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銀沙啞的呢喃如一記重錘從天而降,把唐逸昏昏沉沉的腦袋砸得驟然醒了。


    他的身體像是突然被施了定身術,剛才燃燒在皮膚上的熱度迅速凝結成寒冰沁入肺腑。他的眼睛微微睜大,腦子裏有一瞬間什麽思緒也抓不住。


    【我在幹嘛……】


    水銀仍然眷戀地在他身上磨蹭著,兩個人貼的那麽近,唐逸卻從未這麽冷過。他猛地一把推開了水銀,連帶著某處傳來一陣鮮明的裂痛。水銀被他推翻在地,有些困惑迷茫地看向他。


    唐逸低頭看著自己幾近赤|裸的身體,還有身體上殘留的激情痕跡。他不敢相信自己都幹了什麽……


    唐逸開始狼狽地套上褲子,係上襯衫的扣子,可是剛才激情中水銀是硬生生把他的襯衫扯開的,很多扣子都不知道崩到哪裏去了。他慌張地關掉了花灑的水,扶著牆壁站起來。一種陌生的疼痛沿著脊椎骨爬上來,令他腿一軟,差點又坐回地上。


    他不是不能忍痛的人,隻是這種陌生的、敏感的、細密的痛覺令他的心髒像被擰了一把似的,又是羞愧難當,又是莫名地難過。


    水銀不明白為什麽剛才還耳鬢廝磨的戀人突然對他那麽冷淡,伸出一隻手想要抓住唐逸的褲腳,“唐雅……”


    “別那樣叫我!”唐逸忍無可忍地吼了一句,猛地拉開門逃了出去。


    他慌不擇路,無頭蒼蠅一樣亂跑。他一頭撞進了貨倉的門,裏麵黑漆漆的,所有貨物都被收拾好了,安靜地躺在自己的角落。唐逸把門拉上,也沒有打開腕表上的燈,任憑黑暗將他全然吞噬。原本令人畏懼的虛無之黑暗,此刻卻是唯一能讓他藏身的地方。他呆呆地靠著門站了一會兒,慢慢地向下滑坐到地上。


    麵對著空無一人的黑暗,他用力地張大眼睛。然而還是有什麽東西從眼眶溢了出去,熱熱的濕濕的,順著臉頰的弧度滑了下去。唐逸用手背用力抹幹,但是又有新的滑出來,抹了又抹,怎麽都擦不幹淨,卻把臉搓得通紅。唐逸氣惱地低吼一聲,手用力捶在地上捶得生疼。他想大聲叫,但是又怕被人聽到,怕被人看到這麽丟臉的樣子。


    他大口大口地深深呼吸,一遍一遍對自己說,“沒事,沒事……冷靜……冷靜……”。大家隻是喝醉了,做了一些荒唐事而已。說不定之後水銀根本就不會記得,也沒有其他人看到,就當什麽都沒發生過就好了。他也不是純情小處男,就當是玩兒high了一次,根本沒什麽的。


    可是為什麽心裏這麽難受?


    水銀呢喃的那句話宛如魔咒一樣一遍一遍在他腦子裏回放,他甚至要懷疑那聲音是不是真實存在的。


    “唐雅,我好想你……別再丟下我……”


    唐逸用牙齒用力咬著自己的拇指,咬到出了血卻也毫無知覺。


    過了大約半個小時,他感覺自己平靜了一些,踉蹌著回到剛才的浴室,看到水銀已經趴在地上睡熟了。他忍著疼把水銀拖回寢室,把濕噠噠的衣服扯下來,隨便把一塊毯子扔到睡得不省人事的海妖身上,自己也脫掉上衣鑽進上鋪的被子裏。後來其他隊員也陸陸續續回來了,他還聽到林茂臣低聲跟譚明淵低聲交談,“呀,他倆怎麽這麽快就睡了?”一旁的鶴田匠真詢問水銀和唐逸是怎麽回事,羅唯便把拚酒的事說給鶴田聽。


    “什麽?!你們怎麽讓水銀喝了那麽多?”鶴田的聲音明顯有些驚悚,唐逸幾乎能感覺到他的視線飄到自己的鋪位上。


    譚明淵在旁邊惋惜道,“看樣子這次確實是喝得太多了,直接睡過去了。鶴田你還記得不,水銀剛剛進戰隊那次喝醉?唐雅可是連著兩天都沒辦法進行體能訓練啊……”


    驀然聽到唐雅的名字,唐逸感覺胃裏像是又被人踢了一腳。他假裝熟睡一樣翻了個身,用被子蒙住頭。


    然而第二天唐逸便病倒了。


    水銀比唐逸先醒,一陣陣的頭疼像是有人用錘子在一下一下砸他的頭蓋骨。他扶著額頭□□一聲坐起來,卻驀然發現身上光溜溜的,什麽衣服也沒有……水銀看看四周,鶴田、林茂臣、藍隍和灰燼都已經起來洗漱去了,醫生還在睡,羅唯正在穿上衣,紫息坐在床上揉眼睛,而孔雀在對麵的床上似笑非笑看著他。


    “昨晚很激烈嘛。”孔雀的眼睛落在水銀鎖骨附近的紅色痕跡上。


    水銀皺了皺眉頭,側耳聽到上鋪唐逸長長的呼吸聲。他努力回憶,卻怎麽也想不起來昨天喝完那最後一個shot後發生了什麽。


    他從床下的行禮裏翻找出一身衣服迅速套在身上,站起來感覺了一下。除了頭還是在隱隱作痛,身上倒是沒有什麽不適的感覺。


    羅唯看看水銀的上鋪,眉頭皺起,“唐大哥怎麽還沒醒?”


    水銀也覺得有些奇怪,就踩著自己的床鋪扒到唐逸床邊。唐逸縮在被子裏,蜷縮成一團麵衝牆熟睡著,像個害怕的孩子一樣。


    “唐雅?”水銀喚了一聲,唐逸沒有反應。他於是伸手推了推唐逸,但後者還是沒有反應。


    奇怪,唐逸睡覺一向也保持著三分警覺,不會這樣都醒不了啊。


    水銀於是用力扳著唐逸的肩膀把他轉過來,卻驀然察覺到了不對勁的地方。唐逸的臉很紅,呼吸粗重炙熱。水銀伸手碰了碰他的額頭,竟燙得嚇人。


    水銀轉過身一把扯住臨鋪譚明淵的衣領,愣是把人拎了起來,後者依舊睡眼惺忪,連眼鏡都還沒來得及戴上,就聽到對麵那個白毛女一樣的人影衝他大吼一聲,“唐雅發燒了!”


    羅唯一聽也連忙湊過去查看唐逸的狀況,伸手觸摸到皮膚上炙熱的溫度,微微變了臉色。


    “怎麽回事?昨晚還好好的!”


    譚明淵幾乎被水銀拖下床來,一邊戴著眼鏡一邊滿處找自己的醫藥箱。


    然而昏睡中的唐逸根本感覺不到這些。他在夢境裏浮浮沉沉,似乎又回到了繈褓中的狀態,被遺棄在一塊隨時會被海潮吞沒的礁石上。四周都是黑色的海水,遙遠的天幕上層雲翻滾,隱約可見一輪銀色的明月。


    那銀色的月光好美,帶著一股深海的清香,可又是那樣觸不可及。


    “小逸……蘋果樹結果子了嗎?”一轉頭,卻看到哥哥正在衝他微笑著,笑容裏有幾分悲傷。一如他們最後分別的那一晚哥哥臨走前對他露出的笑容。


    “哥哥……”此時看到唐雅,不知為何他有些害怕,有些愧疚。


    唐雅並未責怪他,伸出一隻手,手上有一顆又大又紅的蘋果。


    唐逸接過果子咬了一口,再抬起頭來,麵前站著的卻是水銀。水銀很開心地笑著,對他說,“吃了蘋果,你就會變成唐雅了。”


    唐逸的身體劇烈抖了一下,眼皮快速轉動著。正在給他量體溫的譚明淵打了個哈欠,懶洋洋對正緊緊盯著唐逸的水銀和羅唯說,“隻是在做噩夢而已,別緊張。”


    羅唯猛地揪住水銀的領子,“你昨天到底對他做了什麽!”


    水銀冷冷地拍開羅唯的手,並未回答。但他腦子裏正在飛速轉動著,不論怎麽嚐試撥開昨晚的迷霧,卻怎麽也不得要領。


    “你們都出去。”譚明淵忽然下令,眼睛在羅唯和水銀身上瞟了瞟,“包括你們倆。”


    紫息把憂心忡忡不願走的羅唯拉了出去,而孔雀在經過水銀旁邊時,嘖嘖兩聲,低聲在銀發海妖耳畔說了句,“沒想到你這麽粗魯,把人搞成這樣,也不知道幫忙清理一下。”便出去了。


    水銀如遭雷噬,僵在原地。


    難道……


    “你還在發什麽呆,快出去!”譚明淵嚴肅道,“我要檢查他身上有沒有傷口感染。”


    水銀腳步虛浮地離開寢室,靠在門外。他腦子裏很亂,疼痛感愈發強烈了。他用力按著自己的太陽穴,倏忽間,幾個片段閃回到他腦海中。


    唐逸迷離的雙眼、濕潤的水汽中微微張開的雙唇、小麥色的圓潤肩頭、修長筆直的雙腿……


    急切的喘息、情不自禁的低泣……


    “別那樣叫我!”憤怒的卻也難過的大喊,突然清晰地回蕩在腦海裏。


    水銀呼吸漏掉一拍,有種窒息的錯覺。他用力抓住自己的頭發,卻也壓不過愈發劇烈的頭疼。


    怎麽會這樣……怎麽會這樣……


    過了大概有半個小時,譚明淵打開門出來了,看到水銀頹敗的臉色嚇了一跳,“你不會也病了吧?”


    水銀問,“他怎麽樣了?”


    譚明淵露出一個慣常的人畜無害的笑容,“看來昨晚你們倆是太激烈了些,我看他的褲子還有些潮濕,大概是不知道在哪淋了點水受了涼,加上額頭上的傷口還沒痊愈抵抗力下降,導致那裏的裂傷有點感染。我已經給他上了藥,打了退燒針,臥床休息兩天就會好了。別擔心。”


    譚明淵拍拍水銀的肩膀,便拿著牙杯和毛巾洗漱去了。


    水銀在門外站了一會兒,才有些心情複雜地進入寢室內。唐逸的濕褲子已經被醫生扔到一邊了,上麵有著一兩點血跡。


    水銀感覺胃像被人揍了一拳,整個都揪起來了。


    唐逸從深沉的黑暗中醒過來的時候,喉嚨疼得像要冒火。他呻|吟了一聲,翻身想要起來,卻被一隻手按住了。


    水銀把他的手按回被子裏,順手將被角掖好,“你要什麽,我幫你拿。”


    “……水……”


    一大杯溫度適中的水很快被遞到麵前。唐逸咕嚕咕嚕喝了個精光,不小心嗆了一口,咳嗽得眼淚都出來了。水銀將杯子拿過來,順手拍了拍唐逸的後背幫忙順氣。唐逸向後縮了一下,避開了水銀的觸碰。


    他現在最不想見到的就是水銀。


    水銀的手在空中定格了兩秒,自然地收了回去。他說,“你發燒了,今天就在這兒好好休息。一會兒我會把早飯拿來給你。”


    唐逸靜靜地躺回床上,忽然幹笑了兩聲。聲音沙啞得把他自己都嚇了一跳。


    “自從遇見你,就三天兩頭請假生病,像要掛了一樣。我特麽怎麽這麽倒黴啊?”


    水銀沉默著,不知道該說什麽。


    “麻煩你滾出去。”唐逸說了這麽一句,就翻過身繼續睡了。水銀垂下頭,又倒了一杯溫開水,放在離唐逸的床鋪最近的小桌上,才輕輕地離開了寢室。


    唐逸聽到門小心翼翼關上的聲音,又開始將已經傷痕累累的大拇指放進齒間,細細密密地咬齧著。他從沒這麽厭惡自己。


    他不明白,為什麽自己會這麽蠢,為什麽會抵抗不了海妖的溫柔,為什麽這麽輕易就被蠱惑……


    為什麽明明知道對方一生一世的情已經給了別人,還是像個白癡一樣不知廉恥地接近他,死乞白賴也要留在海妖戰隊……昨晚的事,如果不是最後水銀喊了唐雅的名字點醒了昏了頭的他,恐怕他甚至會覺得很開心吧……


    蠢貨!蠢貨!蠢貨!


    不過是被溫柔地照顧了幾次,就飄飄然地以為人家真的關心嗎?如果沒有這張跟唐雅一模一樣的臉,水銀還會多看他一眼嗎?


    他總是想要擺脫唐雅的影響,總是想要證明自己是個截然不同的獨立的人,可兜兜轉轉一圈,他終究還是逃不出同樣的宿命。


    他隻是個影子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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