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二章


    季衡是知道皇帝經濟狀況的窘迫的。


    其一,宮中府庫現在並沒在他手中,而是在太後的手中,他平常要花用什麽都是要申請的,而且銀錢上更是拮據,因他每月也是拿花用月例而已。


    自然,他作為皇帝,並不需要花用什麽,隻是,連平常打賞人也很窘迫,就讓他十分不滿意了,有時候給了誰打賞,還要記在賬單上,讓去宮中內庫取,宮中內庫不一定會取給他。


    這自然是十分鬱悶的事情,大約也是皇帝特別想趕緊親政的原因之一,至少親政了,太後不敢過於管他花用。


    其二,朝中的國庫也十分拮據,特別是和吳王打了這麽一仗的情況下。


    先皇雖然死得早,而且死得突然,但他卻是將死後事情都安排得差不多了。


    朝中政務交由李閣老和另外幾位閣臣,李閣老雖然貪婪,但是卻也並不是禍國之人,他有要治好一國的抱負;而國家軍隊,則主要握在徐家,林家,趙家三家手裏,徐家和趙家是死敵,不可能對盤,徐家和林家都會好好輔佐新君,皇帝是相信這一點的,趙家無法掌控,但是在另外幾派勢力的轄製下,趙家也做不出什麽事情來。


    甚至,太後想要罷黜新君,另立皇帝,也是不行的,當時皇帝就有遺囑,要另立皇帝,除非新君過世,或者是新君實在荒唐,就可以由太後和五位閣老同時同意罷黜他,選宗室子弟進京。


    但是小皇帝並不荒唐,所以誰也不能說可以罷黜他。


    皇帝這幾年還小,政務幾乎都由李閣老決定,李閣老除了將國庫裏的銀錢折騰得所剩無幾之外,整個國家倒是沒出什麽事,穩固地在向前走著。


    但是看到國庫裏所剩無幾的銀錢,皇帝心裏就慪得很。


    這也是他對李閣老十分介懷的原因之一。


    皇帝現下沒法子治理李閣老,所以就指望著季大人從江南給他搜刮回大批銀錢回來,至少將國庫和他自己的內庫充盈了,沒想到季大人登記造冊送回來的銀錢遠遠不及他的設想。


    這也是皇帝的鬱悶之處。


    季衡幾乎是日日裏跟著皇帝,自然明白皇帝的心思,所以,趙致禮對他說了那麽一句,他就明白過來了,趙致禮是提醒他,他父親那裏恐怕是有些問題的。


    張先生這幾日沒怎麽到季府來,而是住在家裏。


    季衡讓人去找他後,就進了內院裏去換了一身衣裳,又洗漱收拾一番,準備到前院去等張先生時,許七郎又躥了出來,“衡弟,你又要出門?”


    季衡道,“你這幾日怎麽這麽閑。一直在內宅裏晃著,沒上課?”


    許七郎被他數落了,心裏就很不高興,道,“怎麽沒有上學,不過是今日早些下了,讓自己寫一篇時文罷了。你這又是要去哪裏?”


    季衡道:“母親都沒管我,你倒管起我來了。我不是出門,是去前院裏和張先生說話。”


    許七郎這才放心了,說,“哦,那你去吧。”


    季衡卻頓住了步子,盯著許七郎看,許七郎也是十四歲了,正是身體迅速拔高的時候,而且最近已經在變聲,聲音倒不至於像公鴨嗓一樣難聽,但是也距離小時候的清亮的少年音有很大不同。


    許七郎被季衡看得有些莫名,問:“怎麽了?”


    季衡說,“我發現你又長高了。”


    許七郎說:“這是自然,怎麽會不長高。去年的輕裘穿著都小了,今年的都是新做的。”


    季衡輕歎:“那真好,我還要再等兩年才能好好長呢。”


    許七郎笑起來:“你就這麽小也挺好。”


    季衡不高興地道:“胡說。”


    許七郎想說本就是這樣,但被季衡板著臉就不敢說了,季衡又交代他:“你這時候得每日喝羊奶,不然你骨頭長不好。”


    許七郎道:“那味道可腥得讓人受不了,虧你能喝。”


    季衡心想要長高難道不付出點代價嗎,他才不想自己到時候太矮,看起來更像個女人,不過,季大人和許氏都不是矮小的身材,想來他應該不會太矮。


    季衡不和許七郎多說,就要往前院走,許七郎居然跟了上去,季衡不得不說他:“你跟著我做什麽?”


    許七郎笑道:“知道你和張先生是有要事要說,我是不會去打攪你們的。我隻是去西院裏,找穆釋真玩。”


    季衡愣了一下,“他來了?”


    許七郎點了點頭,“從前麵書房裏回來的時候,遇到他了,他來看他家姑奶奶的。”


    穆釋真就是穆真,是四姨娘的娘家侄兒,她娘家也隻有這麽一個侄兒。


    季衡沒說話,許七郎就湊到季衡耳邊小聲說了一句,“最近四姨娘在姑姑跟前可好了,應該是想讓穆釋真來咱們書房上課。畢竟現在的安先生十分之好,經常又有姑父的清客給講授,張先生還會抽時間去看看。她也是看上這一點了吧。”


    季衡沉吟片刻,說,“你想要有個伴一起上課嗎?”


    許七郎說,“倒是無所謂的,要是你能回來就好了。”


    季衡說,“上次我讓人去給京裏各大賭坊說了,不許再讓穆家的那位舅爺進門,但是據說他竟然就跑去些野盤子賭上了,看來這賭癮真是沒法子的。四姨娘想來也是這麽覺得的,所以就不想管她大哥,反而是看侄兒可以抬舉,就想著把家中香火保住吧。”


    許七郎道:“看來就是這樣了。”


    季衡上了前院去,張先生還沒有到,他就進書房裏又重新翻看了他父親寄回來的信,信中沒有說太多,也沒有寫江南的那一筆賬。


    季衡在心裏歎了口氣,正琢磨著,張先生也就進來了,還聽到張先生在對這裏管事吩咐,“這裏麵怎麽這麽冷,大少爺在裏麵,就該給準備兩個暖盆。”


    管事諾諾答應了,張先生已經進了裏間來,看到季衡坐在書桌後麵,一臉沉肅的樣子,給張先生的感覺就是這裏坐的是季道恭。


    季衡起身對張先生行了個禮,說:“張先生,請坐。”


    張先生笑了笑,才去坐下了。


    季衡看管事送了兩個暖盆進來,又送了熱茶進來,就交代道,“出去後看著點,不要讓人到這周圍來。”


    管事知道是機密事情,趕緊應了也就出去了。


    季衡這才對張先生道,“江南是富庶之地,皇上將查抄吳王府和那些依附過吳王的官員以及商賈之事交給了父親,那是對父親的倚重和信任,但皇上一直是個多疑且沒有安全感的人,要是父親在這件事上出了事,皇上即使這次不說,恐怕心裏也會記恨上了。”


    張先生是十分聰明的人,聽他這麽一說,就知道是怎麽回事。


    “是皇上那裏已經有什麽事了嗎?”


    季衡點點頭,又問,“不知父親有沒有給先生您寫私信,有提到江南之事。”


    張先生道,“江南之事的難辦,即使我不講,君卿,想來你也是能夠明白的。你父親在給我的私信裏,的確講過這事。他知道皇上是想從江南得一大筆銀子,但是,事情卻並不好辦。其一,是吳王府所剩銀錢隻有十幾萬兩之事,皇上定然就不會信,吳王府的奇珍異寶雖多,也運上京來了,但是皇帝定然還會猜測這不是全部;江南一帶受此事牽連的官員,查處了一大批,也盡皆是抄家處斬或者流放,其實你父親也說了,此事最是燙手山芋,依附過吳王的商賈,在江南一帶討生活的,之前沒有誰敢得罪吳王,這也就實在不好查,怕江南一帶再起戰火,商賈挑唆一般人鬧事。所以此事也隻能是往輕了定罪的,他也說,皇上恐怕也是會不依的。”


    季衡其實也明白,處理江南之事,這是誰都眼紅的肥差,但是也是個燙手山芋。


    要是誰說欽領此事的官員沒有貪,那是誰都不會相信,他們覺得這是絕佳的中飽私囊的機會。


    所以,這是無論怎麽,都會落個中飽私囊的名聲的活。


    而且他家老家就是在揚州,舅父在揚州又是大商賈,雖然在前兩年就被他父親提醒著將家業幾乎都往廣州牽了,卻也難保不會成為朝臣攻訐的理由。


    季衡隻好歎了一聲,雖然季大人作為一個父親,的確是對他不起,但是作為一個官員,卻是沒有什麽可挑剔的。


    季衡道,“我是相信父親的,但現在難的是要讓皇上相信父親。我看,得給父親寫信,讓他再向皇上要第三方監察官前去才行。種種難處,也讓他向皇上說一說吧。”


    張先生道,“這的確是需向你父親說明的。不過,你既然在皇上跟前,你何不旁敲側擊講一講此事,恐怕比你父親的上書更有用一些。”


    季衡道:“先生,正是我更不好說啊。”


    張先生歎了一聲,覺得也是。


    皇帝要是十分多疑,那麽季衡去說,反而讓皇帝認為是季大人讓兒子這麽做的。


    張先生便擬起給季大人的信來,季衡在旁邊斟酌,最後倒是越來越愁了,伴君如伴虎,不會有比這個更對的話了。


    他又想起前陣子,細雨紛飛裏,皇帝撐著傘帶他上宮城角樓的事情,皇帝抱著他的肩膀,說,讓他陪在他身邊,一起治理這天下。


    能夠受到皇帝如此重視,自然是他莫大榮幸,隻是現在想來,似乎就又覺得皇帝當時那麽說,是想讓他回來提點他的父親,讓他不要因為這麽一件事情而毀掉將來嗎。


    越是琢磨,越是捉摸不透,又更心驚,最後季衡也隻好不想了。


    在對待皇帝這件事情上,他反而想到以前那分桃的彌子瑕和衛靈公的故事,衛靈公喜歡他的時候,彌子瑕做什麽都是對的,對他厭煩了的時候,以前對的事情想起來也成了不敬之罪。


    季衡不知自己為何就想到這個例子上去,但是這愛重一事,也就是這個道理罷了。


    還是那句話,伴君如伴虎。


    以前想著入朝為官為國為民是做事,現在才最深切地明白,其實為官更多是做人為臣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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