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剛安頓好,鐵門又被打開了,梁所長站在門口,伸手指了指元慶:“出來。”


    梁所長的身後沒有警察,元慶有些納悶,下意識地問:“不是提審吧?”


    梁所長背著手往前走:“下起訴書。”


    元慶的心中一陣輕快,終於下起訴了……


    走到大走廊拐彎的地方,元慶一眼就看見了被一個管理員推著往這邊走的小滿,不由自主地站住了。


    小滿看見元慶,遲疑一下,迅速轉身,一下子拐進了小號的那條走廊。


    元慶搖搖頭,訕訕地笑了,嗬,這是不好意思麵對我了呢,有什麽呀,我也不是個有腦子的主兒。


    在所長值班室裏,元慶接過一個檢察員遞給他的《刑事起訴書》,細細地看了起來。上麵的被告人有四個,奇怪的是,元慶竟然是第一被告,名字前麵加了倆字兒――“主犯”。我怎麽能是主犯呢?在元慶的意識裏,主犯應該是挑頭的人,出謀劃策,衝鋒陷陣,可是我哪裏夠得上這個?看下來,元慶明白了,人家這是按照受害人的傷情給定的,“尤為惡劣的是,被告人元慶手持一條板凳,猛擊被害人的頭部,致使被害人頭皮撕裂,經法醫鑒定構成腦震蕩”……出謀劃策的那是首犯,這個案子裏麵沒有首犯。第二被告是小滿,“被告人向春滿在被害人已經負傷倒地的情況下,依然對其大打出手,造成被害人四肢及腹部大量淤血,直至休克”……第三被告是胡金,“被告人胡金手持水泥磚,猛擊另一被害人的頭部,造成局部挫裂傷”……第四被告是古大彬,“被告人古大彬手持獵槍威脅被害人不得反抗”……後麵加了一句:因被告人古大彬涉及另一案件,故另案處理。《起訴書》的最後寫著,因為本案涉及未成年人,建議法庭進行不公開審理。


    誰是未成年人?元慶掐指算了算,小滿十七歲,他應該就是那個未成年人了。


    簽完字,元慶問檢察院的人:“我們這個案子什麽時候開庭?”


    檢察院的人說:“一般十天之後,現在情況特殊,估計三兩天就可以開庭了。”


    元慶又問:“當庭宣判嗎?”


    檢察院的人說:“應該是。”


    元慶走出門去,不甘心地又加了一句:“不會真的判刑吧?”


    檢察院的人轉身往外走:“相信法律吧,好人不會被冤枉,壞人也別想逃脫製裁。”


    走在回號子的路上,元慶搓著頭皮想,我到底是個好人還是個壞人呢?走到大九號門口才給自己下了結論:壞人。


    號子裏,大家圍成一圈在聽藏文生唾沫橫飛地演講:“耶穌說,你們要走窄門,因為引到滅亡……那門是寬的,路是大的,去的人也多,將會引到永生。那門是窄的,路是小的,找著的人也少……”見元慶站在門口發呆,藏文生衝他招了招手,“過來,參加學習。”


    元慶坐下,木著腦袋問:“學什麽?”


    大龍鄭重其事地說:“聖經。老藏大哥絕對牛人,說得太###好了,不信你聽聽,絕對長###見識。”


    元慶想笑,看大龍一臉正經,笑聲頓時化作一口痰,咳了出來:“那就長長見識。”


    藏文生反倒不說了,指著元慶手裏拿著的《起訴書》,顫著嗓子問:“下了?”


    元慶把《起訴書》遞給了藏文生:“看看吧,幫我分析分析能判幾年。”


    藏文生快速地瀏覽《起訴書》,嘴裏念叨著:“我也快了,我也快了……”猛地一抬頭,“元慶,你麻煩大了,第一被告啊,至少五年!再看你的罪名,流氓罪啊,起步就是三年以上!完了,你完了,好端端的一個青年‘白瞎’了……”元慶搶回了自己的《起訴書》:“得了吧大哥,我懂,刑法第160條規定,流氓罪的最高刑罰是七年,人家檢察院的人都告訴我了。”藏文生垂著眼皮說:“那是以前,現在不一樣了。”


    老疤湊過來點頭:“藏哥說得沒錯,現在不一樣了。剛才發到集中號一個,沒有人命,死刑。”


    元慶推開老疤,轉著頭找全福:“唱歌的呢?太緊張了,輕快輕快。”


    老疤說:“剛被提出去了,估計是開庭去了,他早就下了起訴的,很可能也是個‘打眼兒’(槍斃)的貨。元慶,你可能不知道,我們那個號兒判了好幾個死刑了。有個夥計就搶了三塊錢,因為抓的是現行……”還想繼續說,看到元慶漸漸變冷的眼神,不敢再說下去了。


    大龍沒心沒肺地嘟囔了一句:“都###死幹淨了才好呢,全世界就剩我自己,愛幹啥幹啥,多好?”


    見沒人接他的話茬兒,大龍搖著手說:“我也不是心狠,要是我爹還活著,我就帶上他,爺兒倆一起混。”


    本來元慶想借這個話題說點兒輕快話,一聽大龍提到爹字,心裏一堵,不覺息聲。


    藏文生呆呆地瞅了瞅天花板,“咣”的拍一把地板,長歎一聲:“生存,還是毀滅?哈姆雷特……”


    大龍笑道:“哈###雷特啊,該死改活?朝天,還###生存毀滅呢,人死如燈滅!”


    大光在一旁嘿嘿:“就是就是,死就是死,還什麽毀滅?一把灰完事兒。”


    藏文生躺下了:“**,生之**也。莎士比亞說,**是一個好戰士,有了它可以使人勇氣百倍……”


    老疤矜了矜鼻子:“莎士比亞扯淡呢,他要是到了這兒,敢這麽吹牛逼?嚇死x養的。”


    大龍立起了眼珠子:“莎士比亞是誰?我怎麽覺得他說得挺有道理呢?人活著就得有點兒**啊。”


    “莎士比亞嘛……”元慶揣起《起訴書》,有板有眼地說,“他是一個東北老光棍兒。打了一輩子光棍兒沒見過女人的那玩意兒,臨死那天,他握著一個小護士的手說,啥是x呀?”“後來呢?”大龍揪著元慶的胳膊問。“沒了,”元慶說,“你說,啥是x呀?”


    大龍的眉頭都皺紫了:“莎士比亞就是莎士比亞啊,怎麽了?”


    老疤實在憋不住笑了,捧著肚子滾到了一邊:“彪子啊彪子,又見血彪子!”


    大龍好像反應過來了,撲到老疤的身上,雙手掐住他的脖子,惡狠狠地吼:“說!啥是x呀?”


    藏文生坐起來,搖搖頭又躺下了:“有辱斯文,有辱斯文啊……嗚呼,雞鳴狗盜,不可教也。”


    大門打開了,全福進來,臉色蒼白,模樣比一個垂危的病人抬進診所時還要淒慘。


    大家似乎都知道了全福的結局,一聲不響地望著他。


    全福幽靈似的走到自己的鋪位,電影裏麵的慢鏡頭一樣,一下一下地卷著自己的鋪蓋。


    元慶湊到門口問梁所長:“張全福要‘掛’了?”


    梁所長點了點頭:“死刑。”


    號子裏除了響起大龍的一聲“死了去###”之外,墳墓一樣安靜。


    全福顫顫巍巍地走到門口,轉回身,衝裏麵深深地鞠了一躬:“老少爺們兒,兄弟先走一步了。”


    元慶的眼圈突然就是一熱,一陣雞皮疙瘩沿著胸口,一直蔓延到了全身。


    藏文生在望著鐵門笑,笑著笑著眼淚就出來了:“命運,這就是命運,煙一樣,一吹就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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