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逸並沒有感覺到疼。那粗大的利刃從他的腹部穿過,他卻隻是感覺肚子一麻,然後像是被拔了塞子的浴缸,所有力氣如同滿池的水迅猛地隨著血液從身體破損的地方漏出去。


    他有一瞬間不相信自己的腹腔已經被貫穿了,隻是覺得身體迅速變冷,力氣也像是被無形的吸管給吸走了,手一軟,幾隻針劑掉從半空中掉了下去。


    “不……”


    “唐雅!!!”聲嘶力竭的喊叫,叫的卻不是他的名字。唐逸遲疑地轉過頭,看到銀發的海妖聲嘶力竭地呼喚著,悍然的生物能如颶風般席卷過來,大片大片的紅色粘稠狀的lev34器官漫天飛舞,擦過海妖如雪霰般飛揚的發梢,竟有一種夢境一般淒豔而恐怖的美感。


    唐逸的意識在迅速抽離,他隻來得及抓住一片思緒:我要死了嗎?


    水銀看到唐逸的身體被貫穿的霎那,恍然與在他噩夢中閃現了無數次的、唐雅被數道激光槍射中的場麵重疊。唐雅猛地推開他,身體被激光束強大的力量推成一張彎弓,嘴微微張開,卻發不出尖叫,便倒了下去。


    那噩夢一樣的場麵一遍一遍在水銀腦子裏回放,可他怎麽也想不出來後麵發生的事。


    水銀隻是隱約記得自己殺了很多人,用自己那雙修長的手指硬生生將人的血肉撕開,器官在腳下被踩碎。一切都是混亂的,等到他恢複意識,已經躺在海妖戰隊的醫院裏了。


    他們不肯告訴他唐雅的狀況,隻是把他帶去了療養大廳。在那裏生活著幾十隻等待死亡的海妖,連那池中的淨化海水也浮蕩著一層死寂的味道。但是水銀總是不相信唐雅死了。那個從他意識剛剛覺醒的時候,就一直照顧他的男人,就這麽死了。


    不是說心有靈犀的人,一方死了另一方心裏會有感應嗎?為什麽他什麽也感覺不到?感覺不到,一定是唐雅還沒有死!


    抱著這個信念,他以為自己終於等到了唐雅,卻沒想到一切都是騙局。


    唐雅真的死了。


    如果在療養大廳就知道這個消息,恐怕他就不會出來了。


    這個世界對他們這些海妖來說肮髒又陌生,生存的意義隻是為了留在自己所愛的人身邊殺戮。甚至就連這份愛也不是自己選擇的。失去了唯一的倚靠,唯一的目標,海妖漫長的生命隻是詛咒。


    不如歸去。


    可是基地為了繼續利用他為他們殺人,竟然找到了唐雅的弟弟……那是雙胞胎嗎?即使對於人類來水也極為罕見的雙生子……為何唐雅從來沒對他提起過?


    他和唐雅相伴十年,唐雅竟然一個字也沒對他說過。明明是朝夕相處的綁定關係,水銀卻驀然發覺自己對唐雅一無所知。唐雅人前嚴厲,人後溫馴,但都是一樣沉默寡言,他有一麵,是水銀無論如何努力也觸碰不到的。


    越是不說,越說明這個弟弟對他來說有非同一般的意義。水銀決定保護唐逸,卻不僅僅是為了唐雅,也希望能找到一個讓自己死去的機會。


    為了保護唐逸而死去,唐雅再見到他的時候,估計不會太生他的氣吧?畢竟,自己浪費了他用自己的命換來的生命。


    可是現在,這個世上最接近唐雅的人卻再一次在他麵前被摧毀。絕望和憤怒帶來的的那種熟悉又陌生的爆發感再一次將他吞沒。他的神思變得漂浮混亂,體內能量爆發,形成一片以他為中心的能量場。在這種時候,他的能量不再受聲音的局限,而是隨著他手臂的每一次揮動而盤旋攪擾。四周的lev34的*都在燃燒,但與此同時,他身上那些紅色的菌絲也生長得更快了,逐漸逼近他的下顎。


    但是他顧不上了。現在他腦子裏隻有一個念頭,殺了所有傷害唐雅的存在!


    “水銀……”


    突如其來的微弱呼喚,另水銀燃燒的身體驟然一震。


    唐逸掙紮著抬起頭,一口血從他嘴裏溢出。但他硬生生地沒有昏過去,而是死死盯著麵前那醜陋的怪物。


    即使是那顆巨大的心髒,此時也有些懼怕。本該死掉的病毒攜帶體還有生命跡象。於是從它的腫瘤間迸射出更多的肉刺。但是海妖的能量破空而來,一些肉刺被那氣流高頻率的共振攪得粉碎。更多的肉刺噴射出來,隻是這一次攻向的卻是海妖的方向。


    唐逸將剩下的五隻針劑中的兩根咬在嘴裏,右手抓起一根猛地刺入穿透他身體的肉刺上。那心髒發出一陣類似於嚎叫的低吼,肉刺猛地縮了回去,帶著唐逸也一起衝向那巨大的心髒。唐逸看準時機,每手抓了兩隻針劑,在與心髒接觸的霎那,拚盡最後一點力氣,大喝一聲,將剩下的四管針劑同時注入lev34的心髒之中。


    一霎那那巨大心髒有規律的跳動停頓了。接著是一聲恐怖的低吼伴著突然加快的心髒律動。唐逸用力扒著那些濕軟而粗糙的肉塊,隨著沒有規律的起伏顛簸飄搖,搖搖欲墜。水銀原本已經彌漫到咽喉的菌絲隨著心髒的衰竭而消退了些許,一聲悍然的尖嘯化作巨大的劍刺入心髒之中。


    lev34最後顫抖了兩下,停止不動了。原本鮮紅滾燙的皮肉也開始迅速冷卻萎縮。


    唐逸知道試劑生效了,大功已成。意識一鬆,手也跟著鬆開了。


    他感覺自己在向下墜落,但是很快的,一雙穩健的手臂將他猛地撈起。水銀一手抓著心髒垂下的一條肉刺,另一手緊緊環著唐逸。懷中的身體在迅速變冷,那張揚起的麵容刺入水銀的瞳孔,不堪的回憶再次將水銀吞噬……


    為什麽想要保護的人卻總是同樣的結局?


    水銀用力將他們兩人蕩入最近的樓層之中。lev34的主體死去,失去活力源泉的血絲也開始幹枯扭曲,從鮮紅一點點向黑褐色轉變。水銀找了一處幹淨的地麵,小心翼翼地將唐逸平放在地麵上。


    腹部的傷口那麽大,血肉模糊的一片,唐逸長大嘴巴喘息著,眼睛掙得大大的,不知是恐懼還是難以相信,直勾勾地瞪著水銀,手緊緊抓著水銀的一縷頭發。


    唐逸不想死,他現在好害怕。死亡從未離得這麽近,他原以為自己是條漢子,是不可能害怕的,大不了塵歸塵土歸土。


    可是事到臨頭,他才發現沒有人可以坦然地麵對死亡。麵對那再也不存在的無窮無盡的永恒。


    世上最恐怖的並非身陷地獄,而是不再存在。


    看唐逸的樣子,該是沒有辦法了。但水銀還是執著地將雙手按上去……


    “唐雅……這次我一定會救你的……”空洞的藍色眼睛癡癡地凝視著和愛人相同的麵容,水銀張開嘴唇,另天地為之靜謐的絕美曲調潺緩而出。


    海妖古老的治愈之術,也是最美妙的歌聲,傳說在古代海妖最頂尖的侍僧可以從死神手中搶回隻剩最後一口氣的病人。如今,那可以治愈身體創傷的歌聲雖然已經失傳了,但是這麽多年,唐雅一直在致力於搜尋那世上最動聽的曲調。他相信那曲調是印刻在海妖們的本能之中的,隻要想辦法唱出自己自己最動人的歌聲就可以了。


    水銀閉上眼睛,想象著唐雅此時就躺在自己麵前。某個突兀的記憶片段閃回,也是現在這樣,他跪坐在唐雅身邊,雙手貼在他的傷口上,嚐試著唱出最美的歌來。


    可是腦子空空,什麽也沒有。


    手腕一暖,水銀猛地睜開眼睛,發現唐逸正看著他。


    濕潤的黑色眼珠,帶著對生命的留戀和不舍。


    “水銀……對不起……”唐逸的聲音那麽小,不仔細聽根本聽不清楚,“我……騙了你……”


    水銀死死瞪著唐逸,眼神接近凶狠,“現在說這些太早了!”


    最動聽的歌,他能想到的,隻有唐雅教給他的那首。可是從前那首歌隻有在催眠或者迷惑人心的時候能產生效力,從來沒有做治療用途使用過。他本來也不是擅長治愈術的海妖。


    但是現在也沒有別的辦法了。


    “泛彼柏舟,亦泛其流……”水銀還記得,自己初次在飼養大廳裏醒來。當時他已經被轉移到了橫向放置的“認知基礎設定”裝置中。那是一個密封的圓形艙囊,就像半透明的水晶棺材,手腳上麵都連著許多導管,被強製扒開沒有焦距的眼睛直愣愣對著屏幕上不斷閃動的影像,斜上方伸過來的兩根針管不時往眼睛裏麵滴入人造淚液,防止角膜幹裂受損。耳朵旁邊也不斷有和緩低沉的聲音日以繼夜對他灌輸著海妖們從一出生就不由自主相信並遵從的“常識”。


    “海妖與人類是友好的主從關係。海妖應該尊重並服從人類的指令,因為人類為海妖提供適合的生存環境,並且無微不至地照顧著海妖的整個族群,幫助你們生息繁衍。如果沒有人類,海妖早已滅亡。海妖應該對人類懷有感恩之心,要盡力為人類效命……”


    水銀就是在這樣的聲音裏猛然間有了意識的。他最初腦子裏空空如也,困惑地抬起手,卻發現手被很多透明的條狀物體纏繞著,臉上罩著什麽東西,一直在往他口鼻裏輸送難聞的氣體。他費力地扯開手上的導管,血從被刺破拉傷的地方溢出來。他扯開麵罩,揮開了不停往他的眼睛上滴水的針管,卻發現自己被禁錮在一個無比狹小的空間裏,連翻身都困難。透過模糊的乳白色玻璃,刺目的光影晃動著,令他驚慌失措。


    他用力拍打著玻璃,胸腔因為緊張和恐懼劇烈起伏著。他不知道怎麽說話,口裏發出無意義的喊叫,但是隻有一絲絲蚊蚋一般的輕響透出厚厚的玻璃。


    窒息一般的恐懼感令他力量爆發,整個認知設定裝置就那樣炸開了,四分五裂。接下來的一切混亂非常。他隻記得很多人在追他,在對他射擊。他很害怕,不知道為什麽那些人要傷害他,本能地用超聲波還擊。他慌不擇路,卻還是幸運地衝出了那個布滿玻璃罐頭的地方。外麵的空氣腥臭不堪,遠處黑色的大海隆隆作響,天空中烏雲密布,厚實地包裹著整個星球。不知道為什麽,他覺得十分驚恐和失望。


    仿佛在他的意識深處,他知道世界不應該是這個樣子的。


    他躲進了一座高大的房子裏,鑽入一間堆滿雜物的房間,把身體縮成一個球隱藏在架子後麵的黑暗裏。他又冷又餓,瑟瑟發抖,恍然覺得周圍的一切對他都有滿滿的敵意。他不知道自己要怎麽在這個可怕的世界裏活下去。


    這樣躲了不知道多久,他聽到儲物室的房門有響動。腳步聲逐漸逼近,水銀的背鰭因為緊張恐懼而張開,尖銳的手指死死扣入地磚的縫隙間。


    然後一張清俊的麵容出現在視線裏,在看到他的一瞬,微微一愣。


    水銀猛地後退,衝那陌生人發出嘶嘶的警告聲。那個人類跟其他那些追他還攻擊他的人類不同,沒有馬上接近,隻是略帶好奇地打量著他。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睛沉靜如一汪深海,不興波瀾,卻無比安寧可靠。


    那人衝他走了一步,水銀猛地將身體貼在牆上,背鰭向著兩邊展開。他發出一聲利嘯以示警告,震碎了架子高處的幾隻玻璃杯子。


    那人停下腳步,眼珠微微轉動,抿了抿嘴唇。


    然後他蹲下來,與水銀平視著。四目相對,嘴唇輕輕開啟。


    “泛彼柏舟,亦泛其流。耿耿不寐,如有隱憂。微我無酒,以敖以遊。我心匪鑒,不可以茹。亦有兄弟,不可以據。薄言往愬,逢彼之怒……”


    水銀從來沒有聽過這樣的旋律。歌喉並非天籟之聲,但是輕緩的哼唱,婉轉地帶著幾縷哀傷。雖然聽不懂詞,但那綿綿不絕如縷的愁思,化作無形的手溫柔地觸摸著他的麵頰。他的戒備和驚恐在旋律一波一波潺緩推開的力量中漸趨紓解,他想著,能唱出這樣動人的曲子的人,一定不會傷害他的。


    這樣的人,一定可以保護他……從這個混亂的、腥臭的、肮髒的世界裏,把他拯救出來……


    淚珠滑落腮邊,在墜落的霎那凝結成奪目的珍珠。水銀找到了那種感覺,他仿佛能感覺到唐雅的手輕輕撫摸著他的頭發,在他耳邊哼唱著那簡單卻動人的旋律。


    “憂心悄悄,慍於群小。覯閔既多,受侮不少。靜言思之,寤辟有摽。日居月諸,胡迭而微?心之憂矣,如匪浣衣。靜言思之,不能奮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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