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霞蔽天,昭文館的門“嘎吱”一聲,被人從外推了開來。


    尹清在案前下意識地抬頭,可看清來人後,臉色不由變得有些怔詫,許久才慢慢地站了起來,低眼道:“臣不知陛下來此,有失禮數,還望陛下恕罪。”


    英寡臉色平靜,緩緩朝內踱了幾步,目光隨意一掃他案上卷簿,道:“你舉進士至今,好像還未在私下見過朕。”


    尹清將頭垂低,恭聲道:“是。”


    然而下一瞬,一把長劍冷鞘便狠狠地格在了他的喉間。


    他臉上乍現懼意,卻又在刹那間平複下來,抬起頭,毫不退避地迎上英寡的目光。


    那一雙異色雙眸溢滿了凜冽的狠意,寒川盡融,也化不去其間簇燃的怒焰。


    英寡緩緩一動手腕,隻問了一句:“她人在何處?”


    被冰冷的劍鞘如此格壓,尹清的呼吸漸漸艱難起身,身子也跟著變得有些僵硬,卻還是維持著淡然的眼神,輕輕地搖了一下頭。


    英寡眯眸,“是不知道,還是不肯說?”


    尹清眼一垂,勉力開口道:“是不知道。縱是知道,也不會說。”


    長劍冷鞘刹然一收,他重重地屈身咳了起來,喘息不停。


    “如此看來,她果真知曉了自己身世。”英寡回身,利落撩袍入座,緊緊盯著他,“她是何時知曉的?出京前還是出京後?又是由誰告訴她的?”


    尹清目光有些惶惑,繼而又有些懊恨,一時後悔起自己方才被震得失了神,竟就如此認了。


    許久,他才暗啞出聲:“並沒有人告訴她,全是她自己察覺出來的。出京之前她來問過我,我自然不會否認。”


    英寡眸色一深,雖與他之前想的一樣,可心口仍是有些麻。


    孟廷輝——


    我果真是低估了你。


    可你又何嚐不是低估了我?


    尹清回神半晌,抬頭朝前看去,卻見身前這個華服男子一臉肅色,眉目寂然,全無先前狠戾之色。


    他有些摸不清,索性橫心道:“敢問陛下是如何知曉這一切的?”


    英寡斜眉,目光又始銳利,“說來當謝你們當初在潮安上下尋她舊跡,否則朕派去的人不可能會順藤摸瓜、這麽快就查出她的身世。”


    尹清一下子怔住。


    是沒料到,他竟然知道得如此之早。


    但倘是這樣,他為何這麽久都沒有下手?還愈予她恩寵,縱她在朝中一路高升?


    英寡忽而一彎薄唇,笑意凜然,“可惜你們隻知道她是孟昊之女,卻不知當年正是朕救了她的命,命人將她送去衝州女學的。”


    尹清又是一怔,疑詫之色不掩於麵。


    英寡又道:“恐怕你還不知道,如今她自認投敵賣國大奸之徒,北境前後皆知孟廷輝奸名,最遲今夜,京中朝堂亦會知此一事,到時候,她上可負千古罵名,下可遭萬民唾棄。”


    此話有如晴天霹靂一般,令尹清大驚失色。(.無彈窗廣告)


    “絕不可能!”他皺眉道,“待到了舒州後,自會有人將她中宛皇嗣身份告白於天下萬民,到時便無人會以為她是大奸之徒。”


    英寡臉色一黯,“照此說來,她眼下是正往舒州而去?”


    尹清話頭輕梗了下,咬牙道:“不知。”


    英寡略一頓,又冷冷道:“亡國破家之仇於她固不可忘,但她心懷萬民之憂,又豈是你能盡知的?”他的目光中盡是嘲謔之意,“她既已自認大奸之徒,又豈會容你們再拿她這皇嗣身份大做文章?”


    尹清臉色清冷:“事已至此,她又有何辦法能不讓人將她的身份告白於天下?”他甫一說完這話,臉色就變了,驀地抬頭道:“你是說……?”


    英寡坐著未動,不語,隻是漠然地注視著他。


    “不可能,”尹清連連道,“不可能,她絕不可能會如此做的……”


    英寡突然起身,沉喝道:“來人!”


    立刻有兩個持械侍衛從外而入,二話不說便將尹清往外帶去。


    尹清毫不掙紮地隨人向外走,臨到門口時,卻費力扭頭回望了他一眼,目光中終於露出一絲惶惑,卻不知是為了自己,還是為了孟廷輝。


    “在朕親征離京之前,”英寡上前兩步,盯著他,“倘是你肯說出她南下至舒州的線路,朕便饒你一命。”


    時入八月,北地的天氣就漸漸沒有那麽熱了。


    臨淮路相較於建康及潮安二路來說,受到戰火波及的州縣並沒那麽多,除卻南麵少數城寨已被寇軍所占之外,北麵從梓州、睴州往下,一路多半皆在大平禁軍所掌之中。


    依孟廷輝之前所計,嶽臨夕帶著她從睴州一路南下,途經數州府,然後打算從楚州向西進建康路,再向南至舒州。


    為避人耳目,嶽臨夕與孟廷輝喬裝為兄妹二人,出身富商之家,隨行的十餘個士兵亦扮作府上家丁,一路護送二人南下。


    她的官服諸物早已命人燒了,嶽臨夕特意為她置辦了一身大戶人家女兒的行頭,輕紗長裙薄褙子,婀娜殷紅。


    路上每逢館驛,嶽臨夕必會寄信一封。她不知他是寄往何人何處,更沒心思去問,隨便他做什麽,她都是一漠不關心的模樣。


    快到楚州城時,北麵已有關於她投敵賣國的流言傳來,嶽臨夕於此頗有微詞,可她卻道:“叫旁人以為我是大奸之徒有甚不好的?如此一來,人人都以為我在北戩,大平禁軍縱是再恨我,也是把這怨氣撒到北戩頭上。倘是讓人眼下就知我是中宛皇嗣,必會有禁軍一路南下圍堵我們,這豈非跟自己過不去?而你我又焉能一路順遂地進入建康路?待到了舒州,內外皆是我們的人馬,到時再將我的身份公開於世,天下百姓必會恍悟,如此方是萬全之策。”


    嶽臨夕聽後隻是微歎,覺出她言之有理,便再沒提過此事。


    楚州不大,城中邸店也小。


    夜宿城中之時,十餘個隨行士兵安排不下,隻得另找住處。嶽臨夕將諸事安排妥當,欲請孟廷輝入房歇息,她卻悠然叫了一盅酒,坐在堂中靜靜地飲,細聽那些住店人在傾談些什麽。


    嶽臨夕無法,隻得陪她一道坐了下來。


    其實不聽也知道,近些日子來最為北地百姓們尾相傳的,無外乎就是孟廷輝那投敵賣國大奸之舉,更有些許不堪入耳的辱罵之辭時時傳入二人耳中。


    嶽臨夕聽著聽著,就覺得有些坐不住,側頭低聲對她道:“國主且再忍忍,待明日進了建康路,與前來接應的人馬會合後,便可放心了。”


    孟廷輝臉色如常,輕輕點頭,以示知道了。


    旁邊的桌子上有人與他二人搭訕道:“二位可是從北麵來的?有沒有聽說那孟廷輝之事?此女當真可恨,竟讓我大平禁軍白白折損了一萬多兵馬,小娘子你說,倘是讓這等奸徒存活於世,可還有天理?”


    經千百人口口相傳,此事早已被誇大了不知多少倍,此人說北麵因其而折損了一萬人馬,還算是少的。


    孟廷輝側過臉,明眸清亮,“是沒天理。此等奸徒,縱是將其淩遲處死,亦難解我大平萬民之憤。”


    那人一樂,道:“還不知小娘子年紀輕輕,卻能說出這等話來!”他湊近兩人,低聲道:“二位才從北麵來,想必對這南邊的事情不慎了解,殊不知京中那邊已有消息傳來,說是皇上要禦駕親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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