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宣元年十二月廿七,正旦大朝會將開三日前,北戩來使抵赴京中候館,呈國書於二府之前、請為上言;皇上遂遣人迎勞於候館,議於朝會之上始論其書。


    外朝尚不知北戩來使所齎之收中寫什麽、正待大朝會上時一見分曉,然二府之中卻早已為此而起了陣陣波瀾。


    冬日天黑得早,未到酉時皇城中便處處落影,遠天青雲襯得這一片茫茫雪色愈蕭冷。


    孟廷輝裹著厚厚的絨氅,自東南一路踏雪而來,跟著前麵為她搬抱書匣的小內監入了樞府院門。


    裏麵暖意熏人,瞬時蒸化了她頰上的細小雪沫,顯得兩腮愈的晶紅剔透。


    她脫氅之時順勢拂了拂臉,走去對著屋內的幾人微微笑了下,挨個問過禮來,然後才遣那個內監將書匣放去一旁案上。


    這半個月來她時常會過樞府這邊來,因是和院內治事的老將們早討了個臉熟,對樞府諸務也略略了解了些,而今日更是正式結了吏部那邊的雜事,將平日裏用的書墨筆紙也都一並帶了來。


    江平抱胸坐在最裏麵,眼不眨地盯著看那小內監將那個碩大的書匣裏的東西一樣樣擺出來,臉上不由得浮起戲謔的笑,嘴角兩旁亦被擠出幾條皺紋,衝身邊幾人大聲道:“我說,這進士科出身的果然與咱們不一樣。”


    方愷聞言回身,打量了一下,粗眉一斜,回他道:“由得你肆言亂道的!皇上三日前遣人來要往年北境所茲數十封軍文,倘沒她幫著,你和下麵那些個承旨們能半日期就謄抄編造入冊完?”


    孟廷輝隻抿嘴笑著,將衣物擱好,遣退那小內監,過來複又衝方、江二人行了禮,然後道:“方將軍倒叫下官以後再沒臉幫忙了。二位將軍當年領軍帶兵是何等悍勇,征伐之功又豈是下官舞文弄墨能比得上的?江將軍方才那話實在是羞煞下官了。”


    她雖與江平同是知樞密院事,但她官不過四品給事中,縱是得逾這樞府高職,卻也不敢對身領正二品大將軍銜的江平少敬半分。


    這話叫江平聽得眉開眼笑,直拍身邊案角道:“孟丫頭到這兒來!”


    方愷眉角一搐,正要話,卻聽見一旁整理軍文的幾個簽書樞密院事、樞密都承旨、副都承旨們畢憋不住笑出聲來,不由也覺得有些忍俊不禁,隻得極力板著臉衝江平低喝道:“她是奉了皇上旨意入樞府視事的,朝中兩製以上,哪個文臣能容你這般褻瀆?還當這樞府是你當年麾下大營不成!”


    江平不耐煩地衝他皺皺眉,“關你恁事!我府上小女尚要比她大個三歲,我叫她聲丫頭怎的不行?”


    一圈人已是笑得前仰後倒,有年輕些的小將趁隙直朝孟廷輝努嘴,生怕她一時臉薄、當真惱起來。


    孟廷輝臉色卻一點兒沒變,唇角含笑地走過去。


    隻覺這政、樞二府堪比冰火之境,而這些將臣們豪爽直快的性子更是合她的脾性,她又怎會惱。


    江平見她近身,這才拿起案上厚厚的一本劄子遞給她,道:“中書那邊謄了北戩國書之後送來的,你尚未看過。”


    孟廷輝小心接過,可卻不敢馬上看,隻拿眼去瞅一旁的方愷,生怕是江平一時興起、叫她看了她尚無權過閱的東西。


    方愷倒是沒猶豫地微一晗,“我且略看一看,方才禁中來人宣諭,皇上入夜後要來樞府議事。


    江平得空又在旁邊插話冷哼道:“幸好是皇上到這兒來,倘是又像昨夜那樣詔二府重臣一並入覲,我定是要請恙抱病的。”


    雖然一早便知二府不穆,但這卻是她頭一回真切地感受到江平對政事堂老臣們的不屑不滿之情。


    她深知言多必錯,便轉身尋了個位子坐下來,翻開手中的劄子快讀了起來。


    長長的一篇國之言皆是她往日從未接觸過的事情,令她弄得甚是艱澀。


    什麽弟兄之稱、修好之禮、兩境裁兵、減歲賜遺、緣邊交市……條條目目看得她一下子犯起來糊塗來,竟不知這北戩此來究竟是何意。


    還沒待她看完,江平便起身大上步邁來,大喇喇地問地道:“孟丫頭,你說這北戩狗皇帝該不該打?”


    孟廷輝怔了一下,反問道:“為何要打?”


    江平那帶著厚厚粗繭的手指探下來撚動劄子的內頁,又用力點著上麵的墨字,道:“向得謙這雜種遣人來我朝謁上,竟是稱弟不稱臣!什麽狗屁兩國修好之禮,當年他爹屈膝求和稱臣的時候敢情他是都忘了!想我大平皇上乃天子至尊,便是宗室親王也要奉表稱臣,他向得謙一封國書竟敢僭越稱弟?什麽雜種玩意兒!”


    她聽後有些訥然,又低眼看了看那劄子。


    方才看時隻覺北戩甚有表好之意,卻不料這中間竟有這等大學問。才知這些樞府老將們哪裏是隻知打仗的粗人,分明是頗知國事軍務的舊老之臣。


    方愷聽他滿口粗言穢語,不禁橫眉過來拉他,喝道:“皇上還未話,你休要由著自己的性子破口亂罵。”


    江平瞪著眼冷哼了幾聲,又惱道:“北戩還敢要求減歲賜遺?當年向晚稱臣,降表上拜約每年歲貢為十萬錢帛,那已是上皇與平王特開殊恩了!怎的如今皇上登基了,這向得謙竟敢得寸近尺,還要減歲至三萬?!賜遺,賜他狗娘養的遺!我大平泱泱之物,豈由他說要就要!”


    方愷聽著,臉色些黑,顯然也是不滿北戩這封國書所請諸事,隻不過他身為樞密使,不能和江平這樣罵將出來。


    江平轉身麵對圈屋中眾人,又哼道:“要我說,就該讓狄小子這回編了北境三路大軍,縱兵而上,直敲它北戩邊關大門,問問這向得謙究竟知不知恥!當皇上是新帝登基、根基不穩,好欺負不成?!”


    一屋子人聽了,一下子都冷了臉,卻也沒人出聲。


    半晌,方愷才寒聲一笑,瞪著江平道:“這話你也就能當著我等同袍們的麵說說,倘是上了大殿,量你也無法吐出一個字兒來!且不提中書那些向來主和不主戰的人,單說皇上,又豈會願意兵北戩?待一會兒皇上來了,你且記著管管你這張嘴,萬莫撩了天子逆鱗!”


    她不禁微微蹙眉。


    向來都知道皇上胸有雄圖,而她自打入朝以來,更是一直都以為皇上意在用兵北戩,怎麽眼下聽這些樞府老將們說起來,倒像是自己長久以來都會錯了意?


    於是她試著微笑,探問方愷道:“照此說來,皇上竟是不豫再興兵事?我原還道皇上欲圖北戩,險些就說了錯話兒……”


    方愷的目光瞥向她,“你道此次狄念去北境是要如何重編三路禁軍?他是奉詔精減兵員去的!倘說國中有誰最不願大興兵事,那必屬皇上無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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