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二章


    季衡聽得出皇帝的生氣,最後倒是不知該如何勸了,就提出要告退,皇帝就更是生氣,雖是氣得想要抓心撓肺,卻還是穩穩坐在那裏,將所有的煩躁痛苦都壓抑在心裏,隻是臉色稍稍不好而已,最後氣悶地說了一句,“那你走吧。”


    季衡在心裏歎了口氣,伸手抓起皇帝的手,目光懇切地望著他,柔聲說,“皇上,您別氣了,等將來您能對一切做主的時候,您即使換個皇後亦不是不可能,現在又何必如此生氣呢。”


    季衡的手上雖然有細繭,手卻依然是軟的,就那麽將皇帝的手握在手裏,皇帝幾乎是被他碰到就酥麻了一條手臂,要生氣已經生不起來了,想要將季衡拉到懷裏去,但季衡已經迅速地放開了他的手,對著他又躬身行了一禮,就快速地告退了。


    皇帝看他的身影消失在門口,很是悵然若失。


    他盯著自己剛才被季衡主動握過的手看,發了一陣呆,然後又歎了一口氣。


    季衡回到家,已經是晚膳時候了,沒想到正屋裏隻有許七郎,沒有許氏。


    季衡覺得詫異,一邊回屋洗手換衣裳,一邊問跟著自己進來的許七郎,“母親呢?”


    許七郎沒有讓荔枝伺候季衡,就自己為他擰了帕子讓他擦手洗臉,回答道,“四姨娘來把姑母請過去了,姑母過去就沒回來。”


    季衡擦了臉,垂著長長的眼睫毛,眼睫毛在臉上映出一片陰影,這樣既是個沉思的樣子,又顯出些他自己完全不知的媚氣。


    許七郎又去為季衡拿衣裳他換,季衡已經在問荔枝,“荔枝,你知道四姨娘那裏是出什麽事了嗎?”


    連一向消息靈通的荔枝也是大搖其頭,“不知道呢。恐怕不是小事,連四姑娘都被趕出來了,現在在東院裏和四姑娘在一起玩。而且連暮雪她們也沒讓進院子,西院的門讓媽媽們守著了,是不讓人進去的。大家都不知道是什麽事?”


    許七郎不是個傻的,其實他是非常聰明,隻是在季府沒什麽事的情況下,他不是讀聖賢書就是看各種民間話本,心思單純,為人爽朗,一邊崇尚話本裏的真愛無敵,愛能大過生命,另一邊,還喜歡話本裏麵那些豪傑們的爽快和灑脫。


    不過,這次荔枝這話一說,他就明白了,這事恐怕是與三姐兒有關。


    畢竟荔枝說的那話裏,是四姐兒和五姐兒去了東院裏,可沒有說三姐兒也去了,那就是三姐兒還留在西院。


    想到三姐兒對皇帝有情愫的事情,許七郎就覺得是這件事。


    雖然已經想了很多,他麵上卻還是笑嘻嘻的,一派真誠樣子,拿著季衡的衣裳,為他抖開讓他穿,說,“衡弟,趕緊把衣裳穿上,不然你脫了外衫可要凍到了。”


    他處在變聲期,聲音略啞又沉,季衡伸手將衣裳穿好了,他就說,“你餓了沒有,餓了就先吃晚膳,我去西院裏看看母親她們去。”


    既然許七郎都能猜出是出了什麽事,季衡怎麽可能猜不出。


    許七郎說,“你在宮裏陪伴皇上也辛苦,先吃點東西再去西院吧,不然進去了出不來,還不得一直挨著餓嗎。”


    季衡道,“在宮裏吃了些點心,不是很餓。”


    說著,又伸手拍了許七郎的肩膀一下,道,“你在變聲,別總說話,小心以後你聲音就是這樣敲破鑼的。”


    許七郎說,“衡弟,你是嫌棄我聲音難聽吧。”


    季衡道,“別說話。”


    許七郎閉了嘴,他自己也覺得自己最近聲音不好聽,為了不讓以後聲音一直遭受季衡嫌棄,還不如現在就閉嘴。


    季衡喝了一口茶,就往西院去了。


    路上倒是問了荔枝,“父親還沒回來嗎。”


    荔枝說,“大少爺,這個奴婢就不知道了,想來是沒回來的,不然四姨娘也會讓人去請老爺了吧。”


    季衡卻不以為然,覺得即使季大人回府了,說不得四姨娘也不會先告訴他。


    西院門果真是關著的,還守著兩個老媽媽,一個是許氏跟前的,一個是四姨娘跟前的,倒沒有別的人,想來是不讓人在這裏徘徊。


    兩人見到季衡,都趕緊過來行禮。


    季衡說,“我進去看看。”


    兩人有一絲為難,最後還是開了門,恭請季衡進去了。


    這時候時辰不算早了,臨近中秋,白天在變短,這時候暮色已經降下來,天空和院子都籠罩在一層淺淺的灰色中,靜謐肅穆。


    季衡進了院子,院子裏還沒有點燈,更顯得灰暗而肅穆,西院不小,有很多間房,季衡直接就往三姐兒和四姐兒住的那座樓走去,下麵房門卻是關著的,季衡伸手推了推,推開了,他就徑直往樓上走。


    因為上樓有聲音,樓上就響起了四姨娘的聲音,“是誰上來了?”


    季衡已經登上了樓梯,在昏暗的光線裏,對上了眼眶發紅的四姨娘的眼,他說道,“姨娘,是我。”


    四姨娘愣了一下,她知道季衡雖然年歲尚小,但在家裏,卻是大半個當家人的樣子了,她深吸了口氣,讓自己聲音盡量正常,說,“是大少爺呀,什麽事?”


    季衡知道自己已經十三歲了,上姐姐的閨房來也是要忌諱的了,就答道,“母親在這裏嗎?是出了什麽事?”


    他已經走到了四姨娘的跟前,三姐兒和四姐兒的臥室在裏麵一間,許氏在裏麵已經聽到了季衡的聲音,就到了臥室門口處,說,“是衡哥兒來了?”


    季衡道,“母親,是我,時辰不早了,這個院子裏黑燈瞎火的,外麵的奴才們也知道這院子裏出了事,恐怕會把事情傳得沸沸揚揚。這到底是出了什麽事?”


    四姨娘已經轉身進了臥室去,許氏過來拉了季衡的手,說,“這事,也給你說一說吧。”


    她的語氣裏帶著些不滿,當然不是對季衡的不滿,而是對引起事情的三姐兒的不滿。


    季衡被許氏帶進了三姐兒的閨房,季衡隻來過幾次這間房間,還都是年歲更小的時候來的,此時見房間裏有著兩張大架子床,又有衣櫃箱子多寶閣,梳妝台桌椅貴妃榻等物,因為一眾家具都是紫檀木的好家具,和閨閣的秀麗溫婉襯在一起,增加了端莊厚重和大氣。


    隻是,一把椅子上卻是綁著一個人,正是三姐兒。


    季衡愣了一下,心想三姐兒即使做出了不好的事,也不用將她綁起來吧。


    季衡被許氏拉著在貴妃榻上坐下了,四姨娘則走到了三姐兒跟前去,說,“你弟弟來了。”


    三姐兒抬頭看了季衡一眼,然後就啞著嗓子說道,“我不要去揚州,我在京城裏出生,在這裏長大,朋友父母都在這裏,我為什麽要嫁到揚州去。你們也說了,皇上是要我入宮的,你們為什麽要我嫁到揚州去,我是不願意去的,反正你們覺得我就是個拖累,那麽,就任由我去出家做姑子好了。我會在廟裏麵為你們祈福的,隻願這個家裏越來越好……”


    四姨娘這時候怒喝了她一聲,“你這個丫頭,平常都是規規矩矩很聽話的,怎麽就在這件事情上這麽死心眼。皇宮是那麽好進的嗎。就說說先皇,後宮原來也有十幾個正經宮妃,最後活著的,你難道不知嗎,隻有太後娘娘和徐太妃。宮裏進去了,你就再出不來了。那裏有什麽好呢。”


    三姐兒又哭了起來,“娘呀,你這麽勸我也沒有用。大家都是這麽活著,你每日裏活得開心嗎,反正就是這麽活著,然後生兒育女等死罷了,我是要按照自己的心意去活一活,以後怎麽樣,我自是不會後悔的。”


    四姨娘又開始抹眼淚,對許氏說,“太太,你看看她呀,就是這樣執迷不悟。我真是白生了這麽個女兒呀。”


    三姐兒道,“娘,你別哭了,誰說我入宮了就隻有壞的呢。我嫁去揚州也是遠嫁,你在京城,難道以後就能見到我嗎。我進宮,咱們反而還是在一座城裏呀。”


    許氏不說話,隻是沉著臉。


    剛才光線暗,季衡注意了三姐兒,卻沒有看清楚,此時仔細看了,才心驚地發現三姐兒一頭烏發披散在身上,被絞壞了很多,地上也有頭發,她神色決絕,或者該用堅定來形容更恰當。


    季衡在心裏歎了口氣,覺得三姐兒這個性情脾氣,放在他前世的世界倒是可以活得好些的,奈何是這個時代呢。


    他想到要是自己被判成個女人,即使有自己的主意,恐怕一生也是鬱鬱不得誌,對三姐兒,他就生出了些許同情。


    季衡說道,“母親,姨娘,你們先下去,我同三姐說幾句話可以嗎?”


    四姨娘趕緊感激地說,“大少爺,你是最懂道理的,你就勸一勸這個死丫頭吧。”


    許氏輕歎了一聲,和四姨娘一起出去了。


    季衡起身去將房間裏的幾個燭台上的蠟燭點亮了,房間裏很快就被光明充盈。


    三姐兒被綁在那裏,竟然並沒有要求季衡將自己解開,而是發著呆。


    季衡問道,“三姐,要幫你把繩子解開嗎?”


    那也不算是繩子,是用衣裳做的繩子,想來當時是慌亂中就地取材。


    三姐兒看了他一眼,說,“就這樣吧,我將娘的手劃傷了,這麽被綁著,也是應該的,你解開了,我心裏反而難受得緊。”


    季衡無奈地歎了口氣,找了張距離三姐兒近的椅子坐了,這張椅子上剛才坐的是四姨娘。


    季衡說,“三姐,你那麽聰明,應該不會不明白,因太後娘娘的關係,皇上他並不喜歡後宮,現今在宮裏的皇後,徐貴人,邵妃,都不得寵。而且皇上他忌憚妃子的娘家,誰家女兒真進宮了,說明這一家恐怕對皇上來說,就是一邊拉攏一邊戒備一邊想著要鏟除的了。再說,皇上怕太後害了自己另立自己子嗣,最近幾年恐怕都不會要子嗣,他年歲還小,我覺著都還不大通人事呢,你要是進宮,要麵臨的問題,你看清楚了嗎?這幾年,都不是進宮的時機。要是再過些年,皇上坐穩了皇位,有心親昵女人了,倒是可以入宮了。但是,三姐,你今年已經十七歲了,比皇上還大一歲,你等得起嗎。你是等不起的。你之前說與其碌碌無為地過一生,倒不如按照自己的心意活一陣子,這樣的豪情,倒是令人感佩的。隻是,你想想,四姨娘要多難過呢。”


    三姐兒聽季衡這樣說,先是咬了咬牙,之後卻是冷笑了起來。


    季衡覺得她是又要發瘋,沒想到三姐兒卻是十分冷靜地說道,“衡哥兒呀,皇上待你好嗎。”


    季衡愣了一下,沒有回答。


    三姐兒繼續說道,“從他數次來咱們家裏看你,難道還不能說明他對你好嗎。他對你那麽好,你看看你都在想什麽。全是權謀利益,他用心對你,你不過是用心算計了利益再去對他罷了。他對你那麽好,對咱們家也這麽好,難道他不值得你,不值得我用心去對他嗎。我隻是可憐他罷了,作為皇帝,在宮裏孤零零的,太後娘娘一心想他死,皇後,宮妃們,誰在真心對他呢,他是皇上,可也是可憐呀,我心疼他還來不及,為什麽進宮了要去做讓他芥蒂和懷疑的事情呢,我隻想對他好,他不想要子嗣,我就不為他生,我站在他身邊,對他好不行嗎。縱然是死了,我也是不後悔的,這人一輩子誰人不死。我不怕死,就是怕我嫁到遠遠兒的地方去,連聽到他的消息,還要隔了千山萬水,或者就是幹脆聽不到,卻為別人生兒育女,一輩子就這麽不甘心地過了。”


    季衡聽得心驚,一邊覺得女子的愛情就像是飛蛾撲火,一邊又覺得自己的確是該受三姐兒這罵的。


    皇帝對他的確是好得滿腔心意,他卻是將一切都在心裏斟酌了很多遍才會去行事。


    他對皇帝有沒有願意為之死的心意呢,季衡覺得有。


    但是,他不是一個嫁出去了就出嫁從夫的女人,他身後還有這整個季家,他的一言一行,做什麽事,不僅關係他自己,還關係著這個季家。


    他哪裏能如三姐兒這麽任性。


    他雖然為自己找到了借口,但是心裏種下了這顆種子,總覺得對皇帝他是辜負了的。


    季衡沉默了好一陣子,說,“我去勸一勸四姨娘和母親,然後和父親商量商量,最後事情怎麽辦,再看吧。”


    三姐兒倒對他笑了笑,說,“我知道父親從季家的前途出發,也是不想要我入宮的。我隻求,不要把我嫁到揚州去,就讓我找個京裏的廟做姑子好了。”


    季衡有些不知說什麽好地歎了口氣,看著她說,“三姐,你是平常太懂事了,所以非要這麽飛蛾撲火一次,才行嗎。”


    三姐兒卻道,“你比我還懂事,到時候,你又要如何呢。”


    季衡皺了一下眉,覺得三姐兒是鑽了牛角尖,不再和她說話,人也往樓下走了。


    這時候,整個西院裏已經點亮了燈了,西院被籠罩在這一層光裏,雕梁畫棟,桂子飄香,那一座曾經煮酒吃蟹的涼亭還翼然而立著,秋千靜靜地在那裏,曾經坐在上麵的少女,方才在說願意為了愛情去死。


    季衡沒法嗤笑三姐兒,他心裏感覺複雜難言,而且,皇帝抱著他的身體,閃爍著目光親吻他麵頰的那一幕又回到了他的腦海裏,讓他有種比當時更加莫名的心驚。


    季衡對四姨娘說,“三姐事情想得很通透,怕是沒法勸她回心轉意的。也不必綁著她了,她不會做傻事的。”


    四姨娘說,“好好一頭頭發,絞壞了那麽多,還不叫做傻事。”


    季衡不好再說,就和許氏回了正院裏去了。


    許氏也不多說不多問,直接讓上晚膳,許七郎也沒多問,隻是一個勁吃,又給季衡剔魚刺。


    季衡知道這事對許氏對四姨娘說都沒用,還是要和季大人商量,所以飯後和許氏說了一聲,就往前院去了。


    沒想到季大人是真的還沒有回來。


    季衡就留在季大人的書房裏等,倒是沒有等太久,季大人回來了,似乎是喝了點酒,想來是受了人的邀請去赴宴的。


    看到季衡,季大人一邊洗臉擦手,就問道,“等多久了?”


    季衡找他一向是有要事,季大人對待季衡,也都是把他當成可以獨當一麵的兒子了。


    季衡說,“沒有多久。”


    季大人收拾了一番,也就去坐下聽季衡說事情了。


    季衡也沒拐彎抹角,直接將三姐兒不願意嫁到揚州去,或者入宮,或者就去出家當尼姑的事情說了。


    季大人沒想到一向聽話乖巧做事妥當的女兒竟然可以這麽剛烈,於是呆愣了好幾秒鍾,然後他才說了一句,“真是不懂事,胡鬧。”


    季衡卻說,“三姐她是有自己主意的,其實讓三姐入宮,也並不是全無好處,我要回江南去,三姐對皇上一片癡心,皇上不會不明白的,至少這幾年,皇上不會因三姐入宮而對季家防備起來,而再過些年,他明白三姐情意,說不得也會生出愛意。皇上是個溫柔的人,誰對他好,他是知道的。”


    季大人皺著眉頭沉默了很長時間,也沒有給一個答複,先讓季衡走了。


    許氏覺得三姐兒十分不懂事,特別是拿著剪刀絞頭發時候的瘋狂樣子,更是讓許氏忌憚,許氏不怕六姨娘那樣的驕矜的沒腦子的人,但是挺怕動不動就發瘋的人。


    她小的時候,家裏也是有個姨娘動不動就要死要活的,讓她十分厭惡。


    許氏因為對三姐兒很不滿,在季衡回去後,她就讓兒子趕緊好好休息,不要去想他那個姐姐的事情了,讓季大人去擔心去吧。反正是他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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