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逸看著那張蒼老的麵容,遲疑地叫了聲,“怪老頭兒?”


    那個老人看著他,遲疑地問,“唐雅?”


    唐逸不敢相信記憶裏那個雖然脾氣怪但是身體矍鑠健壯的老頭竟然變成了現在這副佝僂枯萎的模樣,並且……竟然一下子就認出了他的臉,雖然認錯了人。他眼眶發熱,微笑著指了指自己的臉,“錯了,是雙胞胎裏比較熊的那個。”


    老人的眼睛微微睜大了,“唐……唐……唐逸?”不是很確定的問話,眼睛裏閃爍著顫抖的光芒。


    唐逸點了點頭,咧嘴笑了。


    老人蹣跚著來到他麵前,伸出幹涸如枯樹般的手似乎想要觸摸他,但卻隻是懸在半空中沒有落下去。老人眼神顫抖,嘴唇也在顫抖,“有……有十六年了啊……”


    唐逸點了點頭,喉嚨裏像梗住了一樣。這個老頭姓金,沒有人知道他的全名,隻是因為模樣凶神惡煞常常嚇唬小孩子,所以被孩子們稱為“怪老頭”。金老頭以前是負責看管倉庫和保管那些病毒爆發前的人類遺留下來的書籍的,唐逸小時候常常喜歡趁他不注意溜進那些還未被改造成孤兒院的“禁區”去看書,這老頭雖然脾氣不好,對唐逸的行為卻一直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甚至有時候還狀似不經意地塞給他一兩本書。唐逸則發現老頭塞給他的那些書往往非常有意思,寫著一些久遠之前的神怪故事,常常帶他進入一個神秘奇幻的世界,令他看到廢寢忘食,連睡覺的時候都要夢在被子裏用腕表的光照著偷看。


    唐雅跟他的關係也很好,一些古代的樂譜還有覆蓋著塵埃的音樂光碟都是他找出來塞給唐雅的。


    一晃這麽多年竟然就這樣飛掠而過,唐逸驚訝於孤兒院的破敗。金老頭說,他們離開後送來這裏的孩子越來越少,孤兒院已經關閉了五年,老館長也已經退休了,而他自己由於無家可歸,所以拿著基地每月發放的退休金繼續住在這裏,整理整理那些古舊的書籍。


    曾經灑滿陽光的木頭走廊如今隻剩下一片灰蒙蒙的蒼白,很多木板都發黴剝落了,露出光禿禿的土牆坯。水銀跟在唐逸身後,踩著滿地的灰塵經過那悠長的充滿記憶的回廊。唐逸會指給他看哪裏是他們睡覺的大房子,哪裏是洗漱的地方,哪裏是吃飯的地方,哪裏是上課的地方,哪裏是做工的地方。水銀的視線掃過殘餘的幾張沒有鋪蓋的鋼絲床,想象著幼小的唐雅和唐逸在打雷的夜晚縮在一張被子裏瑟瑟發抖。


    金老頭在曾經的院長辦公室,現在他自己的起居室招待了他們,給他和水銀每人泡了一杯茶。茶水泛著一股子油腥味,現如今大部分進行體力勞作類工作的人大都隻能喝得上這種茶葉。唐逸發現沙發還是以前院長用來招待客人的那幾張皮沙發,隻是皮子都嚴重破損,很多地方還裂開了,露出了下麵發黃的棉絮。


    “你這沒良心的熊孩子,這麽多年了,怎麽突然想起來回來看看了?”金老頭在他們對麵拉了把椅子坐下來,把他那用了幾十年的煙鬥點上,旁邊還有一筐他沒剝完的青豆。


    唐逸這才想起來好像還沒有介紹過水銀,他指了指身旁仍然戴著兜帽、正聚精會神喝茶的海妖,“他……叫水銀,是我朋友。”


    水銀向金老頭點了下頭。金老頭看著他顏色特殊的眼睛和那幾率散落在額角的銀發,一邊咬著煙鬥一邊說,“你看起來,像是海妖啊?”


    唐逸傻笑兩聲,“這您都看得出來,眼力太好了!”


    但是金老頭沒有笑,表情反而還挺凝重。他吹出一口煙霧,歎了口氣,“看來你也進戰隊了。你哥呢?”


    唐逸頓了一會兒,正想著該怎麽說。水銀卻直接回答道,“唐雅戰死了。”


    一時間屋子裏一片安靜,隻有緩慢升騰的煙氣盤旋在餐白色的陽光裏。


    “哦。”老頭最後隻是簡單地應了一聲,表情並沒有什麽變化,“可惜了。”


    水銀將茶杯輕輕放在玻璃茶幾上,認真地問道,“請問,在唐雅和唐逸離開孤兒院後,唐雅是不是回來過?”


    唐逸一愣,老頭也默默抬起眼睛看著他,“為什麽這麽問。”


    “因為你看到唐逸的時候馬上就把他認成了唐雅。”水銀掃了唐逸一眼,“十六年,對於一個人類來說,變化應該是很大的,但是你卻馬上就能認出來。如果不是你有超出常人的辨識能力和記憶力,那麽大概是在近一兩年內見過唐雅吧?”


    唐逸可沒想到這麽多,現在想來,確實很奇怪啊?


    金老頭用力咳嗽兩聲,似乎是在咳痰一樣。等他平靜下來後,便點了點頭,“的確,一年前他來過。”


    一年前,不就是他出事前不久?


    唐逸不自覺坐直了身體,“你見過唐雅?他回來幹什麽?”


    “隻是說好久沒回來了,想回來看看。”金老頭的眼睛落在窗外那顆蘋果樹的枝椏上,“我也沒管他,就讓他自己到處轉了轉。”


    唐逸看了水銀一眼。為什麽水銀一定要來孤兒院,他是不是在找什麽東西?


    一盞茶過後,水銀要求唐逸帶他去他和唐雅最經常去的地方。唐逸帶他進入所有孩子們一起睡覺的那間大堂,來到第十三個鋪位麵前。在他們的對麵是一扇高大的拱形窗子,原本遮擋的厚重窗簾已經不見了。


    他們的床鋪已經沒有了,牆壁上還殘留著孩子們偷偷畫上去的塗鴉,一層一層疊摞起來根本看不清畫的是什麽。唐逸還記得自己也在上麵畫過一輛坦克。


    水銀蹲下身來,在那些塗鴉麵前仔細看著,甚至會伸手過去敲一敲牆麵,亦或是不經意地踏一踏地板。


    唐逸懷疑地盯著他,“你到底在找什麽啊?”


    水銀瞥了他一眼,沒有回答,隻是問道,“你說過他很喜歡彈鋼琴?你們的音樂教室在哪裏?”


    唐逸見水銀語氣有些緊繃繃的,整個人都好像一根繃緊的弦。他莫名地有點兒不敢質疑太多,隻好乖乖把他帶去以前的鋼琴教室。那張鋼琴還在,隻是似乎幾百年都沒有被用過了一樣,被灰塵嚴嚴實實地覆蓋著,像被時光遺忘的古老遺跡。唐逸看著水銀泛起琴蓋,手指留戀地拂過琴鍵,那眼中彌漫的溫存和眷戀,另唐逸心口隱隱作痛。


    唐逸揉了揉鼻子,轉身默默出去了。


    他隨意地點了根煙,推開地下室那扇厚重的門。一股灰塵味道迎麵撲來,嗆得他打了兩個噴嚏。他經過一排排在黑暗中沉默的書架,那上麵一排排被時光塵封的古老發黃的書籍在腕表照射的光芒中靜靜地回望著他。


    這是他小時候發現的秘密寶藏。架子上的書並不是每一本都看得懂,但是一些簡單的故事書,尤其是那些有漂亮插圖的,往往令他心醉神迷。


    他所知道的關於海妖的故事就是從這些書裏看來的。他還知道幾百年前天空常常是清透的藍色,而大海也是和天空一樣的顏色。那時候大地還被綠色的草木覆蓋著,鬱鬱蒼蒼的一片,到了春天的時候會有千樹繁花盛放。那林子裏會有梅花鹿出沒,有黑熊和灰狼,還有彩色的鳥飛在枝葉和陽光的亂網中。那時候的霧是水珠浮蕩在空中,是雲巒從天上降落,不用戴上防毒口罩也可以穿行其中。


    然而那時候也有一種叫做國家的東西,還有一些叫做宗教的東西,另外一些叫做民族的東西。不同的國家、宗教、民族之間會為了很多種原因相互廝殺,不像現在,所有人類都團結在一起。這是基地從小就教給他的東西。基地告訴人們不要留戀過去,告訴人們雖然病毒很恐怖,雖然環境很惡劣,但是至少人類終於團結在一起,過上了平等幸福的生活。


    可是基地真的有他們說的那麽團結嗎?


    先不說叛軍本身,這一次lee襲擊海下基地,那些士兵身上穿的抗壓服、手裏的武器、還有那艘先進到另藍鯨號都相形見絀的奧古布古,統統都不是叛軍以前的武器水準。這些武器不可能是憑空變出來的,一定有人在資助他們。


    有這種實力的,除了基地還有誰?


    或許不是第三基地,但是第一第二基地呢?


    五大基地雖說是同氣連枝絕不相互背叛,但之間還是有微妙的親疏之分。他們第三基地與第四基地的關係一向比較緊密,準確的說是第四基地依附於第三基地。但是身在北美的第一基地作為最富庶也最早的基地,卻一向與第三基地關係微妙,第二基地則一向與第一基地交往頻繁。


    如果水銀果真是宸淵的複製,那麽這樣一個武器被第三基地攥在手裏,第一基地會無動於衷嗎?


    唐逸越想越覺得毛骨悚然。如果第一基地真的在資助叛軍,那麽整個基地係統不都是一個笑話嗎?如果僅存的人類還要相互背叛殘殺,人類這樣的種族,真的還有未來嗎?


    心情像是係上了鉛球一樣沉重,不停往下墜落。唐逸走進了他小時候最喜歡的那個角落——在牆壁和最後一排書架之間,一扇小小的天窗照射下來一束流光,如黑暗之中降落的一縷天國之梯。他小時候就喜歡躲在這裏就著這縷光芒看書,亦或是心情不好的時候也喜歡自己來這裏安靜一會兒。他像小時候一樣背靠著牆壁坐下來,側過頭來瀏覽著那些耳熟能詳的書名。


    然而這時他發現一本書有些奇怪。


    其他書上麵都落了厚厚的灰塵,灰蒙蒙的一片,唯有那本深藍色封麵的書看起來十分幹淨,就像是近期有人動過一樣。


    書脊上的名字是《山海經繪本》,他小時候最喜歡看的一本書。倒不是因為內容好看,畢竟以他的年齡根本就看不懂。他不過是喜歡裏麵漂亮新奇的插圖罷了。


    唐逸伸手將書抽了出來,從書頁裏掉出了幾張泛黃的紙張。


    他伸手將那幾張紙拿起來,頭頂淡金色的光芒照射在流動的五線譜,還有那些熟悉的字跡上。


    熟悉到令他呼吸微滯。


    那是一首曲子,名叫《柏舟》。


    唐逸看不懂五線譜,但是那些歌詞,他卻是認得的。因為水銀唱過不止一次。甚至在他第一次見到水銀的時候聽到的就是這首歌。他還記得那帶著幾分哀愁的寂寞曲調,此刻卻化作無聲的音符徜徉在他麵前。他沒有注意到自己的手在顫抖,迅速翻過剩下的幾頁曲譜,發現在最後一張紙的背麵,寫著寥寥四字:


    生日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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