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九章


    許七郎出了書房門,找到季衡的貼身丫鬟荔枝,小聲問她,“衡弟到底是去哪裏了,真沒人知道嗎?”


    皇帝來季府的次數已然很多,幾乎次次是荔枝上茶上點心伺候,加上荔枝曾經入宮去照顧過季衡,所以,她也算是個有大見識的丫鬟了,雖然性格活潑跳脫,看著不像個十分穩重的,但既然精明強幹的許氏能夠將她放在季衡身邊,讓她貼身伺候季衡,自然說明她並不如表麵那麽沒有心眼,相反,她不僅聰明,而且很穩妥,又不是個怯場的。(.)


    荔枝小聲回答他,“今日大少爺回來,奴婢見著他的神色就和平常不大一樣,要深得多,之後又和太太說了好大一席話,他說完,太太就出門了,然後他也出門了,而且連抱琴也沒帶著,隻是馬車夫知道他是去了哪裏。再說,大少爺昨夜在宮裏住了一晚,今兒回來就紗布抱著頭,手上也受傷了,說不得是和皇上鬧了些什麽矛盾呢。”


    荔枝分析得頭頭是道十分有理,許七郎漸漸長大,雖然依然是個真性情的性子,但是也是漸漸明白名利場中的東西,有些細致心眼了。


    他想了想,就說,“找人去找衡弟回來,也去找姑母和姑父回來,如若衡弟真的是和皇上之間有什麽矛盾,姑母姑父在家,就要利於解決些。”


    荔枝點點頭應了,許七郎又說,“讓抱琴去找衡弟,他最知道衡弟喜歡去哪裏。”


    荔枝去辦事去了,許七郎就又親自進了書房裏去陪皇帝。


    皇帝本是坐在椅子上的,此時則站在書案前麵,手從書案邊上的青花瓷大書缸裏抽出裏麵的書畫,僅有兩三個是裝裱了的,更多是沒有裝裱的,全是季衡自己寫寫畫畫的東西。


    許七郎躬身站在一邊,說,“這些都是衡弟近來所寫所畫的,他說不好示於人,準備過一陣就燒掉了。”


    皇帝將其中一張拿起來在書案上展開了,那是一幅簡單的寫意畫,簡單到隻有寥寥幾筆,黑色的線條勾勒出一片白牆綠瓦的世界,白牆綠瓦的房屋前麵是一片平靜的水,剛剛打了粉色花苞的桃樹立在房屋前麵靜水旁邊,那點點粉色,就像是胭脂暈染在美人的麵頰上,有燕子從遠方飛來,是要進那白牆綠瓦的院子裏去。


    旁邊也有題字,大意是小時候住的桃花莊,一直在心裏,不知何時能夠再回去。


    看日期,卻是三四個月之前作的畫了,卻是沒有裝裱的。


    這幅畫雖然隻有寥寥幾筆,卻將意境都表現了出來,皇帝盯著畫看,似乎人的魂魄就要被畫攝走,也去到那個白牆綠瓦,靜水桃花的世界裏去。


    皇帝一顆心一直是感情淺淡的,他經曆過的死亡太多,身邊親人竟然是死光了,因為在他心裏,太後娘娘和徐太妃實在算不得親人,他又是在皇宮那麽個地方,所以麵上看著是和藹的,一顆心卻是十分冷硬,事和人都會被他放在那顆冷硬的心上仔細斟酌,比起在官場幾十年的老油條,他能有更多心機。


    就因為在別人身上寄托不了感情,所以,他將一腔情竇初開的澎湃愛意放到了季衡身上,就更是濃烈而不可收拾了。


    他看著那畫,知道季衡是想江南了,也許江南在他的心裏,才是他的故鄉,京城不過是個寄居之所,但皇帝卻並無意讓他回江南去一解鄉思。他就是這麽自私吧。


    皇帝輕聲問道,“這裏寫著桃花莊,桃花莊是什麽地方?”


    許七郎躬身上前側頭看了一眼被皇帝展開的畫作,說,“回皇上,這是揚州城外衡弟的家。”


    皇帝點了點頭,心想難怪季衡能夠那麽漂亮,原來是在這樣的地方生長的。


    他一直盯著畫,此時越看越覺得這個畫的意境和季衡相像,季衡給人的感覺就是如此,幹淨而純潔,清淡如水,高闊如天空,卻又有這點點桃花般的緋色,平添了豔色。


    皇帝又拿了另外幾幅卷軸出來看,除了一副江南小橋流水人家的畫,其他都是寫的字了。


    皇帝倒沒想到季衡是喜歡莊子的,因為這幾幅字都是寫的莊子,其中一副是“方生方死,方死方生。”


    皇帝知道季衡的字一向是寫得好,而且他也好用小楷,字體端莊秀麗裏透著一股瀟灑之態,但是這上麵的這幾個字,卻帶著力透紙背的感覺,有剛勁,卻又總覺得剛勁是被囚在牢籠之中的,剛勁掙脫不開,要說瀟灑,瀟灑是大大的不足。


    一看到就讓人覺得壓抑。


    卻是完全沒有莊子的超脫的。


    皇帝想,季衡年歲還小,想這方生方死,方死方生的話就已是不好,幸得這是掙脫不開的樣子。


    皇帝輕歎了一聲,對許七郎說,“君卿這字這畫都好,為何覺得不能示於人呢,你都看過了嗎?”


    許七郎恭敬答道,“回皇上,草民都有看,因衡弟書房裏的這些東西,並不讓丫鬟們打掃,時常是我在收拾。衡弟覺得這些不能示於人,草民並不敢胡亂猜測原因,不過想來,大約是覺得這字這畫裏,全是他當時心情吧。”


    皇帝輕輕“哦”了一聲,目光幽深若深潭秋水,靜靜看了許七郎兩眼,說,“你說說看。”


    吏部尚書李大人曾經對他說過,他的小兒子曾經在煙花之地見到季衡和許七郎,許七郎說對季衡有愛慕之情。


    皇帝因此在心裏憋悶了好幾天,不過他什麽也沒做,因為他看出來了,季衡對許七郎並無愛慕之情。


    但他到底是嫉妒羨慕過許七郎――許七郎能夠說出自己心意,且作為季衡的表哥,和他住在同一座府裏,能夠日日相見。


    現在看許七郎,許七郎是個長相俊朗裏帶著些風流相的少年,一雙眼睛裏透著單純,說話做事也是穩妥周到的。


    皇帝是居高臨下看他,因為許七郎不過是一介草民,他作為一國之帝王,卻是不好和他爭風吃醋的,而且他也覺得不值得,因為季衡雖然拒絕了自己,但是也同樣拒絕了許七郎,許七郎是事事都聽從季衡,而季衡卻是要聽從自己。


    許七郎不知道皇帝在想些什麽,隻是目光又在書案上擺著的那幾張書畫上看了看,然後才答道,“衡弟一向少言寡語,且總喜歡將一切憋在心裏,難過傷心從不會哭泣,生氣憤懣也不會對人發怒,開心高興也不會笑鬧在麵上,對人關懷愛護,隻會默默付出,不會多說一句示關懷於人,甚至像是沒有愛好,華服美物,他也並不愛,即使再喜歡吃的東西,也都能夠做到淺嚐輒止……如此克製著自己,似乎除了他自身,一切都是身外之物,身外之物皆是不讓他上心的。但是,他總歸是個人,並不能完全沒有心緒,總得有個發泄的渠道,所以,有空閑或者心裏有事的時候,他都喜歡寫寫畫畫,將那些心緒都寫畫在了紙上,然後再付之一炬,恐怕他也就覺得當時心情都隨火光而逝了,他可以做回他想要的樣子了。”


    皇帝愣了一下,又盯著那“方生方死,方死方生”看。


    他想自己倒的確是沒有許七郎明白季衡。


    許七郎又說,“衡弟對皇上您十分敬重,且說士為知己者死。衡弟一向活得累且苦,前陣子身子又十分不好,好些次要暈倒,一直吃藥也沒有太多作用。家裏都為他擔心,他卻要來安慰眾人自己無事,強作精神。加之京裏說他的話實在不好聽,他嘴上不說,心裏最是好強,定然是難受的。皇上,若是衡弟哪裏衝撞了您,懇求您看在他年紀尚小就殫精竭力的份上,恕了他的罪。”


    皇帝坐到書案後麵的椅子裏去,還是盯著季衡寫的字看,一時沒有答話。


    許七郎躬身站在那裏,也不敢再說話。


    季衡被抱琴找到坐進馬車往回趕,抱琴就說,“是皇上來了。”


    抱琴心裏也是自有猜測的,季衡在宮裏住了一晚就受了傷,而且季衡並不和皇帝告退就出了宮,都說明季衡和皇帝之間的關係出了變化,這下皇帝找來了,就很有深意。


    季衡隻是淡淡點了點頭,並不說話。


    回到府裏,季衡就徑直回了自己的住處,在院子門口和院子裏麵,是三步一崗五步一哨的樣子,全是皇帝身邊的貼身近衛,跟在皇帝身邊的太監是一個叫汪含青的,已經有三四十歲了,據說是以前皇帝生母易貴人身邊伺候過的。


    皇帝提拔了他上來,其實是有意告訴太後,他沒有忘記生母之仇。


    其實季衡並不支持皇帝這麽直麵和太後對上,但是皇帝自有想法,季衡的話,在皇帝那裏所起的作用,也皆是看皇帝自己斟酌罷了。


    季衡對汪含青問了一聲好,汪含青因為是易貴人當年身邊的老人了,又是曆經千辛萬苦才逃過了太後的迫害活到了如今,而且還爬上來成了皇帝身邊的新貴,自然是很不一般。


    他卻不是像柳升和張和生一樣看著季衡和皇帝之間的成長和感情的,所以,對季衡,他是麵上隻是過得去,心裏卻對他很有些看法。


    皇帝帶汪含青來季府,季衡心裏已經明白了些什麽,知道和皇帝之間的芥蒂的確是結下了。


    汪含青對季衡說,“皇上已到多時了。”


    便有著責怪季衡之意。


    季衡不是很喜歡汪含青,因汪含青是個老人精,但他也是絲毫不顯,而且覺得皇帝要是能夠穩穩拿捏住這種人給做事,那也是十分不錯的。


    季衡告了兩句罪,就說,“那有勞汪公公進去通報一下,說季衡回來了。”


    汪公公進去通報了,剛通報完,就被皇帝埋怨了一句,“這是君卿的家裏,怎麽他要進來還要通報了。真是……”


    皇帝親自起身到門口接季衡,汪公公心裏倒是起了些波瀾,多看了恭敬垂首站在一邊的許七郎兩眼,皇帝出宮的時候是帶著氣悶和怒氣的,汪含青以為皇帝必定要疏遠和芥蒂季衡了,沒想到許七郎和皇帝在書房裏說了一陣子,皇帝就又對季衡變得和藹急切起來了。


    皇帝在門口拉住了季衡,把他拉進了房裏,說,“這是你家,你還通報什麽,自己進來不就是了。”


    季衡麵色柔和地柔聲說,“皇上,微臣哪裏敢如此僭越。”


    他還沒有到變聲的時候,放柔聲音,聲音就更是柔而軟,男女莫辨,皇帝聽得心裏又顫了顫,說,“別和朕說這些虛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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