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秋容沒料到他會否認,更沒料到他會否認得如此幹脆不留餘地。


    他顯然是對她毫無興趣的。


    那一副清逸的身骨之中竟是一顆如此無情的心。


    她頓時感到臉麵全無,更懊悔自己竟然因孟廷輝之言便來莽撞與他搭話,結果落得這下場,當下窘得連眼眶都紅了,隻衝他小揖了下,便掉頭跑開了。


    尹清也立即轉回身來,繼續朝前走去。


    不是不記得她。


    當年在永興路柳州的左家大宅中,她一身小襖紅得亮眼,眉眼彎彎,出手亦成詩文詞章。


    她那時的羞赧便如今夜一般,同他說句話也是怯不敢言,滿麵通紅。


    隻是如今她身條修長,臉上也不如當年那般青澀,端的是一副多才懂禮的美人模樣兒。


    她方才的情意明明白白寫在了眼底,他並非是看不懂,隻是他心中哪裏還有地方擱得下這男女之情。


    他沒想到自己竟會與她同科舉進士,而這又讓他略略感到了一絲不安。


    宮宴之上,她與孟廷輝的模樣貌似親近,可他卻不知她對孟廷輝究竟都說了些什麽,又會不會使孟廷輝對他生出戒疑之心。


    他準備了所有能準備的,卻獨沒算到會在朝中遇到這左秋容。


    之前那一聲“尹大人”是如此輕且低綿,如同細小的雪沫一樣撲滿空中,纏蕩在他的耳邊,不肯輕易碎化。


    想著,他不禁又駐足回頭。


    禦道兩邊雪色綿延,蒼樹枯枝四下猙獰,而她也是早無影蹤。


    西華宮中暖幔飄曳,春帳輕薄,蔽不住裏間人影兒。


    一榻香汗淋漓,藕臂撥陳,酥衣亂散,二人相纏急動間的喘息聲越來越大越來越急,終是身軟魂銷,漸漸歇下來。


    忽地有人在外輕輕叩門,一急兩慢。


    孟廷輝本是累極,聞聲勉力睜眼,向上瞅他。


    英寡將她勾在他肩頭的兩條胳膊挪開,撐身而起,也未著衣,便赤足下地,走到外殿去起閂開門。


    朱門一開,夜風裹雪而竄,撲得他雙肩冰涼。


    白丹勇肩頭亦滿滿都是落雪,抬頭看見半具赤裸帶汗的身子,當下便知自己來的不是時候,忙垂道:“臣一路跟察尹清,並無現有何異樣。北使侯館那邊亦未見有人出來。”


    英寡沉眉,未有置言。


    白丹勇又呈上一樣東西,低聲道:“方才內廷剛接西都遂陽禦信,人皆不敢耽擱,臣便一道帶來了。”


    英寡伸手接過,點頭道:“今夜辛勞,早些歇著罷。”


    白丹勇便謝恩而退,又替他將殿門掩起。


    他轉身,卻未立即回內殿,隻背身靠門,低眼打量著手中東西。


    西都禦信。


    他眼底一潤,伸指扯開禦封,抽出裏麵那張薄薄的裱金信箋。


    剛勁蒼鬆的字跡,飛揚跋扈的筆鋒。[]


    言簡信短,然字字有如寶劍連刃,雍利懾人。


    隻消看著這走龍一般的墨跡,他腦中便能浮現出父王那張英俊陡削的麵容。


    世人皆言他父子二人極像,便是母皇亦曾有言,他渾身上下皆似父王,獨一隻藍眸像她。


    信箋在掌心中又涼又燙,他一氣閱畢,不由得閉了閉眼。


    “乾德六年之事乃吾所計,汝母皇至今猶不知其由。時天下初定,邊路反賊益猖,倘不為此之計,安得保邊民之安寧?然吾二十餘載亦有悔心,安邊之策非殺伐詭道能替,吾兒今有良思,或未可知。汝母皇既知孟廷輝果為孟氏清圖縣君。時時念汝幼時之事,或憂汝不知世間情事之難,或憂汝因父母之故而泯一己真心。殊不知有其父必有其子,吾兒豈是庸常之輩,是必心有定數矣。吾雖不知彼孟氏何所美、何所惠、何所賢,然吾兒之愛必有其所美、所忠、所賢之處。縱是不美、不忠、不賢,吾兒愛之又有何不可?汝之慮吾盡知。此天下既已付汝,吾了無所求,唯願吾兒能得似吾之幸,則吾心可安。……”


    他睜眼,走去一旁案邊,將這紙信箋就著熾然燭苗焚燒成燼。


    再回內殿時,她已然俯在床上睡著了。


    隔著輕薄床帳,可見她的臉色一片安然,雙頰粉嫩剔透,光裸的背脊上香汗未幹,一片春色撩人。


    他在床頭站定,不忍擾她。


    乾德六年。


    他複又閉眼,腦中忽而閃過一些模糊的畫麵。


    當年他不過六歲,母皇夜幸鄭國公孟昊府第,將他亦帶了去。


    一個粉布包裏的小小女嬰,被人傳來傳去卻不哭鬧,母皇笑道此女乖巧,正像他小時候一樣,問他想不想要個不哭不鬧的太子妃。


    那一夜的鄭國公府中是何等熱鬧,可他自那之後便再也沒有聽人提起過那個被賜封為清圖縣君的小女嬰。


    久而,更沒人記得那太子妃一說。


    但誰曾想,兜兜轉轉這麽多年,她仍是回到了他身旁,成了他的女人。


    二十一年前他的父王誅殺了她孟氏全宗。


    她本也該死,但她卻僥幸成了漏網之魚,苟活了下來。


    她雖活了下來,可在八年後卻又因他母皇的一道詔令而落入行將凍死的境地。


    偏他恰在那時遇著了她,又出手救了她。


    偏她就因此而深深深深地愛上了他。世間因緣,有時就是這麽的諷刺。


    許是他久立床頭讓她隱隱感覺到了什麽,沒過一會兒她便動睫睜眼,眼神迷蒙地探了過來。


    “陛下。”


    她一撐身,長便落至胸前,蓋住兩朵嬌蕊,更顯嫵媚。


    他微微彎唇,撩開帳子上床,將她抱進懷中。


    她觸上他冰涼的肩頭,不由一顫,蹙眉道:“陛下方才怎的連袍子也未披?”然後便愈緊地回抱他,試圖用自己的身子讓他暖和起來。


    “無礙。”他低頭親她。


    她在喘息間開口:“方才可是有何急事兒?”


    他搖頭,仍是道:“無礙。”


    她窩在他懷中,被他親得意亂情迷,許久才找回神魄,抬起下巴去瞧他。


    他卻伸手撚熄了燈燭,抱著她翻過身,道:“近日來在樞府沒怎麽歇夠罷?今夜便好好睡一覺。”


    她好似又想起了什麽,不由在暗中抿唇,道:“陛下今日在北使麵前裝得還真像。枉方將軍等人一把年紀,還得在大殿之上與陛下一唱一和。”


    他低笑出聲,卻是道:“睡。”


    她便埋頭而下,可過了一會兒,又抬頭道:“臣好像益地愛陛下了。”


    他眼底忽澀,將她箍得更緊。


    她心知他向來說不出什麽露骨直白的話來,可這動作卻明明白白地道出了他的心意,由是心底淺笑,安然闔上眼。


    不知過了多久,他忽而貼著她的耳邊沙啞道:“我從不知,自己能如此愛、如此被愛。”


    她縮在他頸窩裏淡淡地笑:“那臣倒該早點舉進士為官,與陛下早點相識相知,由是陛下也能早點知道……”


    他慢慢地抬手撫上她的臉。


    倘是我說,你我其實相見得很早很早,你可會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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