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皇帝其實無意偷聽,但是聽到這裏,卻並不想打斷了房間裏兩人的話。


    季衡逼著他答應的,放他離京外任官職的事情,皇帝對此十分為難痛苦,他是不想放季衡走的,但是,以季衡的個性,他要是不放他走,之後還不知道季衡能做出什麽事情來。


    且不論季衡說到做到的個性,就說皇帝自己對季衡的心思,要說以前對季衡是滿滿的占有欲,但看季衡為他懷胎生子,經曆無法言喻的疼痛,他說,他害怕自己變得軟弱時候的鎮定和堅定,這些都已經刻進了皇帝的腦海深處,他更加理解了季衡,不是作為一個愛人,也不是作為一個臣子,而是,作為一個完整的靈魂。


    佛說,人有八識:眼識、耳識、鼻識、舌識、身識、意識、末那識、阿賴耶識。因這八識,人存活於世,和別人有了最大的區別,皇帝現在要去理解並且明白的,不是季衡在作為帝王的他的限製下要如何,而是季衡他自己想要如何,他追求著什麽,他向往著什麽,他要變成一個什麽樣子。


    皇帝明白,自己追求著做出千古明君的偉業,能夠讓自己的子民以生於這個時代而與有榮焉,百年之後,他也能夠麵對列祖列宗。


    而季衡,似乎是追求著他自己的一個“道”。


    不是為臣之“道”,是他自己的大道。


    這道是什麽,皇帝覺得自己明白,似乎又並不明白。


    但他知道,那正該是“朝聞道,夕死可矣”。


    所以,他要克製住自己的不舍,答應了季衡,便隻能放他走了。


    隻是此時聽到許氏的話,他不得不又起了一絲想望,季衡會為了他的母親留下來嗎。


    季衡對待許氏,也是隻剩下理智的。


    他目光殷切地看向了許氏,說道,“沒有事先告訴母親,的確是兒子的錯。隻是,此事在之前卻是不好說的。作為臣子,像父親那樣一直在京中為官,沒有到地方上曆練的,是少之又少,而且也正是父親這一點,還遭到了不少大人的非議。為了兒子的將來,母親無論如何也要體諒兒子,兒子即使離京到地方上去為官,也不會一輩子在地方上,總會回京來的。要是真在地方上時間太久,就正好接母親到身邊,也是一樣的。”


    許氏憤憤道,“你這個孩子,就知道來哄我。你才考上狀元,怎麽就要往地方上去。即使在翰林院裏,也能先做個幾年,實在不行,再到地方上去。你怎麽今年就要去。再說,你身體本就不好,不好好坐月子,對你的身體妨害更大。無論如何,你非得好好養半年,不然我是不會放你走的。”


    季衡愁眉還想再勸許氏,許氏突然又說道,“再說,你都沒有成家,怎麽就要到地方上去呢。我給你看的那幾門親,你到底看上了哪家,之前說一切由我做主,那我就做主了,你無論如何,還是先把親成了再走吧。”


    皇帝本來還想再聽,沒想到許氏卻扔了這麽一個炸雷出來,將皇帝驚得理智全無,推開門就進了裏間。


    推門不僅有聲音,門上還掛著簾子,簾子的聲音也昭示著有人進來了。


    許氏和季衡都看過來,隻見皇帝一臉黑沉,明顯是不滿。


    季衡和許氏都意識到皇帝聽到了兩人的話,許氏顯得些微不安,但是馬上就又鎮定了下來,對皇帝行了一禮。


    皇帝雖然不滿許氏要給季衡娶親這件事,卻還是尊敬她是季衡的母親,故而沒有為難她,也對自己偷聽了兩人的話很坦然,直接說道,“夫人,不必多禮。方才朕聽聞你要為君卿議親之事,君卿已為朕之妻,為朕育有皇子,怎能再和他人議親。”


    季衡麵無表情,許氏則對著皇帝直言不諱地說道,“皇上此言差矣。衡兒乃是男兒,即使為皇上育有了皇子,皇上並未下聘求娶,衡兒便不是皇上您的妻。[]他又如何不能再議親呢。難道皇上的意思是,要衡兒一生孤家寡人地過日子?現在我還有精神,尚能照顧管著衡兒,要是我同他父親都百年之後,您卻要衡兒如何呢,連個陪伴的人都沒有嗎。”


    皇帝緊盯著許氏急切地道,“自然有朕陪伴,他如何就是孤家寡人,再說,咱們也自有兒孫……”


    許氏打斷他的話道,“那是皇上您的兒孫,是皇家子孫,咱們季家人怎麽能夠攀上去呢。皇上,您就體諒體諒衡兒,讓一個女人來照顧他。”


    皇帝斬釘截鐵道,“不行!”


    許氏於是賭氣地不說話了,隻是看向季衡,要季衡做出表示來。


    季衡目光掃過兩人,然後低聲道,“這事,以後再說吧。”


    “怎麽能以後再說!”許氏和皇帝兩人是異口同聲,卻是各有意思。


    季衡微微蹙了眉,“我不大舒服,想要休息了,你們就不要因這事而鬧了。”


    季衡這分明就是男人最常用的招數,遇到不知如何辦的事情,就顧左右而言他。


    許氏還想再說,但看皇帝已經上前扶著季衡躺下去睡覺,便也不甘示弱,以免自己總在囉嗦,反而因為太過嘮叨顯得比皇帝格調低了。


    許氏也不和皇帝告退,轉身就出門去另一邊屋子看孫子去了。


    許氏已經給小殿下取了小名,叫“心肝兒”。


    不過這也隻有她這麽叫,而心肝兒小殿下除了吃就是睡,除此誰也不理,即使許氏逗他,他也最多睜一下眼睛,那黑溜溜的大眼睛,像一麵鏡子,能夠將許氏那歡喜的笑映在裏麵。


    許氏出去了,皇帝就在床邊坐下來,要為季衡將頭上的大辮子撫順放好,季衡抬手就擋了一下他的手,皺眉道,“我頭發髒得很,不要碰。”


    皇帝愣了一下,偏要去碰,於是季衡就瞪了他一眼,皇帝不怕他瞪,為季衡將辮子撫順放好後就說道,“並不髒。”


    季衡低聲歎了一聲,道,“母親說要一月後才能洗,但我現在已經覺得無法忍受了。”


    皇帝道,“朕為你擦擦吧,洗浴還是算了。還是身子重要。”


    季衡卻道,“你們想得差了,正是要保持身體潔淨,才能保持健康,這麽髒兮兮的,我不認為身體能好。”


    皇帝看季衡眉頭緊蹙,一副十分無奈又痛苦的樣子,就心軟了,道,“朕讓將房裏放幾個暖爐,多用些熱水,想來不會凍到。隻是,夫人那裏就不好交代了。”


    皇帝做出了軟姿態來,將這個壞人的角色推到了許氏的身上去。


    季衡卻是個玲瓏心思,知道皇帝方才和許氏發生了爭執,兩人之後反而都會對他放軟心思,此時便小聲對皇帝道,“你找個法子,讓我母親回家去,然後讓準備些沐浴的水,我就正好洗浴了,等母親回來,誰都不說,不就好了。”


    季衡一向愛潔淨,在冬日裏,雖然不是每日裏都沐浴,但是即使是一點汗也沒出,最多也是三四天就必須洗澡洗頭,夏日裏更別說了,大多時候一日裏要洗兩次。


    比起京城裏其他士大夫階層在冬日裏,一般十天休沐才大洗一次是算洗得非常勤的。


    他生產時出了滿身汗,之後卻隻是被簡單擦了一遍身,等他精神好點,就覺得全身難以忍受,吃飯睡覺都覺得不舒暢,更何況還聽到許氏說必須這樣一月才能沐浴,他真覺得自己這樣是生不如死了。


    皇帝看季衡一臉期待地盯著自己,那樣子簡直有點楚楚可憐的哀求的意味。


    皇帝實在不忍心,就說,“如此,朕就去想法子讓夫人離開一陣。”


    季衡伸手拉了拉他的手,做了個握手的姿勢,然後說,“大恩不言謝。”


    將皇帝逗得笑了一下。


    將許氏引走,這對季衡和皇帝來說都不是難事。


    季衡說自己要個什麽東西,在季府他房裏的櫃子裏鎖著的,讓許氏去拿。


    許氏聰明得很,就對季衡說,“之前沒聽你說要,怎麽現在就要了。你可不能趁著我離開,就去沐浴,那對你身子可不好。”


    皇帝便說,“夫人放心,有朕看著君卿。”


    反正也沒說看著季衡做什麽,皇帝一言九鼎,所以自然是不說假話的。


    看皇帝有了保證,許氏才回季府去了。


    許氏剛走,皇帝就吩咐趕緊準備浴湯,且讓放了三個暖爐進了淨房裏去,把裏麵烘得暖暖的。


    雖是有這些準備,但皇帝其實還是擔心沐浴真對季衡的身體有影響,故而便在書房裏召了翁太醫詢問,翁太醫不是個迂腐的人,就說其實洗浴也無不可,隻是不要凍到了,當無妨礙。


    於是皇帝就做了幫凶,幫著季衡一起騙許氏。


    淨房裏一片熱氣氤氳,季衡坐在凳子上,身上還穿著一層浴衣,然後閉目讓侍女洗頭。


    皇帝在書房裏坐著批閱奏折,想到季衡會不會沐浴的時候冷到了,便突然起身來,因太急切,沒想到將朱砂墨一下子打翻了,他這一天穿著淺藍色的便服,衣裳就染紅了。


    在旁邊伺候的侍女趕緊上前來收拾,又道,“皇上,奴婢失職。奴婢馬上讓人去拿更換的衣裳來。”


    皇帝道,“去吧,讓拿到主屋來。”


    說著,他就先出了書房。


    季衡生完孩子後,內院裏雖然依然沒有要侍衛值守,但是皇帝因常帶奏折前來批閱,故而書房門口卻是有侍衛的。


    侍衛看到皇帝身上的一片紅也是嚇了一跳,還以為皇帝受傷了,皇帝卻道,“是墨汁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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