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廷輝低歎,從袖中抽出巾子遞過去給她,“你也莫要這樣折磨自己,世上的好男子多了去了,便是當日的狄校尉……”


    沈知禮一把拍開她的手,渾身發抖。


    馬鈴輕響,沈府上的小廝從車廂後探出半個身子,“大小姐。”


    孟廷輝收回巾子,見她神情不比往常,臉上淚珠撲簌簌地滾粉而落,不禁一時語塞,也不知沈府的人望見這麽一副情景心中會作何想法。


    沈知禮抬袖抹了抹頰,迎風冷吸一大口,然後大步過去,臨上車前卻回頭望了她一眼,可又終是沒說什麽,隻攬了簾子上車走了。


    身後有廖府的人過來請詢,說是可遣馬車送她回公舍去。


    她這才感到手腳冰涼,隱隱覺得自己不該知道這一切,可卻偏偏陰差陽錯地知道了,一時微惱,半晌才反身應了那人,坐了廖家的馬車往回行去。


    西津街頭夜市剛開,燈亮如晝,各色鋪子叫賣聲遠遠傳來,夜風夾雜著果子和肉的香味,令她有些恍惚起來。


    馬車從東市子橋上行過,下麵河水靜淌無聲,細小的水紋漾起一棱棱的鏡樣光芒,襯得這夜色更深。


    這城中如此繁華,一副太平盛景,那街上人人都在笑,幼女少年牽著手亂跑嘻鬧,大人賞一顆從夜市攤子上買的金絲梅兒便會使他們樂得手舞足蹈。


    她忽然覺得自己有絲格格不入。


    本就是平凡人。可這麽平凡地生活她卻也從來沒有享受過。


    爹娘是誰她不知。合家歡樂她不曉。這麽多年來都是孤燈煢影。一方屋舍獨處之。


    高官貴宅中地酒宴上。她縱是一直在微笑。可心底裏也終究融不進那些家世顯赫地承蔭子弟們中去。


    這諾大一個天下。她有誰人可倚可靠?


    便是連像沈知禮那般任性地為情而醉酒流淚。對於她而言也是萬分荒唐不可為之事。


    她一個什麽都沒有地人。偏偏戀上了那個手握全天下地人。


    因為思其人不得而去流淚,終不過是至奢無用之舉。


    她又有什麽資格去因為得不到他而傷心?


    風吹車簾,馬車軲轆咯吱一聲,竟是停了下來。


    透過簾縫望出去,見已是朱雀門外貢院一帶,鬧市已去,路寬且暗,有個宮裏的小黃門在下攔駕,道:“太子口諭,著門下省左司諫孟廷輝即刻入東宮覲見。”


    廖府的小廝鬆韁,不知如何是好。


    孟廷輝已然撩簾下車,將他遣回去,然後對那小黃門道:“有勞帶路。”小黃門步子飛快,轉向行去,她跟在後麵,過了禦街才又道:“敢問太子為何知道我會從這裏過?”


    那小黃門瞥她一眼,不答,足下又快了些。


    就這麽一路逆著夜風直入宮門,近東宮時她抬手摸摸發髻,又拉拉衣裙,才隨人邁階而上。


    殿內暖意逼人。


    門板在後一合,她便躬身向座上道:“殿下。”


    他斜坐著,一手快速翻著案上的折子,眼不抬地道:“廖家的酒可是美釀?”


    她知他定是知道她去了廖府,否則也不會讓人在貢院處等著她,更知他這話意不在問她,滿腔詰意甚濃,倒好像她去廖府是一件劣舉似的。(.無彈窗廣告)


    於是便低眸視下,不吭聲。


    他又問:“左司諫一職是做什麽的?”


    她就算再傻,也知自己定是哪裏觸怒了他,不由上前小半步,輕聲道:“掌規諫諷諭。凡朝政闋失、大臣至百官任其非人、三省至百司事有違失,皆得諫正。”


    他終於抬眼看她,“入門下省還不及三個月,便能去廖從寬府上赴宴了?”


    她抿唇不語。


    他忽然揚手甩過來一本折子,砸在她腳下,冷聲道:“我看你是身在門下省便不知自己姓什麽了。”


    她也不多語,彎腰撿起那折子,還沒看時心中便隱約有些明白,待一翻開,隻匆匆一掃,便闔了眸子,嘴角一劃冷笑。


    折子是禦史台侍禦史嚴叟上的,參劾她與中書舍人廖從寬相交過密,而二省諫官最忌與給事中、舍人相通,遂進言限令她今後不得入內都堂等政事之地,而入中書省亦不得由正門出入。


    她合上折子,想了想,方道:“禦史台群吏每逢月末便要尋些事端以擬彈章,否則是交不了‘功課’的,殿下對於這點應當比臣要清楚。想來殿下也沒打算要按這折子所奏之法來限隔臣,隻是臣不知殿下為何如此動怒。”


    他眉峰陡揚,字字有如寒潮掀滾:“數朝中多少女官,誰人像你一樣入朝一載便能官至正五品?出入中書門下二省,又有內都堂諫正之權,這二省當中有多少人都恨不得你能踏錯一步,好看你狠狠地摔下來,你知是不知!”


    她麵色恬淡,微一點頭,又道:“臣自是知曉。隻是臣不知,縱是臣狠狠地摔下來,那也是臣自己的事,殿下為何要動怒?”


    他一哽,眉緊緊皺起,半晌一推案,起身走下來。


    她攏袖站著,頭低垂,看著那雙墨靴一路而來,停在她麵前半步,不禁一揚睫,道:“殿下若是因臣親附廖從寬而動怒,便依嚴叟之奏,限臣不得入內都堂等政事之地,臣絕不自辯。”


    侍禦史嚴叟乃是古欽一手提拔的,身處東班臣黨多年,這封彈章雖是彈劾她與廖從寬交遊過甚,可那暗下之意分明是針對他對她恩寵過甚,而她決不信嚴叟這封折子是無人在後指使、自行而擬上的。


    連她都會懷疑,他又豈會不疑?就衝他眼下同東班老臣們這張甚於馳的關係,他也不可能真的依了嚴叟之請,限隔她於政事之地外。


    他不語,她依舊半垂頸首,隻是眼中稀光漸涼。


    她雖是人處門下省、又頗多親附太子,可卻從未想過要真要與這些東班臣黨們作對——畢竟同殿為臣,政見不同不足以成為黨爭之禍——可卻不料這些人會當她是好欺善壓之輩,以為一兩封彈章便能將她嚇退了不成?


    她兀自想著,又道:“殿下,臣……”


    他峻眉忽而一舒,打斷她:“你退殿罷。”


    她不由抬起頭。


    又是如同上次那般,怒氣來了又走,情緒一陣陣兒飛也似地變。


    她這才開始納悶,不知他這幾次三番對她態度多變究竟是怎麽一回事兒,想來想去卻不敢多想深想,生怕自己是自作多情。


    他比她高那麽多,看著她的時候雙眸低眄,那瞳中異色愈發蠱惑她心,腦中不由自主地就想起來之前在鬧市街前所念所想的事情。


    於是忽然就有些不知所措起來。


    她輕咳,試著問他道:“此事並非大事,殿下遣人斥臣一頓便好,何必還要夜裏傳臣入東宮?”


    他臉色變了些,不答她話,可目光卻沒離開她的臉。


    她觸上他的眼神,聲音瞬時輕了下來,慢慢道:“殿下,臣之前回來的路上行過東市子橋,看那西津街頭的夜市很是熱鬧……臣當時在想,若是能和殿下一同去逛逛便好了。”


    他眸子略闔,眼底盡是拒人於千裏外的涼意,嘴唇微動,似是欲言。


    不待他開口,她便揚唇,搶著道:“臣隻當自己是在做夢,胡言亂語罷了,殿下別又斥責臣。”


    他果真沒有詰責她,反而盯緊了她,慢慢地問:“為何是想要同我一起?”


    她受不得他這似能洞徹人心般目光,立時便垂了眼,心頭在顫,好半晌才啟唇,笑道:“臣倒是想答殿下之問,可臣不敢犯皇上與平王的尊諱。”


    他何等多智善思,不可能聽不懂她的意思,可他卻偏過頭去,半天才道:“你在廖府酒喝多了,早些回去休息。”


    她料到他會是這反應,當下輕應,斂袖行了禮,慢慢退出殿外。


    外麵夜霧正濃,遮蔽了天上稀星地上繁樹,將她的心浸得潮潤濕重,萬般深情,點點生寒。


    殿內燭光正耀,映亮了緊閉高門一案長折,將他的臉晃得忽明忽暗,兩個朱字,筆筆跋扈。


    喜,歡。


    她說——


    她喜歡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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