酸杏回到自家西屋時,已經很晚了。[]屋裏還有振富兩口子、茂林兩口子、酸棗和茂生。木琴的娃崽兒太小。白天來過後,茂生就不叫她夜裏抱了來,怕衝撞了邪氣。


    在日頭落山的時辰,酸杏娘的病情突然好轉了。她也不咳嗽,也不氣喘,麵色紅潤,精神頭兒好得不得了,比平時還要強上好幾倍。茂林等幾個年輕點兒的人高興地道,嬸子可好哩,肯定是又做壽衣,又做壽材,衝掉了邪煞,把病症也連根兒衝掉了。


    振富憂鬱地回道,可不敢這樣講哦。我看,好像是回光返照呢。看來,也就是今晚的事哩。得把壽衣拿進來預備著。萬一不好了,立馬穿上。別等著身子硬了再穿,就不好弄嘞。


    幾個人雖然按他說的去做了,心裏還在往好處想。斷不能這麽精神的人,說不好就不好了。


    此時,酸杏娘已打開了話匣子。她口齒清晰,東一句西一句地說著一些有影沒影的令人害怕的事情。


    她有時指著門外,說老頭子就在院子裏站著呐。為啥兒不敢進屋呢,就是因為屋牆上掛著**像。她煞有介事地說,**他老人家就是天界裏專管牛鬼蛇神的菩薩。任哪方神聖見了他,都怕得要命呢。又說,咱村子所以安寧太平,是有神靈護佑著。這神靈就是一隻火狐狸,有千年的道行,隱居在北山的古洞裏修行。要是出來叫人遇見了,必會生氣,降下災難,懲罰不良的人。早些年,村裏刮了一夜大風,刮毀了多少房屋樹木呀。就是有人衝撞了神靈,惹得它生了氣,降下了災禍。


    老人的一番言論,把屋內的人嚇得出聲不得。想聽又不敢聽,左右矛盾。他們害怕的不是神靈鬼怪,而是這言論要多反動就有多反動。傳播封建迷信不說,偉大領袖**主席還健健康康地活著,竟說是菩薩下界。這不是反動是什麽呀。


    振富邊聽邊對屋裏的人一遍遍地囑咐道,這話咱可千萬不敢講出去,就是開批鬥會遊大街,也不敢承認呀。(.)


    眾人一律點頭稱是。


    酸杏邁進屋門的時候,老人似乎已經累了,精神萎靡下去,頭靠在床頭的被子上。仔細觀察,才能看清老人在輕微遲緩地呼吸著。


    酸杏叫大夥兒回去休息,說,都累哩,回去睡會兒覺吧。一有事,我再喊呀。


    振富道,女人都先回去吧,家裏還有娃兒嘛。男爺們兒再呆會兒,守守再說。我總覺得今晚可不敢大意。


    豁牙子和雪娥剛跨出院門,就聽西屋裏頓起忙亂之聲,還夾雜著急切地說話聲。倆人掉頭跑進西屋,看見酸杏娘正大口大口地朝外倒著氣,僵直的眼神在四處掃瞄著,嘴裏發出“噝噝”的聲響。似乎在說著什麽,卻徹底地叫人聽不清楚了。連酸杏和酸棗也是茫然無知。


    酸杏女人好像明白點兒。她趕忙把酸棗的手推給婆婆。酸杏娘就死死攥住二兒子的手不放,眼皮不眨地盯看著,嘴微張著,好像要急急地說些什麽,卻什麽話也沒有說出來。


    幾分鍾後,酸杏娘急劇地抖動了幾下身子,嗓子眼兒“咯咯”地輕響了幾聲。隨之,老人便睜著混濁黯淡的眼睛,溘然長逝了。


    屋裏頓時響起撕心裂肺般的哭聲。如一陣凜冽的狂風,席卷了整個屋子,並穿透這小小的院落,迅速覆蓋了山村的上空,漫漶在夜色浸透了的山坳裏。


    杏花村令人敬重和愛戴的老人,在這個月色朦朧的夜裏,駕乘著陣陣寒風,扶搖而去,撒手西歸。就這麽默默地離去,帶著滿腹的憂慮和死不瞑目的缺憾,輕輕遁去,不見了生命的光亮。被她親手接納到世間的數百條生命,卻依然閃爍著萬丈光芒。黯然幹癟的軀體裏,承載了亮麗的光澤,承載了未盡的期盼和對生活的渴望。


    屋裏的人都在嚎啕大哭,既是對親親的人兒刻骨銘心地哀悼,又是向未知的人們傳遞著一個不幸的噩耗。


    酸棗忽然沒了聲息,身子慢慢地傾斜著。在即將倒地的刹那兒,茂生急忙扶住了他。


    酸杏女人邊哭邊數落道,娘啊,你走哩。我知你為啥兒閉不上眼哦,是為了二弟的家事呀。


    茂生急道,別說哩,都知道哦。還是抓緊辦正事要緊呀。


    振富見場麵一片混亂,沒有人能止得住,便大聲喊道,都別哭哩,還不到哭的時辰呢。想哭,有哭的時候呀。咱得趕緊給先人穿壽衣呀。


    在他的督促下,女人們擁上前去,用溫水擦洗了一遍身子。按照習俗套路,給老人換上嶄新的壽衣。男人們也都收起淚,把西屋裏的家具擺設全搬到東屋。又將麥秸抱進來,厚厚地鋪到屋地上。


    這時,屋外四周的街道上傳來急急地腳步聲。想是屋裏的哭聲驚醒了附近業已休息了的人們。他們急急地穿衣下床,磕磕絆絆地奔走在狹窄幽暗的小路上。重重的腳底板兒慌亂地拍打在幹硬的街道上,發出“咚咚”的沉悶聲響。在山村清涼透明的夜幕裏,顯得格外清晰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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