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安濂的聲音讓皇帝振作了起來,他看了衡哥兒一眼,問道,“母後同你說了什麽?”


    李安濂並沒有進臥房來,隻是站在屏風後麵,回道,“回皇上的話,太後娘娘的意思是,清泉不敢自作主張生了痘瘡瞞而不報,反而依然在皇上身邊伺候。定然是有人想要加害皇上,才這麽做了。太後娘娘說清泉的事情要嚴查。”


    衡哥兒知道這件事不會善了,沒想到太後的確是要用這件事發作。


    皇帝在床上坐得直直的,眉頭鎖了起來,神色沉著,過了一會兒才說道,“那母後說是要怎麽查呢?”


    李安濂在外麵恭恭敬敬地回答道,“太後娘娘的意思是,查誰接觸過清泉,和清泉有關係,既然是清泉最先染上痘瘡,那就隻能先從他身上查。而且清泉痘瘡露到臉上了,宮裏才發現,宮裏的奴才們都有不查之罪,要治罪。”


    皇帝一下子又靠上了床頭的雲母屏,眼神陰暗了下來,聲音一如往常,“母後讓誰來查?”


    李安濂說,“太後娘娘說這畢竟是後宮的事,不能讓前朝來查這事,但茲事體大,關係到後宮安全,不得不徹查,所以就說她親自過問,讓鳳羽宮總管高公公負責徹查。”


    李安濂說完,衡哥兒就注意到皇帝在一瞬間露出了深深的厭惡和咬牙切齒,但是這隻是一瞬間,他很快又鎮定了下來,人也繼續躺到了床上去,“既然母後要親自查,那自然是好,就讓她查吧。兒子多謝她對朕的關心。朕差點就被奸人所害,心中害怕得緊,茶飯不思,身子不爽利,你們不要讓人來打擾朕,你去回母後的話時,替朕說,朕不能去向她問安,十分不安,讓她原諒兒子。”


    李安濂在外麵應了,皇帝就說,“朕要躺會兒,別讓人進來。”


    李安濂喏了一聲後,就聽到他離開的聲音。


    皇帝讓衡哥兒將床帳給放下來,然後又說,“君卿,你陪朕躺會兒可好。”


    衡哥兒覺得皇帝有夠可憐的,便應了,脫了鞋子坐在床上陪他。


    等床帳放下來,床裏便更加憋悶了,皇帝躺在那裏一動不動,衡哥兒坐在他身邊,看他神色深沉裏帶著迷茫,不由對他幾分愛憐,用手輕輕撫順他的頭發,輕聲說道,“皇上,你連李公公也不信了嗎?”


    皇帝抬了抬眼皮看了他一眼,然後就抓住了衡哥兒的手,握在手心裏,目光有些茫然有些憂愁,低喃,“他本來就是太後指到朕身邊來的人,朕看得出來他對朕的確有心,但是,卻也不能全然相信。”


    他說到這裏,又將衡哥兒的手拉起來捂在自己的臉上,衡哥兒感受到他的熱乎乎的麵頰和呼出的氣息,聽他歎息道,“朕能夠真正相信的人,又有多少呢。”


    衡哥兒的另一隻手輕柔地撫摸上小皇帝的額頭,說,“皇上不用這樣低落,外麵很多大臣心裏都是愛重您支持您的,等著您親政的那一天。而且,我也不會背叛皇上。”


    皇帝將衡哥兒的手移開了一點,黑幽幽的眸子由下而上地看向坐著的衡哥兒,然後笑了笑,說,“朕明白。”


    又問道,“君卿,你當初為什麽願意來到朕的身邊。”


    衡哥兒自然不能說最開始也是沒有辦法,“皇上,您是天下之主,我為您效忠,不是應該的嗎。”


    他的聲音溫柔,神色平和,皇帝看著他,生出了和柳升兒一樣的感覺,隻覺得衡哥兒不像個孩子,倒像個菩薩了。


    衡哥兒知道這話並不能安撫皇帝,所以接著又說,“皇上您待我的心,我怎麽能夠不心生感激,無論如何,我都會在皇上您身邊的。”


    皇帝笑了笑,又用他的手遮住了自己的眼睛,道,“能夠有你相伴,朕也該知足了。”


    這是他第一次對季衡說出這句話來,似乎是沒有經過思索,就這麽說出口了,也許他也對別的人說過,用以籠絡人心,但是以後多少年過去,他想到這句話,依然心生感動,有季衡相伴,他該知足了。


    衡哥兒說,“無論清泉的事情到底是怎麽樣的,太後娘娘都想借這次的事情,將皇上您身邊的人換成她的人對吧,太後娘娘一定是覺得皇上您長大了,她有些不放心,想要做些讓她更放心的事情。不過,皇上,您不正是怕太後娘娘不放心嗎,既然太後覺得她這樣做了會更放心,何不就讓她這麽做呢。”


    衡哥兒的聲音說得十分小,軟軟糯糯的,就像是隻柔軟的手在輕輕地安撫著他,小皇帝覺得自己這幾天以來緊繃的神經總算是放鬆了不少,他點了點頭,“君卿,你說得不錯。”


    衡哥兒將身子伏低了下去,在皇上耳邊輕聲道,“皇上,您不用太擔心,隻要保護好自己,不出事情,等您再長大一些,長到了能夠親政的年齡,前朝會有很多大臣願意為您的親政同太後娘娘,同李閣老鬥的。無論如何,皇上您才是九五之尊,您才是名正言順,現在忍一忍,又有什麽。”


    皇帝睜開眼睛看著衡哥兒,說,“朕的確是不用再等太久了,三四年時間而已。”說著,又輕歎了一聲,“三四年。說長不長,說短不短。太後再將朕這宮裏都換成她的人,朕的日子太難熬了。”


    衡哥兒說,“總有辦法的。”


    皇帝突然伸手將衡哥兒拉了下來,將他抱到了懷裏,衡哥兒怔了一下,想要避開,皇帝說,“君卿,你別動,你讓朕抱一抱。”


    即使是皇帝,畢竟年紀小,自然有脆弱的時候,衡哥兒隻好不動了,皇帝閉著眼睛沉默了一陣,又突然說,“你的身子好香,是什麽的香味?”


    衡哥兒愣了愣,“是母親為我的衣裳熏的香,到底是什麽香,我也不知。”


    皇帝歎道,“你的母親,一定是個好母親。”


    衡哥兒想到許氏,神色柔和了下來,“嗯,是啊。她對我非常好,慈母之恩,一生難報。”


    小皇帝怔怔出了一陣神,說,“朕的母親,隻是母妃劉貴妃身邊的一個宮女,朕自出生,就被抱到了劉貴妃身邊養,劉貴妃身子差,對我並不上心。她還算心慈,並不阻撓母親來看我,但是母親也隻能偷偷來看看我,她也對我很好。[.超多好看小說]朕永遠忘不了她的眼睛,她柔柔地看著我,就像我是她的一切,我從她的眼裏明白了什麽是真正的珍愛。她的手軟軟的的,帶著細微的繭子,都是給我親自做衣裳和鞋襪磨出來的繭子,她時常用手撫摸我的麵頰,她來看我,我就不願意睡覺,她就用手捂住我的眼睛,輕輕哼著曲子,說,我的兒啊,你睡吧,娘親一直等你睡著了才走。我不舍得她走,所以不肯睡,但是想到她晚間離開的時候一定冷,就隻好趕緊裝睡了。”


    在他的母親麵前,小皇帝隻是“我”,不是孤家寡人的“朕”。他的話讓衡哥兒心酸,說不出話來。他想到自己的事情,他的前生,是沒有父母愛的人,所以明白小皇帝的孤單和對母愛的渴望。


    衡哥兒一直沒說話,隻是靜靜看著用自己的手捂住眼睛的小皇帝。


    小皇帝一會兒又笑了,拿開手看著衡哥兒,突然說道,“君卿,朕每次看著你的眼睛,就覺得能夠在你的眼裏看到朕的母親。”


    衡哥兒愣了一下,完全不知道小皇帝的這種聯想是從何處來。


    衡哥兒僵住的身子,小皇帝自然能夠感受到,他笑著將衡哥兒放開,說,“朕有些餓了,你餓了嗎?”


    衡哥兒坐起身撩開了一點床帳看了看外麵的窗戶,從明亮的光線判斷,這時候應該是午時了。


    因為這麒麟殿裏的人幾乎都被皇帝趕走了,冷冷清清,都沒有人來問皇帝用午膳的事。


    皇帝從床上下去,衡哥兒也下了床,皇帝沒有出房門,喚了一聲,“李安濂。”


    他的聲音不小,一會兒就有個聲音過來應了,“皇上,李總管現下不在。皇上有什麽吩咐麽?”


    這是荷葉兒的聲音,他在門外沒進來,應該是皇帝說了不讓他們進屋,所以除了柳升兒,即使李安濂也沒進屋來過。


    皇帝道,“現下什麽時辰了,朕有些餓了,怎麽李安濂不知道要安排午膳麽?”


    荷葉兒恭敬地回答說,“皇上您之前說了不吃禦膳房的東西,柳公公親自在小膳房為您熬粥。皇上您這是又有些胃口了嗎,奴婢這就去同李總管說,讓李總管吩咐禦膳房送午膳來。”


    皇帝皺眉發怒道,“柳升兒去熬粥?小膳房裏的廚子呢。”


    荷葉兒跪下的聲音傳來,他說,“是出了清泉的事情,小膳房裏的奴才廚娘們都被趕走了,連煮茶的宮女都被趕走了,皇上,您忘了嗎?”


    皇帝不高興地說,“朕忘沒有忘,還需要你這麽一個奴才來提醒?柳升兒弄好了粥就讓他送來,你去叫李安濂來。”


    荷葉兒應了之後,才起了身,離開了。


    皇帝在椅子上坐下,又拂了拂頭上散亂的頭發,示意衡哥兒在他旁邊坐了,他才說,“宮裏人多的時候,朕心煩,這下沒有人了,也有夠煩的。”


    衡哥兒笑了一下,說,“人正好恰到好處,就好了。”


    說著,又問,“皇上,要不我為你把頭發束起來吧。”


    皇帝一笑,“求之不得,隻是你會束發麽?之前為朕束發的嬤嬤也被朕趕走了,柳升兒和李安濂都不擅長束發,所以朕就隻得這樣了。”


    衡哥兒說,“要束好您去上早朝的樣子,恐怕不成,但是隨意一些,卻也不難。”


    皇帝於是自己走到了梳妝台前去坐下,示意跟過來的衡哥兒從抽屜裏拿梳子,他盯著鏡子裏的自己和衡哥兒看,說,“朕什麽時候能夠長大呢。”


    衡哥兒拿著梳子為皇帝將頭發梳順,道,“等長大了,再回頭來看,一定會認為少年時代隻是倏忽一瞬。”


    皇帝笑了笑,盯著鏡子裏神色柔和的衡哥兒,心中若有所感,萬千柔情在胸懷中醞釀而成,席卷了他整個人,以至於口不擇言說,“如若你是女孩兒,朕定然聘你為妻,這樣子福禍相依,舉案齊眉在一起,你說多好。”


    衡哥兒詫異於皇帝說這種話,但是很快又明白了他的心思,皇帝是太缺少親近的人和賦予這種親近的感情的經曆。


    於是說道,“這自然是微臣的福分。隻是,皇上您的妻可是以後的一國之母,那可不是隨意就能定的。而且,臣也不是女孩兒。不過,我相信皇上您以後一定可以遇到一個您願意說那句話的女子。”


    皇帝的眼神變得複雜深沉起來,撐著腦袋發了一會兒呆,緩緩說道,“但願能。”


    衡哥兒不能一直在宮裏陪著皇帝,所以到下午,他就要求出宮回去。


    皇帝並沒有留他,太後要徹查清泉的事情,衡哥兒再留在麒麟殿裏,並不是什麽好事。


    衡哥兒回到季府,季大人在書房裏坐著專門等他,他一到家,就有人領了他到季大人的書房裏去。


    衡哥兒在椅子上坐下來,季大人親自去關了外麵的大門,這才來問衡哥兒道,“你去麒麟殿,麒麟殿裏情況如何?”


    衡哥兒說,“皇上很聰明,出了那小公公的痘瘡之案後,皇上就以自己害怕為由,將整個麒麟殿裏伺候的人都趕走了,隻剩下了三五個人留下來,吃的東西,也是他最信任的奴才做的。”


    季大人鬆了口氣,道,“我一向知道皇上是真命天子。”


    又問,“那牛痘,為皇上種上了嗎?”


    衡哥兒點點頭,“已經種上了。今天之後皇上也許會發低燒,不能吹風,這些兒子都對他講了,他說他知道要怎麽做。”


    季大人道,“皇上他是真的很信任你。”說這一句,自然是季大人知道小皇帝是個謹慎的人,一個謹慎的人會相信衡哥兒讓他為他種痘,當然是很信任他。


    衡哥兒並沒有表現出任何一點驕傲自滿,平平常常的神色,說,“兒子對皇上說是您讓我為皇上種痘,皇上才答應了,皇上應該是信任父親您才對。”


    季大人因他這句話反而怔了一下,然後又恢複了高深莫測,說,“皇上能夠答應種痘就好。你在宮裏時,可還有什麽事?”


    衡哥兒說那一句話,雖是事實,但是這樣說出來,也是為了安季大人的心,將季大人更牢固地拉在小皇帝的身邊。


    在之前,衡哥兒是因季大人之命去皇帝身邊,現在,他是自願在小皇帝身邊,而且為小皇帝將季大人牢牢地留住。


    季大人對他的父子之情並不深厚,衡哥兒心裏明白,甚至因為六姨娘和瓔哥兒的事對季大人有了更深的芥蒂,但是季大人的能力也是毋庸置疑的,也是讓衡哥兒欽佩的。


    衡哥兒將太後要徹查清泉的事情說了,又說,“太後娘娘的意思,是想借此將宮裏的人又換一換吧。”


    季大人沉吟道,“太後娘娘因此發作,倒是在意料之中,不過她想借此將宮裏的人換一換,雖然換走了一些,新的人,也不一定就全沒有空子鑽。”


    衡哥兒說,“兒子也這麽想。太後娘娘這麽做,不過是讓她自己安心罷了,事後又是如何,還不一定。皇上雖然最開始因為太後要將他的宮裏重新安排人而不高興,後來也平靜下來了,想來他也有了些什麽主意。現在京裏天花肆掠,宮裏也不太平,太後娘娘也很怕,兒子想,在天花沒有被控製住這一段時間裏,太後娘娘是不會在宮裏大肆換人的,她也怕又出什麽事。”


    季大人心裏大約也是這麽想的,他沉吟了一陣,走到衡哥兒麵前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又摸了一把他的頭發,很是滿意的神色,“為父知道你會將事情都辦好,知道你有辦法。之前瓔哥兒的事情,後來蒲氏同我說,是老六待瓔哥兒怠慢,你倒很愛護你弟弟,那是父親錯怪你了。瓔哥兒還小,你也隻有這麽一個弟弟,你們兄弟之間要互相愛護才好,你是大哥,以後這個家事你做主,你愛護他,我才會放心。”


    衡哥兒因他的話怔了一下,蒲氏會去給季大人解釋端午時瓔哥兒的事情,是因為衡哥兒讓人送了節禮到蒲氏家裏去,而且帶去了幾句話,意思自然是六姨娘說到底無論怎麽都隻是一個姨娘,他則是家中嫡長子,她即使是瓔哥兒的乳娘,也該明白些事理,知道要怎麽做。


    蒲氏是個明白人,她的父親是家中主母許氏的賬房,夫家是許氏的莊子上的管事陳家,丈夫是受了許氏的恩,才得以除了奴籍得了自由身去考功名,她雖然在六姨娘身邊做乳娘,其實還是什麽都得聽許氏的,向著許氏和衡哥兒。


    六姨娘畢竟還是出身低,沒有多少眼界,以為許蒲氏一些其他好處,她就會全然向到她身上去。


    所以瓔哥兒的奶娘蒲氏將六姨娘的事情告訴季大人,衡哥兒並不覺得詫異。


    他那麽一怔,隻是因為季大人那話,是專門讓他安心的意思,季大人明確表示他的嫡長子的地位是不可動搖的。


    作者有話要說:發現每章留言數越來越少,都要跌破表了,苦思冪想怎麽激起一下大家的留評衝動,最後也沒想到,隻好讓皇帝來賣一下萌:


    皇帝,“卿卿,你的身子好香,可以抱一下嗎。”


    這不是賣萌,是賣猥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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