頭到腳體無完膚。


    她不需看也知道方懷等人的目光是什麽樣的,當下搖頭,沒有絲毫猶豫地答道:“回殿下的話,臣不知道。”


    重重的一聲“啪”,那案上茶盅已經落地,官瓷迸碎,滾燙熱茶潑濺四周一圈。


    他的手肘輕倚案上,拳微攥。


    倘是目光能夠殺人,那她早已被他淩遲了千遍萬遍。


    她臉色淡然,好似不知他的怒氣有多大,竟然緩緩彎下腰,一片片地將那碎瓷撿了起來。


    他氣得額角都暴起青筋來。


    倘若這翰林院中肯有一人說實話,那人無論如何都該是她,可他怎能想到,竟然連她都有對著他撒謊的一日?


    她撿完了碎瓷,便老老實實地站在原地,水亮的眼睛注視著他。


    “孟廷輝,”他又開口,微微咬牙,“我再問你一遍,昨夜留院的都是哪些人?”


    她眼底溫亮,看著他,靜靜地看著他,然後突然跪下來,輕聲道:“昨夜留院的人裏,有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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