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尋問忽而覺得此番情景無比可笑,他在這裏妒火中燒,咬牙切齒。那人卻滿臉無辜地問著緣由,理直氣壯得無比自然,儼然便是一個受害者的模樣。所以,無理取鬧的那個永遠是自己,所以,該賠禮道歉、該退讓告饒的那個永遠是自己!


    “我這被踹妄想症,到底哪裏來的,你還不清楚麽?”殷尋問挑著眉反問,怒氣在心底層層疊疊地壘到喉嚨口,不吐不快:“以你揣摩人心的本事,我這微末心思,難道還能逃過你的法眼去?”


    殷尋問話裏的刺太過銳利,阮昧知忍不住皺了眉:殷尋問今天到底怎麽回事?之前他就跟沒長大的小破孩一樣由著他爹插手兩人間的私事,現在又陰陽怪氣地亂發著邪火。他到底想要鬧哪樣啊!


    阮昧知不快地瞪過去,不想,殷尋問那淩厲的眉眼間卻掩著始料未及的委屈,口氣便不知不覺地軟了下來,阮昧知耐著性子解釋道:“我若真能看清,又何必再多此一問。我們眼看著就要結為道侶了,我為此事付出的心血,你也是清楚的。所以我想不透,為何直到此時,你還是無法心安。”


    殷尋問牽了牽唇角,有太多話想說,於是霎時間無話可說。往事種種恍惚間全爬上心頭,大片大片的良辰美景裏,交雜著細碎零散的隱忍不愉,越是沉溺享受,越是被硌得輾轉反側,不得安寧。


    阮昧知靜靜地看著殷尋問,小孩的腦袋耷拉著,連總是傲嬌翹起的呆毛,也跟著沒精打采地垂了下來,牙關咬緊,眸光晦暗……那樣的表情,大約該被稱之為難過。


    阮昧知不禁歎息:罷了,小尋那源自童年陰影的安全感缺乏症短期內怕是無法可醫,就算小尋被自己逼著自省,估計也沒什麽成效。大不了,自己多讓著點就是。


    阮昧知抬起手,揉揉殷尋問的頭,溫言勸道:“算了,想不明白就別想了。你還小,感情方麵尚未通透,患得患失也屬平常,我本不該苛求你太多的。是我下手太早,求得太多,揠苗助長了。不急,我會慢慢等你成熟起來……”


    殷尋猛地抬起頭,狠狠地瞪著他。阮昧知被殷尋問那淩厲的目光看得心頭一驚,不由得縮回了手,不敢再繼續說下去。


    殷尋問卻是忽然放聲笑起來――


    “哈哈哈哈……”


    殷尋問越笑越厲害,越笑越誇張,他捂著肚子,弓著腰,笑得肚子抽搐,腸子發顫,連五髒六腑都跟著疼痛起來。


    “你怎麽了?”阮昧知麵對著這樣的殷尋束手無策,他不明白為什麽殷尋問的反應會是這樣,明明他隻在試圖解開小尋的心結不是麽?


    阮昧知焦急又擔憂:“有什麽事你直說就是,別嚇我啊。”


    殷尋問從那似乎隨時會笑斷氣的聲嘶力竭中掙脫出來,他扭頭仰望著阮昧知依舊無辜的容顏,眼裏有著某種深不見底的哀傷,他勾起唇角,聲音輕靈得像一個天真無知的幼童:“你都這樣寬宏大量了。我還有什麽可說的?”


    阮昧知再度向殷尋問伸出手,試圖掌控住什麽,卻在毫厘的距離前停滯不前,莫名間他幾乎生出一種若是觸碰,殷尋問便會如風化的古籍般片片碎裂隨風而去的錯覺。這種聯想太過可怖,讓阮昧知瞬間湮滅了所有輕舉妄動的勇氣。於是他看著殷尋問背脊筆挺地蹣跚離開,頭也不回。


    阮昧知茫然地看著臥室的門打開又合上,低頭凝視著空空如也的掌心,像是企圖從掌紋間窺出事情的脈絡,好讓這失控的事態重回熟悉的正軌。小尋的反應不該是這樣的吧,小尋的反應怎麽能是這樣……


    那麽,小尋的反應又該是怎樣?


    阮昧知閉上眼,無需費任何力氣,便自腦海中打撈出了想要的畫麵。殷尋問一次又一次地認著錯,真摯誠懇又……黯然。


    阮昧知迷惑於記憶中重複的輪回,為什麽基本每次道歉的都是殷尋問?如果總是正確的真是自己,那麽小尋這次又是因何而憤怒。阮昧知嚐試著運用一貫的辦法去分析殷尋問的行為動機,好讓自己不那麽被動,然而一個時辰後,他終於站在空蕩蕩的臥房裏,承認了自己的無力。


    殷尋問縱容了阮昧知的索求,助漲了阮昧知的氣焰,讓阮昧知在無止境的勝利中篤信著自己的權威。對於殷尋問,阮昧知根本無需謀算揣測,他大可漫不經心地擺出年長者的姿態,將情人的一切不滿都歸咎於少年人的幼稚不懂事,居高臨下地指點著殷尋問該如何不該如何。


    然後殷尋問就會乖乖表現出阮昧知要求的所有品質,無論他有沒有。反正隻要阮昧知想要,他就會給,竭盡全力,在所不惜。


    因為太過習慣所以熟視無睹,因為太過信任所以漫不經心,因為太過清楚殷尋問對自己的迷戀,所以阮昧知有恃無恐,眄視指使。所以直到這一刻,阮昧知才終於驚覺,他並不如想象中那樣對殷尋問了如指掌,他已經將殷尋問放在揣摩範圍外很久很久了。


    一直以來,到底是誰在遷就誰?


    忽然浮現於眼前的真相打了阮昧知一個措手不及。阮昧知焦躁地捏緊了空空如也的指掌,單薄的指甲直陷入掌心裏,他大步踏出臥房。去找那個唯一能給他答案的家夥。


    神識迅速掃蕩過整個大殿,卻一無所獲,阮昧知立在大殿門前,望著仙霧飄渺的峰巒樓閣,忽而不知該往哪個方向找。阮昧知有點尷尬地發現,貌似自己從沒主動找過殷尋問,每一次都是殷尋問追著自己跑……


    阮昧知扯出一個苦笑,他大概有點明白殷尋問為什麽會發火了。


    阮昧知飛過演武堂,尋過小樹林,踏過藏書閣,奔過直市,心緒隨著遍尋無果的現實越加雜亂。


    阮昧知習慣於慢條斯理地將所有人拆分為無數細節,然後遊刃有餘地從這些細節中找出自己需要的部分,最終以此為原料拚接出自己想要的成果,但這所有人裏唯獨不包括殷尋問。隻要一想到殷尋問將自己甩開這個前提背景,阮昧知就暴躁得想要轟平整個盤龍山。


    阮昧知絕對不會承認,他甚至開始擔憂殷尋問會不會就這麽踹了自己。畢竟隨著這一路的反思,阮昧知都忍不住開始懷疑殷尋問到底看上了自己哪一點了。


    最終,阮昧知硬著頭皮停在了混元殿前,事實上,他第一個想找的地方就是這裏,一來因為小尋最有可能在這裏,二來也好看看阮爾踱如何了。但礙於殷函子很可能正在氣頭上,阮昧知艱難地將此處列為了最後的選項。


    侍者見是阮昧知來訪,也不必問掌門了,直接引著人往裏走。


    “剛剛少主可來過?”阮昧知打聽道。


    “沒有。”侍者搖搖頭。


    阮昧知不禁蹙緊了眉頭,焦躁感又重了幾分。


    “你擺臉色給誰看呢?”一個飽含不悅的聲音響起。


    阮昧知一個哆嗦,抬頭就看見殷函子正不爽地瞪著自己,趕忙垂頭行禮:“見過掌門。”


    “你是來看你爹的吧?隨我來。”殷函子沒心情跟阮昧知多作糾纏,領著人就往偏殿走。


    阮昧知亦步亦趨地跟在後邊,小小聲地問道:“阮爾踱他無礙吧?”


    “他都這樣了,你居然還不肯叫他爹!”殷函子不禁為阮爾踱不平起來:“你心可夠硬的。”


    麵對這種問題,阮昧知也不知該如何回答,反正他就是無法再心無芥蒂地管阮爾踱叫父親,於是隻好沉默。


    踏入偏殿臥房,阮爾踱就躺在床上,雙眼似睜似闔,慘白著一張小臉,脆弱得仿佛輕輕戳一下就會死掉。


    阮昧知輕歎一聲,走上前去,悄聲問道:“你可還好?”


    阮爾踱眼睫一抖,刷地張大眼,看向阮昧知,唇角隨之彎起:“我無事。”


    “哼,臥床一月方才能將毒拔除幹淨的狀況,也能叫無事?”殷函子拆台。


    聽到殷函子的冷哼,阮爾踱不禁微微瑟縮。殷函子嘴角一抽,默默別開頭,免得一不小心嚇死了某隻大兔子。


    “放心,仇已經報完,我不會再對伊逝煙下手了。”阮昧知安撫道:“東西我也已安排人給她送過去了,隻要她不去主動惹事,在盤龍山境內應是性命無虞。所以你要早點將身體養好,才能去找她。”


    “嗯。”阮爾踱輕輕應了一聲,不置可否。


    “那等毒婦,你還去找她作甚?難道你這輩子你還沒被那女人奴役夠?”殷函子忍不住插嘴道:“找虐也不是這種找法,大丈夫何患無妻,你何必這麽死心眼。況且我等修真者正該清心寡欲一心向道才是,兒女情長什麽的純屬給自己和別人找不痛快。”


    正兒女情長中的阮昧知不自在地輕咳,殷函子這是故意的吧,含沙射影指桑罵槐什麽的不要太明顯喲。


    “你覺得我還會去找她?”阮爾踱虛弱地笑笑,疲憊地垂下了眼簾:“感情再深厚也經不住一再摧耗,我也是有底線的,既是退無可退,索性全身而退。”


    阮昧知莫名覺得膝蓋一疼,一再摧耗感情什麽的……感覺略有點心虛啊。


    “說得好聽,別回頭又把枕頭哭濕。”殷函子拆台拆上癮了,隨口汙蔑道。


    “誰……誰哭了!”當著自家兒子的麵,阮爾踱誓死維護男人尊嚴:“我一個大男人,怎會哭哭啼啼,作那小女兒姿態。”


    阮昧知幫腔道:“沒錯,他才沒哭,他隻是眼睛天生就水汪汪的而已。”


    這還不如不解釋呢!阮爾踱唇角抽搐,但顧慮到小知畢竟是一片好心,還是忍著內傷,默默地笑納了。


    殷函子一本正經地瞅了瞅阮爾踱,頷首點評道:“確實水汪汪。”


    阮昧知和阮爾踱:“……”


    殷函子被這兩父子無語的眼神看得頗不自在,胡亂找了個話題妄圖轉移視線:“小尋怎麽沒來?”


    阮昧知被亂箭正中紅心,言語不能。


    “難道出什麽事了?”見阮昧知神色不對,殷函子猛然沉下了臉。


    “沒什麽事。”阮昧知含糊道,妄圖蒙混過關。


    “要是沒出事,小尋怎麽會放任你孤身前來混元殿,不久前他還攔在你前頭,怕我對你下手呢。”殷函子越想越覺得不對,他緊緊盯住阮昧知,皺眉道:“到底出什麽事了,你又對不起他了?”


    “什麽叫又對不起他啊?”阮昧知壓抑到極處的狂躁情緒終於被引爆,壓在心底的疑問終於脫口而出――


    “是不是在你們看來,阮昧知這人就是個卑劣無恥又沒心沒肺的混賬,從來就配不上殷尋問?!”


    作者有話要說:感情這種東西,沒法用秤稱了,你給我多少,我還你多少,給多了的委屈,給少了的忐忑。不平衡永遠是動蕩的根本誘因,蛋黃總是無法相信天長地久之類的美好存在,於是索性在正式結侶前將心結徹底扯開,再摧殘他們一把。


    對蛋黃而言,相愛也許隻要假象足夠美好就行,但相守一定要對真相有足夠的了解才成啊。


    揪頭發,所謂感情戲這種東西,瞎掰起來真心不容易啊嗷嗷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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