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一時都愣住了,誰也想不到竟然會在這裏看到韓琦。


    鶴田最先反應過來,手迅速摸到腰間的槍上,“你為什麽會在這裏?”


    “我住在這兒啊。”韓琦理所當然地揚起眉毛,將茶杯放在桌上,翹起二郎腿看向鶴田,“我勸你不要碰那把槍,這座房子裏到處都安裝了武裝防衛係統,如果檢測到你有使用武器的傾向會馬上發起攻擊哦。”


    羅唯的眉頭幾乎要擰到一起了,“你是救難者的首領?”


    韓琦笑得瀟灑而自信,“當然……不是。我隻是幫忙看房子的,順便借用一下這裏的設備當實驗室。”他的視線落到水銀和孔雀身上,眼睛刷地一下亮起來,“嗨!兩位大美人好久不見。哎呀,水銀你怎麽氣色這麽不好?”


    “你不是加入了自由同盟?”羅唯打斷他的話,語氣有些不耐煩,畢竟他們跑了這麽老遠可不想發現救難者隻是自由同盟的傀儡,“你在救難者的房子裏到底是什麽身份!”


    “他和其他的救難者一樣,已經離開自由同盟了。”突然插入的另一道沉緩的女聲,另所有人轉頭看向正沿著樓梯走下來的人。那是一位身形挺拔的約六十多歲的夫人,全白的頭發綰成嚴謹的發髻,眼鏡後的雙目明亮有神,穿著古典儒雅的衣裙。她徑直走向水銀,伸出手來,“歡迎。”


    水銀象征性地握了握那隻手,凝沉的雙眼望著這陌生的夫人。這張篆刻著歲月痕跡的麵容卻令他莫名覺得似曾相識。“你是誰。”


    她的視線掃過水銀身後的三人,帶著幾分和藹有禮的微笑,“我是救難者現在的主要負責人,你們可以叫我唐情。”


    唐情……


    在片刻的遲疑後,某一段記憶突然竄入水銀的腦海。


    光碟…………


    她就是創造了唐雅和唐逸的那個女博士!也是她帶著唐逸和唐雅逃出自由同盟,將兩個嬰兒留在了第三基地的領地裏。


    她竟然還活著?


    水銀眼中的震驚沒有逃過她的注意。唐情十分理解地點了點頭,看著他的目光柔軟了一些,甚至有著幾分慈愛。


    鶴田等人注意到了水銀的異常,帶著幾分戒備看向這舉止優雅的夫人。唐情微微側身,做了個請的姿勢,“請坐。”同時又吩咐立在牆邊的機器管家,“rogers,去拿些點心過來。”


    四人在精美的刺繡沙發上落座,而韓琦還一副在自家的隨意樣子坐在原處,饒有興致地盯著水銀左看右看。但水銀根本沒有心思理會他,千般猜測在他腦中旋轉。


    “我知道你們一定有很多的問題。”唐情一邊往茶杯中倒茶,一邊用平穩低沉的女聲說,“我並不是救難者的創始者,你們要找的人身體不好,需要休養,所以一年前就去隱居了。這裏暫時由我打理。”


    “你一直都活著?”水銀突然問。


    唐情的動作微微一頓,抬起頭來,“對,我一直都活著。我偽裝了自己的死亡,逃過了自由同盟的追殺,之後就一直在第五基地隱居。”


    眾人一頭霧水,不知道水銀在說什麽。但是看水銀凝重的神色,知道現在不是插話的時候。


    “唐雅讓唐逸聯係的人,是不是你。”


    唐情露出幾分讚許的神情,“不錯。”


    水銀停頓了很久。一種帶著焦慮的不安從他胸口升起,他脖子上的腮像是脫水一般翕張著,許久才用緊繃的聲音問了句,“唐逸……是不是還活著?”


    唐情看著他,久久沒有說話。


    而她的沉默已經代表了一切,鶴田羅唯甚至孔雀都驚愕地睜大了雙眼。


    “這怎麽可能……當時明明……”羅唯說不下去了。他要說的話大家都明白,在核彈的威力下,哪還有什麽東西能留下來?


    唐情歎了口氣,“我本不該告訴你們。他不想讓你知道。”


    水銀忘記了呼吸,心中一陣劇顫。


    說不清的滋味,是狂喜,亦或是因為對方不希望自己知道而難過。


    唐情繼續說道,“唐雅用身體將唐逸護住了。他經過改造的身體顯然可以抵抗一定程度的熱輻射和衝擊波。後來海嘯撲滅了大火,唐逸被衝到岸上,我們找到他的時候一度以為他已經死了,幸好發現了微弱的脈搏。”


    她頓了頓,整個大廳一片凝寂,隻能聽到韓琦喝茶的聲音。


    “之後的三年時間他一直在輻射綜合症裏掙紮,好幾次幾乎都要沒命了。但他的生命力不是一般的強,最後還是挺了過來。後來他利用唐雅留下的資產進行海妖和流民的救援,創立了救難者這個組織。直到一年前身體狀況再次惡化,就離開了這裏。”


    唐情把一切說得輕描淡寫,但是停在水銀耳中,卻字字如刀鋒般尖銳,割得他鮮血淋漓。


    唐逸沒有死,原本應該是奇跡一般的喜事,可是輻射綜合征是什麽樣子,他不是沒聽說過。嘔吐、高燒、內出血、皮膚潰爛……


    他不敢相信唐逸就這樣一個人默默忍受著這些折磨,而他竟然一無所知。


    “為什麽……不告訴我?”水銀的聲音像是從喉嚨後麵擠出來的,他的手緊握成全,微微顫抖著。


    唐情將眼鏡摘下來,用沉靜的目光注視著被自責和痛楚煎熬的海妖,“他現在的身體狀況很不好,不知道還有多少年的時間……他說,他不想讓你看到他現在的樣子。”


    水銀的眼睛微微睜大了,可疑的濕潤溢滿了眼眶,那雙藍眼睛,卻終於流露出了八年來從未有過的生動情緒。雖然那情緒是濃濃的心疼,但卻像是有什麽死去的東西,複又重燃了。


    “我一生無子,唐雅和唐逸就像我的孩子,雖然我並沒有盡過什麽撫養的義務。”她低下頭,掩飾自己眼眸中的情緒,“這次,我是背著他同意見你的,因為我知道,他其實是想要見你的……不,應該說,他需要見到你。”


    水銀如同在燃燒的藍色雙瞳注視著她,“他在哪裏?”


    “在你決定去之前,你要想清楚。”唐情的神情嚴肅,近乎嚴厲地看著他,“現在的他,再也不是以前那個生龍活虎的唐逸了。輻射造成的損傷是持續性的,他有很高的罹患各種癌症的可能,或許活不到正常人類那麽久的時間。而你卻有將近五百年的壽命。”


    水銀的姿勢沒有變,他認真地聽著唐情的話,認真地考慮了一番,然後說,“我想清楚了。”


    不論還剩多少時間,哪怕隻有一天,他也一刻都不要再浪費了。


    這畢竟是他們最後的希望。


    幸福的希望。


    唐情微微頷首,緊緊抿起的嘴唇,軟化出一點欣慰的笑容。


    在他們臨走之前,韓琦將一塊芯片遞給水銀,“反綁定試劑改良後的配方,有效減少各種副作用。”


    水銀接過了芯片,交給了孔雀,而後對韓琦說,“海妖們會記得你的幫助。”


    韓琦自戀一笑,擺擺手,“好說好說,也算是報答唐逸派人把我老爹從自由同盟和第三基地手裏救出來的恩情。你去見他之前,自己先喝了吧。”


    水銀垂下眼眸,淡淡說了一句,“我已經不需要了。”最後對他點點頭,便轉身離去。


    唐情站在別墅的大門前,看著銀發海妖和鶴田他們遠去的背影,長長歎了一聲。


    但願她做得沒有錯。


    **********


    唐逸趴在馬桶上一陣幹嘔。明明沒有吃什麽東西,還是一陣陣反胃。嘴巴裏麵彌漫著胃液的酸味,臉也痛苦地皺吧在一起。


    衝掉馬桶裏的胃液,他直起身來,有些困頓地看向鏡子裏消瘦蒼白的男人。


    他剛剛被救起來時全身多處燒傷,後來進行了幾次植皮手術後總算是消掉了大部分的疤痕,那個醫生甚至順帶著把他臉上的疤也除掉了。現在鏡子裏是一張缺少血色的,有著淡淡胡茬的中年男人的麵容。一隻深色一隻淺黃的異色瞳仁有些無神地看向前方。


    他身形消瘦,衣服顯得有些太肥大了。每天早上看到這樣的自己,他也忘記了從前那個健康強壯的自己到底是什麽樣子。


    用冷水洗了把臉,擠了很多很多的牙膏刷去嘴裏的味道,然後是例行公事一般的吃下一把各種各樣顏色的藥片,用冷水送服下去。


    沿著長長的走廊,一扇一扇推開廢棄孤兒院破舊的窗子。枯萎的蘋果樹長長的樹枝伸向他的窗口,伸出手就可以碰觸到。他站在窗前,呼吸著早晨清冷的空氣。專門負責照顧他的那個孩子正在窗外修剪著靠近院牆處的雜草,晨光照耀在他年輕的皮膚和光滑的黑發上,顯得朝氣蓬勃。


    唐逸回想起自己在他這個年紀的時候,好像還在軍校裏和蘇函一起偷看成人電影呢吧?


    最近越來越喜歡回憶往事,生出某種夕陽紅之感。他才不過三十六歲的年紀,鬢角就已經生出了白發,一到下雨天就全身酸疼,也無怪怪老頭成天笑話他比自己還像個老頭。


    歎了口氣,他一邊活動著筋骨一邊回到自己的房間——他和唐雅以前住過的那間寬敞的大堂裏。這裏已經被改造成了他的房間,除了一張舒適的床鋪和投影電腦之外,便是一櫃一櫃的古代書籍。在他不生病又沒什麽事可做的時候,就一遍遍讀那些書。


    他還是最喜歡看關於海妖的書,喜歡一遍遍翻山海經圖冊裏麵那些光怪陸離的插圖。他用手指摩挲著鮫人的插圖,嘴角會輕輕往上揚,眼睛裏又帶著點傷感。


    他知道水銀在海溝裏新建了一座歸墟城,知道那些飽受摧殘的海妖們終於一點一點在大海中找到了自己的家園。在夢裏他一次次凝望著那雙冰藍色的眼瞳,一次次想要伸出手抓住那隻冰涼的手,一伸手卻看到自己的皮膚在迅速潰爛,隻剩下森森白骨。


    那種時候,他會驚喘著醒來,睜大眼睛看向高高的屋頂。周圍的空氣突然向他擠壓,他會緊緊用被子裹住身體,找到幾分被擁抱的錯覺。


    八年的時間,對於人類來說已經足夠長了。他一遍一遍在腦子裏描摹某個海妖的容顏,卻仍然不可避免地感覺那麵容變得有些模糊。他害怕,怕自己有一天夢到水銀的時候,隻剩下一張空白的麵容。


    如果和水銀留下過哪怕一張合照就好了。他惱恨自己那時候不知道都在忙些什麽,卻也無可奈何,隻好更加用力地去回憶。


    怪老頭已經準備好了早餐,就擺在他的桌子上。唐逸吃了兩口麵包就覺得有些惡心,將餐盤推到一邊。他望著從彩色玻璃投進的光影歎了口氣,又是同樣的一天。


    好像今天譚明淵會來給他複查吧?


    他偷偷把麵包藏到枕頭底下,喝掉了牛奶,然後端著餐盤去了廚房。怪老頭正在澆著窗台上那幾盆花,瞥了一眼他的盤子,“真吃完了?”


    “真的。”


    “哼,等我一會兒去你房間裏檢查。”


    “喂……對我有點信心好嗎?”


    “哼,相信你我就真是老糊塗了。”怪老頭轉過身瞪了他一眼。


    這時候,廚房的門突然被打開了,那個名叫阿旗的孩子跑了進來,臉蛋紅紅的,“唐大哥,有人找你!”


    “你是說譚醫生?”


    “不是。”阿旗看起來有些緊張,“他的樣子有點……奇怪?我沒見過他……他一定要見你,我都攔不住,怎麽辦?要不要把他趕出去?”


    唐逸皺眉,想不出來會有什麽客人,難道是唐情派來的?他站起來,“沒關係,帶我去見他。”


    他跟著阿旗來到一樓,推開那兩扇沉重的木門,白色的日光刹那間湧入,令他有一霎那的眩暈。當他適應了外麵的光線,便看到了那孑立於蘋果樹下的身影。


    唐逸感覺周圍的一切刹那間全都消逝了。除了沉重到令他自己都驚訝的心跳聲,什麽都聽不見了。


    他一定是進入了夢境。


    不然,怎麽會見到他?


    清晨淡淡的霧氣,盤旋在兩道靜立的身影之間。時間突然靜止了,他們之間被偷走的那些時光,像是從未離開過一樣。


    片刻後,銀色的身影動了。美麗的海中妖精大步向他走來,白發如輕紗飄舞在身後,白皙到發藍的俊美麵容上,一雙藍色的眼睛收盡一天的星芒,用世上最專注的目光凝望著他。


    下一瞬,他跌落在一個寬闊的懷抱裏。


    大海曠遠的氣息溫柔地將他重重包裹,像害怕他消失掉一樣,緊致的力量奪去了他的呼吸。唐逸睜大眼睛,淚水失去控製,汩汩湧出。


    他張開口,卻說不出話。


    而水銀亦沉默著,片刻後,輕輕抬起他消瘦的麵頰。


    這是唐逸,活生生的唐逸。


    曾經那個像陽光一樣飛揚溫暖的青年,如今這麽瘦這麽蒼白的男子。水銀感覺自己像在飲著一杯甜美的鴆酒,那麽心痛又那麽快樂。


    他向著那張有些幹裂的嘴唇吻了下去,像汲取生命又像是給予生命一般吻下去。


    仿若用掉了一生的時間。


    當他們終於分開後,唐逸一個快要四十歲的大男人哭得像個孩子。水銀溫柔地用拇指拭去他臉上橫流的淚水。


    唐逸用顫抖的聲音問,“你為什麽會來?”


    他明明不想要見到水銀,不想被水銀看到自己現在的樣子,不想成為他亦或是任何人的負擔。他明明已經準備好了,要一個人走完自己剩下的旅途。


    可是這一刻,他才發現自己一直在等待著水銀的到來。


    而水銀將他的額頭與唐逸的額頭抵在一起,微微閉上了眼睛。


    “對不起……讓你等了那麽久。”


    但我不會讓再你繼續等下去了。


    以後的日子裏,如果有痛苦,有快樂,都有我陪你一起承擔。


    廢棄的孤兒院仍然那麽安靜,四周的城鎮還沒有完全醒來。整個世界浸沐在安寧的晨曦光輝裏,那樣平和寧靜,像是從未有過戰爭與殺戮、傷害與不幸、痛苦和離別。蒼茫大海翻滾著凜凜波濤,與礁岩一次次的衝刷撞擊,間或隱約可聞絕美的歌聲。


    這人間的苦難遠遠還未終結,日漸崩壞的世界也並非一人之力可以救贖。但不論在多麽深沉的絕望中,希望也永遠不死。


    而新的時代,也終會到來。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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