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更鼓響之後,守在玉旒雲的公爵府邸前的禁軍開始交班換崗。這時蔣文看見遠遠的有燈籠的光,一隊人越行越近了。其時早已過了宵禁時間,百姓是不會出門,莫非來者不善?禁軍士兵們也都看見了,紛紛拔出兵器。蔣文就衝那邊喊道:“什麽人?快快停下!”


    可那隊人隻是不停,不多時就走到了跟前。是一乘紫簾小轎。蔣文剛要上前喊話,提燈籠的就一眼橫過來:“放肆,這是皇後娘娘鳳駕到了,還不讓路。”聲音陰陽怪氣,果然是太監。


    蔣文一驚,轎簾兒已經揭開一條縫,裏麵當真坐著玉朝霧。一眾禁軍趕忙倒身要拜。玉朝霧道:“不要多禮了。我來見玉將軍,不想聲張。”


    蔣文麵有難色:“這……萬歲爺交代了……微臣……”


    “石嬤嬤,給他看。”玉朝霧道。


    另一個提燈籠的原來是石氏,也打扮成個老年男仆的模樣,聽吩咐,即遞上一方明黃色的絲帛,上麵朱紅色字跡,顯然是禦筆。蔣文瞪大了眼睛:不知皇上是何用意?不過,君臣之間,輪不到他問這所以然,一頓首,立刻就讓禁軍士兵們讓開路。玉朝霧一行就進了玉旒雲府。


    仆人們因為多日被圈禁沒有太多事要忙,早就歇下了,隻有門房睡眼惺忪地迎上來,見了皇後,先是嚇了一跳,既而“撲通”跪道:“皇後娘娘在上,奴才……”


    玉朝霧擺擺手:“你家玉將軍在哪裏?”


    門房道:“將軍這程子喜歡自己一個人呆在後園。小的這就給娘娘帶路。”


    玉朝霧說“不必了”也不叫太監,連石氏也不讓陪伴,就自己朝後園來。


    玉旒雲自去年封了公爵,府邸已經修葺括建,不過後園還是從前的,沒有改動。這裏本是慶瀾帝未登基時的一處別苑,玉旒雲十八歲的時候堅持要離開姐姐、姐夫獨自居住,當時的慶王就將這處宅院送給了她。玉朝霧起先總擔心妹妹不會照顧自己,常來噓寒問暖。可後來發現玉旒雲將一切都處理得井井有條,自己沒有用武之地。有時侯門寂寞,她隻好隨便找些消遣——比方說這花園地上鵝卵石砌成的圖案就是她想出來的。一晃已經六年過去了!鵝卵石還是那個樣子,而玉旒雲呢?


    花木扶疏,一勾殘月,清輝卻不輸十五之時,後園中的景物如同被鍍了一層水銀,發出淡淡的幽光。這一切顯得寧謐,而有一線光迅速地掃過,凜冽刺目,暮春的天氣也有一股寒意撲麵而來——玉旒雲持著一柄劍。舞出萬朵雪花,籠罩了自己的全身。


    六年了,她長高了一截,可這殺意,這怨氣,絲毫沒有改變。遙遠記憶裏偎依在自己身邊的小女孩,早就一去不複返。


    “誰?”玉旒雲一劍刺了過來。劍鋒銳利無比,立時將一株花樹削斷。不過她劍法嫻熟,招式收放自如,看到玉朝霧,立刻一翻腕子,將利器蕩了開去,自己輕靈靈一躍,到了跟前:“姐姐,你怎麽來了?”


    不待玉朝霧回答,她已收劍歸鞘,笑道:“不用說了。皇上讓你來的吧?”


    玉朝霧凝視著妹妹漆黑的眸子,那樣鋒利的眼神!這孩子,她可以看穿別人的心,然而又似乎根本不屑去探詢別人的心思,她隻是按照自己的意誌行事,遇到山,就要劈山而過,遇到水,就要架橋而行,她決不饒彎路。這種性格,難道她不知道會給自己帶來麻煩嗎?


    玉朝霧就歎了口氣,點點頭。


    玉旒雲略沉吟了片刻,上前攙著她的胳膊:“走,同我到裏麵坐。”又要喚下人趕緊上茶。


    玉朝霧止住了妹妹:“不,我想跟你說說話,不能叫別人聽到。”


    玉旒雲扭頭看了看姐姐,眼裏並沒有一絲驚訝,反而輕輕地一笑,自己走開了幾步,負著手,道:“皇上的氣還沒消吧?要不然怎麽姐姐會怎麽半夜裏跑到我這裏來了?這事果然越少人知道越好,皇上如此法外開恩,準姐姐來看我,要叫那些小人們知道了,又該有話說了!”


    玉朝霧追上妹妹:“雲兒,你明知有許多小人,那就該好好照顧自己。姐姐就隻有你這一個親人,你要是有個三長兩短,叫我怎麽向死去的爹娘交代?”


    玉旒雲沉默不語,隨手拽下身邊的一支花來,一片一片拈著花瓣。


    玉朝霧道:“從你第一次隨軍出征,姐姐就成天提心吊膽。怕你聽了煩亂,都不跟你提。這次大青河之戰,西京裏簡直就沒聽到過好消息,姐姐日盼夜盼,好容易盼到你好端端地回來,卻又惹上了這些麻煩。”


    玉旒雲淡淡一笑,將花瓣撒落在地:“姐姐不要掛心。我哪次出征不是好端端地回來?再說,這次的事也算不得什麽麻煩。我自己心裏明白得很——皇上性子隨和,私用貢品這種事,若他會計較,我當初也不敢就這麽做了。我是一個帶兵打仗的人,這些後果還能不計算到麽?”


    她口裏這樣安慰玉朝霧,心裏卻全然另一番想法:就算皇上大發雷霆要降罪於自己,當初石夢泉情況危急,哪怕就是貢品在皇上碗裏,她也會搶來用的。先救了石夢泉,才能考慮將來的後果——因為沒有石夢泉,她不知道將來是個什麽樣子。


    這種話總不能和姐姐說,她想,徒然惹人擔心罷了。反正慶瀾帝身邊的武將們老的老,死的死,剩下的大多是草包,除了她以外,還有誰能征伐天下?慶瀾帝是不會當真怪罪於她的,無非是事情鬧出來的,不擺擺樣子說不過去罷了。


    玉朝霧看不見妹妹的表情。不過,多年來相依為命,玉旒雲的性子她明白得很。便幽幽歎了口氣:“你就當是姐姐沒有用,隻會庸人自擾吧!皇上的確不打算再追究你了,明日就要宣布呢。”


    “哦?”玉旒雲有些意外,“怎麽偏偏是明天?有什麽特別之事?”


    玉朝霧垂下頭,月色般白皙的臉上染了一層淺淺的紅暈:“那是因為……因為……”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了:“因為我有了。”


    “啊?”玉旒雲一怔,露出了孩子氣的喜色,“哎呀呀,這麽大的事,你怎麽不一進門就說?跟我扯東扯西了這麽半天!來,快進屋坐著。”


    她拉著玉朝霧的手,半扶半拽,硬將姐姐護送進了花園裏的一間小築之中,撚亮了燈,仔細看她有什麽變化。玉朝霧羞得轉身背朝著妹妹:“別看了,才一個多月,看不出來的。”


    玉旒雲隻是笑,並不說話。感覺長久以來,難得有一件值得開心的事。


    玉朝霧實在窘極了,轉回身來輕啐道:“還說自己是帶兵打仗的人,這樣就傻了,跟個小孩子沒兩樣!”


    玉旒雲才回過神來,在姐姐麵前耍耍貧嘴也無妨:“莫非姐姐倒希望我在你麵前也是板起麵孔來的驚雷將軍麽?戰場那些打打殺殺的,不嚇壞姐姐,也嚇壞了我的外甥。”


    玉朝霧紅著臉啐了她一口,可驀地又被不安和憂愁占據:“雲兒,就算是為了姐姐,為了這個孩子,你……你不要再去打仗了,好不好?“


    玉旒雲一愕:“姐姐,你說什麽?”


    玉朝霧道:“你畢竟是女孩子家。雖然過去一直都是常勝將軍,但這一次……誰知道將來會怎樣?如果有個萬一……有個萬一……刀劍無眼,這都是說不準的事啊!”


    玉旒雲沉下了臉,默默地,仿佛是在聽,又仿佛沒有。


    玉朝霧便輕輕地繼續說下去。總無非是那幾句話——安全,安全,還是安全。直過了好半晌,咬了咬嘴唇,如同想起一般地,道:“無論如何,雲兒你別忘記,我們都是楚人。和楚國交戰,總難免……”


    這次,玉旒雲猛地抬起了眼,盯著她:“我不是楚人。”


    充滿怨毒的眼神,任是玉朝霧也瑟縮了一下:“這……我知道……但我們打楚國來,太後、太妃們都知道這事,也許年月久了,不再提起罷了……皇上心裏也是清楚的。你跟楚國交戰失利,你說皇上會怎麽想?”


    玉旒雲蹙起眉頭:“姐姐,你老實說,這是你的意思,還是皇上的意思?”


    玉朝霧呆了呆,囁嚅道:“本……本是我的意思……我問了皇上,他並沒有這麽說……不,他其實是說,他連想都沒有想過。隻是,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皇上也怕傳出去,朝廷裏沸沸揚揚,到時候他也就保不了你。”


    玉旒雲冷冷一笑:“這次反正是不計較了,難道我還會給楚人再次從擊敗我的機會嗎?待我攻下涼成,他們愛怎麽傳就怎麽傳去吧!”


    玉朝霧被她堵得一愣,片刻才道:“皇上和我也都是為了你好。皇上今天也同我說了,你一個女孩子家,老這麽在外麵征戰,總……總不是個事兒……倒不如……”


    玉旒雲勃然變色:“倒不如怎樣?要是再提翼王那個王八蛋,趁早想也別想。”


    玉朝霧怔了怔,搖頭道:“你想到哪裏去了。皇上是說,假如你喜歡領兵,就做個領侍衛內大臣好了,是個正一品的銜兒,比將軍倒還升了一級。該到你當班才需進宮,可以留在京城,也少些操勞……”


    玉旒雲倏地站了起來,幾乎連燈台也帶翻了:“什麽?皇上這是要削我的兵權麽?”


    玉朝霧不曾見過妹妹這麽難看的臉色,一時竟連話也說不出來,愣了半天,方道:“領禁軍還不一樣的領兵……大青河的事,皇上不想處罰你,但總得給文武百官有個交代吧……”


    玉旒雲一直自持慶瀾帝在大事上離不開自己,得到這種明升暗降的處置,真是又氣又惱,鐵青著臉:“這是什麽交代?若真是和我計較大青河的事,就拿我革職查辦,發我到軍中做火夫做馬夫,我都沒有半句怨言。要我呆在西京做這牢什子的領侍衛內大臣,我死也不幹!”


    玉朝霧知道妹妹脾氣倔強,眼看著事情就要談僵,心裏一急,眼淚就落了下來:“皇上對我們姐妹已經很好了。你要攻打楚國,他就讓你帶兵去了。這要是換了別人,皇上能把國家大事當成兒戲麽!”


    “兒戲?”玉旒雲冷笑,“朝廷又不是我的天下。似乎我還沒出生——不,姐姐你還沒出生的時候,樾楚兩國就在交戰了吧?朝廷中若沒有一個想消滅楚國的人,我就算有三寸不爛之舌,說服得了皇上也說服不了滿朝文武……發兵的時候沒人阻攔,就是個個都推三阻四自己不願去,為的還不是出了事情就統統甩個幹淨?這些無能的人,皇上要給他們什麽交代!”


    玉朝霧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恐怕妹妹真的怒了,一發難勸,輕聲道:“那……既然他們都想攻打楚國,就讓他們打去……何必要你自己以身犯險?”


    玉旒雲鐵青的臉上滿是寒霜:“不行!”


    簡簡單單的兩個字,也不見她怎樣咬牙切齒,但連外麵的月色似乎都被震懾了,為之一暗。


    玉朝霧知道,這後麵還有一句未說的話“我非得親手滅了楚國不可”。玉旒雲幾乎就是默誦著這句話長大的。“雲兒,我知道你恨……恨他們,可是事情已經過去這麽多年了,爹娘都不能複生,皇上對姐姐這樣好……我們在樾國的生活不是很好嗎?”


    “很好?”玉旒雲又冷笑了起來,好像一柄利劍嗆然出鞘,在黑暗中發出噬骨的光芒,“僥幸沒殺成你,我們才能活到今日吧?自從……自從爹死了之後我就不知道什麽叫‘生活很好’了!這一切都是他們做的,我非叫他們加倍償還不可!”


    玉朝霧被刺得有好一會兒沒說出話來。玉旒雲看到桌上有一把裁紙的小刀,就拿著把玩不止。


    玉朝霧伸手按住那利刃,生恐妹妹割傷了自己:“雲兒,就隨他們去吧。我聽說元酆帝身邊沒有什麽能做事的人,他年紀也大了,你真要找他報仇,就讓老天來給你報吧。“


    沒人?玉旒雲冷哼了一聲,若是沒有人,這次大青河之戰怎麽會是如此結局?這個程亦風,他手下的公孫天成,還不不曉得哪裏冒出來的那群山賊土匪……這些事情不提也罷,她想,姐姐就是心太好,才這樣被人欺負。從前自己年幼,隻有跟著被欺負的份兒,如今……


    如今慶瀾帝要削她的兵權……這和她所了解的皇上差太遠了!


    她隻顧自己思想,沉默著沒說話。


    玉朝霧拉著妹妹的手:“雲兒你別不聲響。你好歹應一應我。”


    “你回去吧,姐姐。”玉旒雲想賭上一賭,試探試探慶瀾帝的意思,“就同皇上說,這領侍衛內大臣的官我絕對不當。他若要繼續罰我,那就繼續罰我好了。”


    “雲兒!”玉朝霧急道,“你受罰,姐姐雖然掛念你,但你畢竟是好好兒地在家裏休息。可是,你這樣拖累了夢泉啊!”


    “怎麽?”玉旒雲的心一沉,轉臉望著姐姐,“夢泉出事了?他不是昨天才回來麽?”


    玉朝霧道:“說是你的一群舊部氣不過顧長風顧侍郎奏本參劾你,就在顧家門外鬧事,聽說把顧侍郎都打傷了。夢泉恰巧撞見,卻被九門提督潘大人當成是主使之人,押回衙門裏去了。”


    “豈有此理!”玉旒雲一拍桌子,“潘碩的麵子是鐵做的,頭腦總不是鐵做的吧?夢泉怎麽可能做出這種事來?而我的部下……我的部下也……”也決不可能做此等鹵莽衝動之事,玉旒雲想,素來軍中紀律第一,若無命令,哪怕泰山壓頂也不允許隨便眨一下眼。這必然是有什麽人想落井下石,讓她永不翻身。


    可惡!她不覺捏緊了拳頭。


    “姐姐不懂你們在朝廷上的事,”玉朝霧道,“皇上也是不得已才委屈你……但是事情一樁接一樁的發生,件件都對你不利。要不是我突然……我真怕這煽動士兵鬧事的罪名又落到你頭上,那你叫皇上還怎麽袒護你呢?”


    袒護……玉旒雲咬著嘴唇細想:她不是不知道自己樹敵如林,什麽劉子飛、呂異之流的草包飯桶,她根本不屑與之為伍——甚至,這些人也不配做她的對手,他們那點兒能耐,還算計不到她!這次的事情倒是有點兒蹊蹺——那株西瑤的靈芝,本來她已寫了一封信準備向慶瀾帝解釋,不過信還沒有發出,西瑤使者和那托管的掌櫃也不曾來找她理論,事情就已經傳到了慶瀾帝的耳中,加上大青河戰事失利和顧長風上疏參劾,三罪並罰,慶瀾帝下旨將她招回西京。她起先想,莫非是顧長風這死腦筋的書生想要整垮自己?那麽禁足懲罰就禁足懲罰吧,顧長風脾氣雖叫人討厭,倒是個人才,總要叫他知道,自己是個是非分明的人——是自己的功勞就不推卻,是自己的過失也不否認,天長日久,總有收服這書生的時候。


    不過,讓禁軍去鬧事,雖然可算是一種“苦肉計”,但這等卑鄙伎倆太不像是顧長風的所為了。而且顧長風怎麽煽動得了禁軍呢?


    背後的奸險小人是誰?她一步一步地落入那人的羅網中,再不可坐以待斃。


    “姐姐,叫我當領侍衛內大臣這件事,皇上有沒有說是誰向他提議的?”


    玉朝霧聽妹妹的口氣有些鬆動了,忙道:“皇上可沒有說,我想總是他自己想要找個法子既封住大臣門的口又不讓你受委屈……但也許別人也出了主意,我這程子沒怎麽見皇上。”


    沒怎麽見皇上?玉旒雲知道姐姐寵冠六宮,一個月中慶瀾帝總有一半的時間是誰的牌子也不翻,長住在鳳藻宮的,這次怎麽……


    玉朝霧注意到妹妹表情的變化,忙解釋:“你別多心,並不是皇上為了你的事情遷怒我。是宮裏新來的容貴妃,才貌雙全,皇上很喜歡她,常要上她那裏去看她表演歌舞。”


    “容貴妃?”玉旒雲皺了皺眉頭。


    玉朝霧道:“哦,上次我們見麵匆忙,沒跟你提。她是蠻族人的公主,叫‘博西勒’,我聽皇上說那是‘琥珀’的意思。因為趙王爺擊敗了她父親的部落,他父親向我朝投降,就將她獻給皇上了。”


    原來是這樣。玉旒雲點了點頭,搖曳的燈火在她臉上顯出奇妙的光影,似乎陷入了無限的深思,又似乎是閃出一絲冷笑:趙王……


    “雲兒?”玉朝霧輕輕喚她,“你究竟怎麽回複皇上?就算是姐姐求你……”


    “姐姐!”玉旒雲微微一笑,“我怎麽舍得讓你求我——還有小外甥呢!我剛才隨便發兩句牢騷,你可別往心裏去。自古隻有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既然皇上要升我的官,我哪有推辭的道理?明天一早我就去見皇上。”


    “真的?”玉朝霧萬分欣喜。


    玉旒雲道:“我幾時騙過姐姐?明天皇上總該叫門口的人都撤了吧?”


    玉朝霧道:“我也不知皇上是什麽打算。他囑咐我一定不要聲張,在他明天宣布我有……和你升遷的事之前,越少人知道越好。”


    “哦。”玉旒雲點頭,顯得全不在意,但其實心裏湧動起一種不可名狀的興奮。她的一個猜測,正在一點一點被證明。


    “這是皇上給你的出門手令。”玉朝霧取出一個小小的黃綾卷軸,另有一個石青色錦囊,“這也是皇上給你的。他說若你答應做領侍衛內大臣,就把這兩樣交給你。我倒沒看是什麽。”


    玉旒雲接過了,一笑:“皇上倒是算準了我一定會答應。”


    玉朝霧道:“皇上也是看著你長大的。”


    “倒也是。”玉旒雲道,“姐姐,天晚了,你快回宮吧。”


    九門提督衙門護衛京畿安全,警衛森嚴。步軍士兵在門前站崗,非但不敢打盹兒,連身子都不敢斜一斜,若看到有閑雜人等靠近,就會沉聲一喝:“什麽人?”


    這一夜,他們還沒來得及叫,那一人一馬已馳到了近前。馬上人飛身而下,冷冷道:“潘碩還在衙門裏麽?”


    兩個步軍士兵俱是一驚:“哎呀,玉……玉將軍……”


    玉旒雲隻將馬韁繩交到其中一人的手上,重複問道:“潘碩在衙門裏麽?”


    那人趕緊答道:“在……潘大人和石將軍……”


    玉旒雲二話不說,踏步就往九門提督衙門裏走。


    那兩名步軍士兵慌忙來阻攔:“玉將軍……等我們先通報一聲……這是……”將軍乃是武京外官,九門提督乃是武京內官,除了非常情況,內外應當各司其職。九門提督衙門豈容擅闖。


    玉旒雲並不停步,隻從腰間摘下一片令牌來晃了晃:“長眼看清楚了,我現在是領侍衛內大臣,今夜正是本大臣當值,有要事來找你們潘大人商議。你們且給我在門口站崗,走漏一點兒風聲,仔細你們的腦袋!”


    兩名步軍都是一怔。這當兒,玉旒雲已經走到前庭中去了。又有不少步軍士兵聽到動靜就圍了上來。不過領侍衛內大臣的腰牌大家都認識。武京內官以領侍衛內大臣為最大,況且他們的行動往往牽涉到皇上的安全,誰也不敢阻攔耽擱。


    便紛紛給玉旒以內讓開了道兒,還有給她指路的,一徑領到了關押石夢泉的那間屋子之前——潘碩一絲不苟,正親自守著門,看到了玉旒雲,一驚:“玉將軍……”


    玉旒雲將腰牌朝他麵前一送:“快把石夢泉放了,皇上有旨叫他進宮議事。”


    潘碩並不讓路:“玉將軍……不……玉大人說是皇上的旨意,沒有聖旨,下官不敢放人。”


    玉旒雲冷冷一笑,目光在潘碩連上打了個轉兒:“潘碩,我果然調教得你好啊。”說時,從懷裏出一方黃綾來,抖開了,上麵朱紅點點,自然是禦筆。


    潘碩接去看了看,果然寫著要領侍衛內大臣公爵玉旒雲帶石夢泉火速進宮見駕。他也就不多言,閃開一邊。


    屋裏石夢泉本來未上枷鎖,行動自由,一聽外麵動靜,是玉旒雲來了,早也坐不住,三步兩步衝到了門口。潘碩一讓路,他便幾乎是奪門而出。後半夜幽微的月色下,玉旒雲一襲白衣,係著暗紅色的鬥篷,這樣紅白輝映,倒像是今年春天最後一朵應春花。她麵上帶著複雜的表情,但分明是笑的。


    有多久沒有見麵?仿佛已過了三生三世。


    “玉將軍……”他且要行下禮去。


    然而玉旒雲一招手:“跟我走。”已率先轉身朝衙門外去。


    兩人到了門口,玉旒雲吩咐給石夢泉備馬,又交代潘碩:“我奉的是皇上的秘旨。今夜我來這裏帶走石將軍的事,若有半分泄露,有你好看!”


    潘碩不能不應答應,自去管束手下,不許任何人離開衙門半步。馬匹牽來,玉旒雲和石夢泉各自飛身上馬,朝禁宮疾奔。


    “玉將軍,你是怎麽……”


    玉旒雲在馬上頭也未回:“你這稱呼要改一改了。我現在是領侍衛內大臣。”


    “怎麽?”石夢泉驚道,“皇上削你的兵權?”


    “可以這麽說。”玉旒雲道,“也可以說我現在改掌禁軍了。”


    趙王的陰謀。一定是趙王的陰謀!石夢泉追到跟玉旒雲並駕齊驅:“大人,趙王爺……”


    玉旒雲轉過頭來:“你也懷疑到趙王了?”


    石夢泉答“是”,即簡短地把趙王爺如何帶走西瑤使者,如何叫自己去見顧長風,故意讓他遇上禁軍圍攻顧府等事簡短地說了。


    玉旒雲聽了冷笑道:“有你這些話那就更加錯不了。我老早就想,哪有什麽人甘心做兩朝元老的?上次安平貯糧我們不就開始懷疑他了麽?倒沒想到他動手這麽快。”


    石夢泉道:“他挑著你我在大青河苦戰之時搶先在西京部署一切,向日那些與你不和的文臣武將也不知被他收買了多少。


    玉旒雲哼了一聲,道:“豈止文臣武將?他的算盤早都已經打到皇帝頭上了——你聽說了那個容貴妃的事麽?蠻族公主!哼,還不是趙王這老小子獻的寶。安插在皇上身邊,夜夜吹點兒枕頭風,讓皇上疏遠姐姐,他趙王就好朝咱們下手。”


    石夢泉道:“我卻覺得趙王不是想向咱們下手,倒是想拉攏咱們做他的同謀,所以先故意陷害你,再到皇上跟前替你求情,救你出來,自編自演一出鬧劇!”


    “哦?”玉旒雲挑了挑眉毛,“他想拉攏我?我這個人難道看起來是能被拉攏的麽?”


    自然不能。石夢泉道:“他就是想叫你欠他一個人情吧……你早也猜到了,是不是?你先前就那樣篤定……”


    “篤定?嗬!”玉旒雲笑了起來,“我不是神仙,可猜不到這個。”她頓了頓,仰頭看了看漆黑的蒼穹,道:“我那樣篤定,因為我知道老天是站在我這一邊的——我不曉得趙王這老小子有沒有去假惺惺地替我求情。不過,他千算萬算也料不到容貴妃才有些成氣候了,我姐姐卻突然有了喜……”


    “哎呀!”石夢泉驚喜萬分,“皇上萬壽,又添太子,雙喜臨門,赦免你就是天經地義的,趙王的如意算盤可是落了空。”


    玉旒雲眯起眼睛,一線凜冽的笑意:“說起來,除了老天要助咱們之外。我看那容貴妃也出了什麽岔子,被皇上發覺了。”


    “哦?”


    玉旒雲略略說了玉朝霧皇後深夜奉旨替皇上來做說客的事:“我起初還想,皇上莫非真是昏了頭要削我的兵權,後來聽到容貴妃是趙王所獻,而你又莫名其妙被抓到九門提督衙門,就曉得事情不簡單——皇上真的對我不滿,要削我的兵權,何必要叫我做領侍衛內大臣?這可是直接保護他性命的差事。皇上才登基一年,身邊能有幾個死心塌地擁護他的人?我方才跟你說,我當初篤定是因為知道老天要助咱們,那是玩笑的話——你曉得我,我豈是個信命的人?其實,我吃準了皇上不會將我怎樣,就是知道他身邊除了你我再沒有能替他辦事的人了。依我的猜測,容貴妃出了岔子,皇上看出趙王圖謀造反,一早就想找咱們救駕,但是趙王精心策劃煽動滿朝文武要求處分我,皇上一點兒辦法也沒有。他大約也想找你商量,但容貴妃一定會將他的一舉一動報告給趙王,所以皇上想是早急得熱鍋上的螞蟻一般了。”


    難怪自己早晨求見時慶瀾帝故意回避,石夢泉想,果然是如此道理!


    玉旒雲道:“偏偏老天幫了皇上,姐姐就在這時懷了龍裔。皇上一聽到這消息,就得了絕佳的借口擺脫容貴妃的掌握,讓姐姐火速把咱們調進宮去給他護駕。”玉旒雲說時指了指自己的腰牌:“皇上讓姐姐來遊說我,其實不如說是來求救來的。明天才宣布升我為領侍衛內大臣的事,先卻已叫姐姐把腰牌都帶來了,另有給我的出門手令,釋放你的聖旨,還有一封叫我們立刻去禦書房見麵的秘信。”


    分析到這裏,前因後果都豁然開朗。


    “那你打算怎麽跟趙王鬥?”


    “我跟他鬥什麽?”玉旒雲嘿嘿冷笑,“是皇上要跟他鬥。我們不過是皇上的盾和皇上的劍。”


    石夢泉愣了愣:“怎麽,莫非你不想站在皇上這一邊?”


    玉旒雲沒有立刻回答,催馬又朝前奔出好遠,道:“從來沒有說我站在誰那一邊。我隻看誰會站在我這一邊。皇上是一定要站在我這一邊的,趙王呢?他若不能收服我,肯定會毀了我。他根本無所謂我站在哪一邊,也不會在乎是否要站在我一邊。若說他還有一點兒顧忌……”驀然轉過臉,狡黠地笑了起來:“大概他就會顧忌自己寶貝女兒的意中人吧!”


    “我……”石夢泉怎料到這關頭她也能開起玩笑來,臉上直發燒。想要解釋,卻不知從何說起。一出神的功夫,被玉旒雲甩下老遠去。他便趕緊策馬追趕,到攆上時,已經到了禁宮門前了。


    兩人都下了馬,向禁軍士兵出示了腰牌,按照慶瀾帝秘旨吩咐的路線,往禦書房去,自是暢行無阻。


    從小到大,有多少次,這樣在皇宮路一前一後緊緊相伴著?石夢泉想,但如今出了這個愉郡主……玉將軍的心中不知究竟對我和郡主是怎樣看的?我固然一世也不會說出那妄想,可她若誤會我,我寧可死了!


    暗紅色的披風在他的麵前翻滾過,好像人心底洶湧的波濤。他緊走上兩步:“玉……”


    還未喚出口呢,玉旒雲倒先停下來了,轉身定定地看著他。


    石夢泉不由一怔:“將軍……”


    “呼”,冷不防玉旒雲一拳當胸打了過來。石夢泉反應敏捷,一側身就閃了過去:“這是?”


    “看來你真是全好了。”玉旒雲嗬嗬一笑,“百草門的確不是浪得虛名。”


    那還不是多虧了那千年人參和萬年靈芝?想到這事,石夢泉心中便有千言萬語,不曉得該從何說起。


    玉旒雲仿佛能看穿他的心事,擺了擺手:“反正這貢品我已經侵吞了,你一定要都吃完才行。你這家夥平時看起來壯得很,誰知道一病就這麽凶險?你得好好補一補,省得落下什麽病根子——我跟你把話說在前頭,皇上是什麽人都不能信,隻能信咱們。而我是什麽人都不能信,隻能信你和姐姐。你一定不許死。”


    聽得此言,石夢泉心中百感交集,想不出還能說什麽,隻答道:“是,將軍。屬下一定不死。”


    “噗嗤”,玉旒雲不禁笑了起來:“皇上也不過才‘萬萬歲’,要是能不死,那豈不成了妖怪?”


    石夢泉才也意識到自己是說了傻話,赧然一笑。


    玉旒雲道:“反正不許比我先死……哎,真是,你能化險為夷,我又升了官,咱們在這裏講什麽死不死的?咱們總要領兵把楚國踏平了。不過現在,要想個法子幫皇上把趙王這老小子踩遍了——竟然敢算計我,我有他好看!”


    說話間,兩人已到了禦書房。通報進去,慶瀾帝叫“傳”,待走進去,見這位當今天子正在房中來回踱步,一見到兩人,立刻迎了上來:“兩位愛卿,可終於來了!”


    兩人都要下跪行禮,慶瀾帝叫他們免了:“朕可真是急死了,怕皇後擔心,所以什麽都不敢跟她說,但是又怕玉愛卿你猜不出朕讓她去的真正用意。還好,好好,玉愛卿你聰明絕頂。”


    “哪裏。”玉旒雲道,“姐姐說了,臣是皇上看著長大的,臣有幾斤幾兩,皇上最清楚。用什麽法子能叫臣明白事情的原委,也隻有皇上才計劃得出。”


    慶瀾帝看了看石夢泉:“石愛卿,你的身子也大好了吧?今兒早上朕真恨不得能有什麽‘傳音入密’之術能告訴你朕的處境……唉!”


    “勞皇上掛心。”石夢泉道,“臣一介武夫,小傷小病的並不打緊。”


    “皇上,”玉旒雲道,“是趙王爺動了反心麽?皇上有何打算?”


    慶瀾帝擦著額頭上的汗,一壁示意他二人隨意坐,一壁道:“這事說來也瞞著外頭很久了,你們都是朕相信的人,便告訴你們也無妨。其實三皇叔造反實在是情理之中的事——三皇叔的母妃是太祖皇帝最寵愛的一位妃子,尊號是純懿敦慧皇貴妃。太祖皇帝駕崩,外麵人都以為她是自殺殉葬,實際不然。她是被太宗皇帝殺死的。”


    玉旒雲和石夢泉都是一驚,把事情的因果猜了個大概——最受寵的妃子,有一個戰功赫赫的兒子,而皇位卻被別人得著了,這其中誰是誰非,沒什麽可計較的。自古隻有成王敗寇。


    “這件事瞞得很嚴,三皇叔全不知曉。”慶瀾帝道,“其實除了太宗先皇之外,恐怕沒人知道。但是那純懿敦慧皇貴妃陰魂不散,常常糾纏太宗先皇,先皇不堪其苦,就立下一封‘兄終弟繼’的詔書。不過同時又把趙王爺派到北疆去抗擊蠻族,想假蠻人之手把除掉這心腹大患。誰料……”


    誰料趙王在北疆打出一片天下!玉旒雲對這樁宮闈舊事聞所未聞——仁宗即位時“真假遺詔”鬧得滿城風雨,但趙王並不是那風波的主角。


    “太宗皇帝打從心眼兒裏沒想把皇位傳給三皇叔,”慶瀾帝道,“那詔書根本就是用來糊鬼的,就放在純懿敦慧皇貴妃的靈位後麵。到太宗皇帝病重時,覺得這件東西留著實在是個隱患,就叫先帝仁宗爺去把詔書毀了,仁宗爺才知道了有這麽一回事。後來也就告訴了朕。”


    玉旒雲點頭,表示自己洗耳恭聽,不過心裏卻想:這種事情,少一個人知道就少一分危險,那詔書當初若索性放在靈位後不去動它,讓秘密跟著太宗皇帝入土,等到趙王壽終正寢,一切就成了定論,再也沒有翻案的機會。可偏偏太宗要告訴仁宗,仁宗又要說給慶瀾帝聽——誰曉得這中間還有什麽人得著了風聲?若是趙王也知道此事,造反就更加師出有名了……然而,她轉念一想:造反還需要師出有名麽?誰的兵馬多,誰的糧草足,誰的手段夠狠辣,那就能踩在別人的頭上……從來都是如此。


    慶瀾帝道:“仁宗爺自打知道了這事,心裏就慌得緊。又趕上鬧那遺詔風波,朝廷裏人心惶惶。仁宗先帝生怕三皇叔其實已經知道了事情的始末,隻等時機成熟,就要奪取王位。不過三皇叔一直都未有所行動——二位愛卿都年輕,大概不清楚曹墅老將軍的事。當時仁宗爺被幾位輔政大臣逼得沒有辦法,隻好讓曹老將軍屈死。三皇叔知後大發雷霆,暗中查出了幾位輔政大臣的罪狀,自己回京來為曹老將軍平反。仁宗爺看他那架勢,以為他是要逼宮篡位了,豈知他隻提出了要取幾位輔政大臣的性命。仁宗爺怕他有兵隊埋伏,不敢不從,但後來卻發現三皇叔是單人匹馬回西京的!”


    哦?玉旒雲不禁挑了挑眉毛,和石夢泉互望了一眼。


    慶瀾帝道:“打那以後,仁宗爺就打消了對三皇叔的懷疑。連朕也不再對他有戒心,誰料到他竟然……”


    竟然還是有反心!玉旒雲暗想,不過,正若慶瀾帝先前所講,這也是在情理之中的。但怪就怪在偏偏選在此時。難道仁宗初年不是更妥當些麽?如今和當初比,有什麽更大的優勢了?


    “皇上。”石夢泉道,“皇上又是怎麽發現趙王爺圖謀不軌呢?”


    慶瀾帝麵上不免有了慚愧之色:“俗話說‘色字頭上一把刀’,朕如今可真是領教了!”


    果然是蠻族的容貴妃。玉旒雲暗暗冷笑。


    慶瀾帝接著說下去:“這個博西勒,真是蛇蠍美人。朕起初一見到她,魂也被她給勾跑了——如今想來,可真對不住皇後。幸虧那一天被朕撞到她露出馬腳——她陪朕聽戲時突然離席,朕怕她身子不適,親自跟去看看,就見到她從宮中的水道往外放紙船。朕開始還以為他在外麵有個情人,妒火中燒。待她一走,朕就將那紙船撈上來看,結果是寫給悅敏的。”


    上陣父子兵嗬!玉旒雲又是冷冷一笑。


    石夢泉道:“容貴妃給永澤公傳的什麽消息?”


    “什麽消息?”慶瀾帝苦笑道,“簡直比朕的起居注還詳細。後麵又說道,她看出朕將玉愛卿禁足不過是個敷衍之計,迫於朝臣們的壓力,做做樣子而已,遲早又會把玉愛卿給放出來。所以,她叫悅敏‘動手要快’。又說,她聽聞石愛卿還在南方,手握重兵。她以為有石愛卿在一天,就沒人能把玉愛卿怎樣,所以她叫悅敏趕緊想個法子把石愛卿招回來。”


    這個女人!玉旒雲眯起了眼睛——她是早也沒把自己當成女人的。樾國的親貴女眷,除了玉朝霧皇後是她的親人之外,其他的,在她看來都是繡花枕頭,隻懂得張長李短,再不,就是那叫人厭惡的愉郡主,成事不足敗四海有餘。如今這個容貴妃博西勒……難得有一個能讓她當“對手”看待的女人。


    慶瀾帝道:“朕看了這封信,手足失措,慌得恨不得立刻把玉愛卿從府裏招來。可是朕一想,這朝廷裏,這禁宮中,朕渾渾噩噩地過著日子,哪曉得有多少人被三皇叔收買了?朕怕一旦打草驚蛇,沒扳倒三皇叔,自己就把性命給搭了進去。朕當時急得,唉,可真是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皇上把那紙船又放回水道中了吧?”玉旒雲問。


    慶瀾帝擦著汗:“是……朕想,要是放回去,三皇叔接了這信肯定在外麵布置著要對兩位愛卿和朕不利,但要是不放回去,萬一叫容貴妃發現了破綻,朕恐怕就沒機會等到兩位愛卿來救駕,就已經……”


    “皇上洪福齊天。”玉旒雲道,“而且皇上此舉非常明智,真真將趙王爺這個奸賊蒙在了鼓裏。”


    慶瀾帝搓著兩手:“玉愛卿,或者朕也隨你姐姐似的叫你一聲‘雲兒’。你從小在朕身邊長大,朕是個什麽樣的人,你還不曉得?你也不用恭維朕啦,朕能保著命到今天,全憑老天保佑,什麽明智之舉,都是瞎貓碰著了死耗子而已。朕現在的心裏七上八下的,再如此下去,恐怕三皇叔沒弑君造反,朕自己就先把自己愁死了。你們兩位倒快給朕出出主意,現在要如何是好?”


    石夢泉其實在九門提督衙門裏就已經大略地計劃過了:將計就計,假意投靠到趙王的旗下,調查出他的黨羽究竟有哪些,同時隨機應變,小心部署,爭取以最小的犧牲將這場政變扼殺於未然之時。


    不過,一則他還沒有具體的計劃,二則他不知道玉旒雲是怎麽想的,三則皇上麵前任何時候他不能爭玉旒雲的功勞。於是,他沉默不語,隻悄悄地瞥了一眼玉旒雲。


    玉旒雲眨了眨眼睛,表示自己胸有成竹,兩人之間早有如此默契。


    “依臣之見,”玉旒雲道,“趙王爺並沒有打算以武力發動政變篡奪皇位,否則,他大可以乘臣率領大軍同楚國交戰京畿空虛之時,帶北境之兵攻占京城,無需搞出現在這麽多花樣來。而他獻上美人隻是為了監視皇上的舉動,以便他在外麵廣結黨羽,鏟除異己。大約現在他要加害皇上,時機還不成熟,否則,早叫那蠻族女子向皇上下毒手了。”


    “啊……”慶瀾帝嚇得雙腿一軟,坐倒榻上。


    玉旒雲接著道:“他鼓動了一群大臣逼迫皇上將臣軟禁,卻也並沒有要加害臣的意思,否則,早拿出當初輔政大臣對付曹老將軍的那一套來了。而他又叫兒子將夢泉從南方‘請’了回來,要將女兒許配——臣看,趙王是想拉攏臣等。臣鬥膽,萬歲身處險境之時,隻招臣二人來護駕,可見萬歲將臣二人當成身邊唯一可信之人。趙王卻要將臣二人也收買了去,可見,他並不想兵變,他想將朝廷都搬到他的趙王府,然後皇袍加身,不流一滴血就奪得那個他等了幾十年的皇位!”


    “這……”慶瀾帝連坐也坐不穩了,扶著榻上的矮幾,“這可如何是好?在朝會上,朕並不常見到三皇叔。不過,當時說要處罰玉愛卿你,文武百官幾乎都是一條聲地讚同,朕這才不得意,依了他們的意思,將你招回京來……這樣看,莫非整個朝廷除了卿二人,都已經被三皇叔收買了麽?那可怎麽辦?”


    “萬歲不要驚慌。”玉旒雲道,“趙王已經軟禁了臣,又把夢泉從南方招了回來。我二人此時手裏沒有一兵一卒,就算有通天的本事,也無法跟整一個朝廷抗衡。而他還如此挖空心思軟硬兼施地要叫臣等投效他,臣等對於他必有不可替代的作用。臣等可利用這一點,將計就計,混入趙王的陣營之中一探虛實。”


    “哦……這……你們要怎麽混進去?”慶瀾帝問。


    “這也不難。”玉旒雲道,“他將臣禁閉起來,為的就是想法再把臣放出來,好讓臣欠他一個人情。皇上不妨就送這個人情給他。至於夢泉麽……”玉旒雲一笑:“趙王爺自己都不要女兒了,皇上又何必替他操心?也就順了他的心意,順了愉郡主的心意,下旨賜婚吧!”


    “將軍!”石夢泉一驚,倒身跪下,“皇上,這可萬萬使不得!這……”


    “皇上!”玉旒雲打斷他,“若不如此,如何打消趙王對臣等的懷疑呢?臣看現在天就快要亮了,臣要回到家中繼續禁足,而夢泉得回九門提督衙門接著坐牢,沒時間再推敲細節了。請皇上就按臣說的,明日宣布皇後娘娘有喜,卻不可提釋放臣的事,要讓趙王爺提出來,您就順水推舟地答應他。而稍晚太後娘娘設家宴慶賀時,愉郡主必然在座,屆時請皇上為郡主和夢泉賜婚。”


    “皇上,臣……”石夢泉隻覺得有人狠狠捶了他一拳,讓他天旋地轉。


    “好好,朕都依你。”慶瀾帝道,“趁著天沒亮快走吧。一路上的太監和禁軍好歹都還是朕信任的人,但是耽擱久了誰知道要怎麽樣……朕可全靠你們了。”


    “是,微臣告退。”玉旒雲頓首,便和石夢泉一起退了出來。


    他們按原路返回。玉旒雲走得很快。石夢泉雖然跟往常一樣緊跟在後,但感覺腳步有千鈞重,拖著他非要停下來,非要向她問個明白。


    他終於還是停住了。


    玉旒雲仿佛聽到步伐的變化,轉過身:“怎麽?”


    怎麽?石夢泉心中亂糟糟的:這都是為了她,為了皇上……然而……然而……


    “你這家夥!”玉旒雲輕輕一笑,“是為了賜婚的事吧?那蠻族的公主還敢舍身來施美人計呢,你一個大男人比人家還扭捏?”


    “我……”石夢泉理會得什麽叫“成大事者不拘小節”,可是這也太……


    玉旒雲走上前來拍了他一巴掌:“好啦,婚姻大事豈能兒戲?我是叫皇上賜婚,又不是叫你跟那刁蠻郡主立刻完婚。明明知道趙王府是個地獄,愉郡主是個火坑——謀反的事一敗露,少不得全家圈禁,我能把你朝那兒推麽?”


    話是這樣說,石夢泉勉強笑了笑,但心裏依然很別扭。也許在玉旒雲看來,一切都是可以利用的,隻為達到目的。然而要他利用愉郡主的感情,他會被良心折磨——為了玉旒雲,折磨、痛苦,他可以忍受。但是這個計劃……他怎麽覺得自己也是被利用了?我是你是什麽人?是你的朋友?你是下屬?還是你的工具?


    他的心裏在掙紮。但我又有什麽資格問?他想,在大青河,她冒著自己溺水的危險救了他,接著又為他動用了西瑤的貢品,這才被趙王又多抓到一條把柄……我的命本就是你的啊!


    “我們走吧。”他說。


    玉旒雲點點頭,又自在前麵走。不過這一次走得慢了些,漸漸和石夢泉並排了。又說道:“其實你也早想到將計就計混到趙王那邊,是吧?”


    “恩?”石夢泉一時未反應過來,片刻才明白玉旒雲是看穿自己方才在慶瀾帝跟前故意不說話。“哪裏!”他笑道,“我隻有個粗略的計劃,沒有將軍的那麽詳盡。”


    玉旒雲嘿嘿一笑:“我看不是吧?你的計劃頂多就比我少了‘賜婚’這一條。”


    “你又來了!”石夢泉不知玉旒雲怎麽老是要抓住他和愉郡主來打趣。


    玉旒雲擺了擺手:“好吧。我不跟你玩笑。其實你不用把什麽功勞都讓給我。明天一正式宣布,我就是正一品武官。而我那公爵頭銜再朝上也升不了了,我要這麽多功勞做什麽?你該為自己考慮考慮。”


    “是。”石夢泉點頭答應。


    兩人遙遙看見宮門了,一齊加快步伐。出了宮,上了馬,便到分道揚鑣。


    玉旒雲這時還不忘玩笑摯友一句:“好好坐你的牢呀!明日我們筵席上見!”


    石夢泉隻是含混地應了,依然在玩味先前的那些話語:為自己考慮麽?有什麽好考慮的?玉旒雲就是他的一切……坐牢?他難道不是早已心甘情願地把自己鎖在一座情牢之中了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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