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爾反爾殺了韓建全家,皇帝高興了,輿論卻不對勁。


    先是國子監的士子議論紛紛,然後是左拾遺陳長廷、殿侍禦史吳辭、給事中郝升睿等十七名言官陸續上書諫言,其中以左拾遺陳長廷的《諫馬嵬賜死表》的言辭最為激烈。


    “門下左拾遺,臣陳長廷謹奏。”


    “為直言中外第一事,肅上道,明臣職,求大唐萬世昌隆事,唯臣聖人,九五至尊,萬物君主,握秉乾坤,口銜日月,禦極掌運,操正萬方,凡民生利病,有所不宜,責任至重。”


    “先王今聖,少有盡察事者,所以責寄臣工,使臣下盡言,臣深受國厚,請執有犯無隱瀆上大膽,是不毫虛,過不諱過,不為諂媚,不暇過計,謹披瀝肝膽為聖人放肆說韓建死與諸事。”


    “古宗有雲,成道在明德親民,在止於至善,物有本末,事有終始,知所先後近道,古今欲明德治善承天下者,先有修身齊家正心,再有誠意致知格物,然後有代天撫民治國。”


    “上祖又雲,知其白,守其黑,為天下式。為天下式,常德不忒,複歸於無極。樸散則為器,聖人用之,則為官長,故大製不割,君道大正,祖製恪守,唐律森嚴,方可靖定社稷。”


    “逆臣韓建,本秦逆部下,效順朝廷為忠武都頭,克複鄧州,討黃巢有功,中和四年,入關勤王扈駕,披星戴月,翻山越嶺,餐風飲露,迎先帝於利州三泉,功補左神策行營都校官。”


    “及至光啟文德定初,赴任華州刺史以來,整肅吏治,約束官健,善待百姓,治河修渠興鹽鐵,屢敗秦宗權,事君之禮甚恭,所以華州太平,政通人和,百廢俱興,四次抗旨不朝,固為韓建死罪,陛下既已抄家奪產廢為庶人,遠貶黔南三千裏受罪,陛下何以再滅三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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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陛下即位初年,懲壓北官,誅殺賊藩,勤政愛民,從諫如流,寬宏愛人,攻書好文,然則銳精未久,妄念牽之而去矣,反剛明錯用之,謂美人可得,沉溺女色,寵信宦官。”


    “本一日一視朝,今三日一視朝,綱紀馳矣。”


    “數推事例,重增攤派,侈行土木,大興刀兵,名爵濫矣。”


    “太後不相見,人以為薄於母子,輒貶臣下,人以為薄於君臣,樂貞一不樂它宮,人以為薄於夫婦,五府殿下獲罪降廢庶人,人以為寡恩宗室,四海沸騰,八苦在民,陛下知否?”


    “內侍監顧弘文,福建市井,本無懿德,狡詐鋒協,讒言媚上,蠱惑君心,與江方慶、魏進中並作妖孽,饕餮放縱,橫行無忌,各殿宮人,往往獲罪,又隱蔽它言,獨從陛下,昧沒本心,歌功誦德,欺君之罪何如?秦之趙高,漢之常侍,本朝諸奸,陛下忘矣?”


    “夫文帝,故漢賢君也,性頗仁柔,慈恕恭儉,雖有愛民之美,優遊退遜,猶有怠廢之政,不究其弊所不免,概以安且治當之,陛下自視酷殘所為,於文帝如何?”


    “……”


    “韓建當誅,罪不至滅三族,請陛下詔反。”


    “內侍監顧弘文,狠如虎,刁如狼,毒如蛇,奸如狐,有李輔國、王守澄、仇士良、田令孜、楊複恭等流相,臣每恨焉,是以昧死竭忠進言,請早狀殺,以安中外。”


    “陛下文成武德,為中興聖君,皆因中外媚惑所致,夫君道不正,臣職不明,此朝野第一事,是此不言,無複它言,是以昧死竭忠,大膽為陛下言之,反情易向,天下治與不治,四海安與不安,社稷穩與不穩,在陛下一念間,振作發奮,宗社幸甚,天下幸甚。”


    “大臣持祿外諛,小臣畏罪麵順,臣實恥恨之,願以此骨付與中外四海,為陛下投諸水火,走於白刃,路過江山,布政四方,斷絕天下後代凝惑,使天下世人知陛下神武銳誌。”


    “臣為門下左拾遺,事職諫諍,凡有殃咎,宜加臣身,上天鑒臨,臣不怨悔,中外亂事,皆臣不察不言不舉罪過,是臣瀆職,陛下降罪,臣不怨言,謹奉表以諫,臣誠惶誠恐。”


    “啊,言官可恨!”


    李曄雙手發抖,牙關打顫。


    砰!


    一聲悶響,皇帝從椅子上摔倒。


    “大家,大家!”


    伴隨著高克禮的一聲驚呼,含元殿的大小宮人齊齊跪地叩首,大氣不敢出,顧弘文與江方慶等近侍宦官亦是震驚變色,一個滑跪衝到皇帝身前,七手八腳把渾身顫抖的皇帝扶起。


    李曄麵如土色,咬牙切齒,身體顫抖,一腳踹翻禦書案,拿起身邊的東西四處亂砸,完了還不解氣,又抓過陳長廷的奏章撕得粉碎,一邊撕一邊瘋狂嘶吼,禦書房一片狼藉。


    高克禮從來沒見皇帝這樣失態過,顧弘文和江方慶等人,更是早已嚇得站立不穩,跪在地上直打哆嗦,除了高克禮在那問怎麽了,再沒有一個人敢說話,含元殿從未如此肅殺過。


    皇帝撫著胸口喘粗氣,任高克禮怎麽問也不說話,之後情緒更加失控,竟然抱著腦袋低聲哭泣起來,奴婢們陪著李曄一起流淚,李曄傷心道:“誰家都有近侍人,何獨不容朕乎!”


    宦官皆免冠跪伏於李曄身前,顧弘文流淚道:“外臣不相容,奴婢等不能活矣,願乞性命歸田裏,盡將家產以資大家內庫,為大家遠去大明宮,奴婢無怨無悔,盼大家恩準!”


    言罷痛哭,連連叩首。


    “別再說了,陪朕去出宮走走罷。”


    沉默良久,李曄拭去淚水。


    上道觀坐落龍首原,位於大明宮與太極宮的交界,出丹鳳門左轉,複行十餘裏而至,層林青翠,景色清幽,古木參天,濃蔭覆地,極是幽深靜謐,隨處可見上山來拜謁的香客。


    跪在昊天大帝的神像前,李曄什麽也沒說。


    敬香,稽首,三拜,沉默。


    夙興夜寐,靡有朝矣,到底是為了什麽?


    一次次阻止,意義何在?


    做個萬民敬仰稱頌的救世英雄?


    抑或滿足自己卑微的虛榮?


    伐岐伐蜀,將士死傷數萬,牽害百姓不計其數。


    楊宋吳韓四案相加,近四千人被殺。


    心安嗎?


    晚上怕鬼索命,白天不敢獨處。


    像個東躲西藏的老鼠,活的下賤而卑微。


    值嗎?


    言官以死激諫,華州軍民喊冤。


    我是一個凶手,我不是第一次殺人了!


    我是個可怕的劊子手,手上沾滿了鮮血,應該跪在墳碑之前告饒,應該跪在廟宇大殿悔過,祈求神靈的寬恕,自從來到這個可怕的亂世,李曄本心漸喪,似乎被這個時代同化了。


    她本清澈,如果她不曾見過黑暗。


    “願我早日達成目的,也願我,不那麽快瘋掉。”


    李曄失去的不多,隻有自我而已,這無比寂靜的一刻,某些東西正在李曄心中永遠死去,如果她是一個人,她一定彎下了瘦弱的身體,垂下了蒼白的手臂,哀傷痛苦的笑著,她就那麽望著李曄,望著李曄無能為力的沉默,直到日漸荒蕪的李曄也跟著化作一地泥沙。


    定初二年七月初一,中旨出。


    李曄采納了陳長廷的諫言,作為人君,可以知錯改錯,但一定不能認錯,所以門下左拾遺、秘書令陳長廷還是獲罪了,被貶黃州司馬,就職鄂嶽觀察使,立即赴任,日行一百裏。


    追免韓建妻薑氏與朱氏的罪名,並免其子韓從允、韓從訓、韓從誌、韓知玄、韓知楊、韓知幽罪名,責令京兆尹差人前往興平縣,收斂韓氏四十四口人屍首,歸葬華山腳下。


    放韓知玄出宮,賜封華山縣主,食邑二百戶。


    內侍監、樞密副使、禦馬監督師太監顧弘文被貶內府令,虎豹營統軍裴進被貶本軍都校,陷陣營統軍、右武衛大將軍劉過被貶左神策行營虞候。


    “暫忍曲辱,風聲過了朕就召回你們。”


    “奴婢,走了!”


    “別哭了,朕吩咐過高克禮,沒人欺負你。”


    皇帝自知失德,將幸太清宮,齋戒思過一個月。


    初七,韓建遺體運抵華州,華山縣主韓知玄戴孝相隨。


    華州百姓捶地痛哭,悲呼佐時公大去。


    昏君李曄遭到百姓唾棄,狗皇帝一稱傳遍華州。


    “狗皇帝,某與你誓不兩立!”


    第125章 諫馬嵬賜死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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