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下在何處?”老人問。


    玉旒雲敲了敲棋子:“去六七。”


    老人擰起眉頭:“你這丫頭,下手也夠狠毒的!”


    聽他這樣罵自己,玉旒雲反而得意:隻有輸贏,何論手段?是狠毒還是勇敢,還不全憑人說?那也是成王敗寇的事。


    不過老人搖了搖頭:“雖然狠,不過有用力過猛之嫌,圍棋又不是跟人拚命。其實這局勢,飛補在這裏才是一般的分寸。”說時,點了點“去四八”位。


    玉旒雲才不理會:所謂兵不厭詐,“一般分寸”怎麽能夠取勝?


    老人又搖搖頭,在“去五六”上落了一子,平平無奇。


    兩人又繼續手談下去,過五十手時,還未向中央擴張,都在去位上糾纏。玉旒雲漸漸不耐煩了,直盤算怎麽打亂老人的陣腳。但還沒想出個結果呢,忽見老人第五十四手轉戰到入位上去了,先是暗喜,接著卻恍然發現在不知不覺中,黑子在去位所占的實地竟有三十目之多,老人實際已占了上風了。


    可惡,這老狐狸!她暗罵一句,不敢再打其他主意,先凝神扭轉局勢再說。兩人便又在入位上較量。


    這一次玉旒雲步步思考,處處小心,不敢再有絲毫怪招。她自問沒有失誤之處,可是走到了七十八手,又被黑子實地占優。她真是又驚又怒,不得不果斷地轉戰他處。然而老人已經占盡先機,一時在上位,一時在平位,玉旒雲隻能疲於應對。到了百手之後。高下更加明顯——老人布局嚴謹,腳踏實地,而玉旒雲則東一鎯頭西一棒子,難成氣候。


    老人就嘿嘿笑道:“怎麽樣,小姑娘?這一局我看你是難以取勝了,不如就此認輸重來?”


    玉旒雲“哼”一聲道:“休想!”重重地將一子落在“上八八”位上。


    老人問了方位直是搖頭:“還不認輸?唉,真是年少氣勝——我可告訴你,你這一子若落在‘上□’或許還有一線生機。現在嘛,你就等著看吧!”


    於是又繼續鬥下去,果然玉旒雲越來越被動,許多步棋都是被老人逼得無可奈何之下才應付的爛著,走到一百五十手時,勝負已成定局。玉旒雲雖然還想尋找最後的專機,但是當老人一百五十八手落下,實在是回天無力了,她不得不認輸。


    老人嘻嘻笑道:“怎麽樣,年輕人?你還要在繼續和老頭子我鬥下去嗎?”


    玉旒雲是決不肯服輸的,想也不想就道:“那是自然。勝敗乃兵家常事。三百盤才去了一盤,你也別得意得太早。”


    “喲——”老人笑道,“竟教訓起我來了。好像得意太早不留神輸了棋的是你這個死丫頭呢!”


    玉旒雲尤其不喜歡被人稱為“死丫頭”,那些武林人士罵她“惡賊”也就算了,至少還是因為忌憚她的本事,而這句“死丫頭”,是全然不把她當成一回事的架勢。因道:“你不要五十步笑百步,你要真贏了我三百盤,到時候再教訓我不遲。”


    老人道:“你還真是不見棺材不掉淚,我就陪你……”才說著,吸了吸鼻子:“有東西吃了,先填飽肚子再來收拾你!”


    盲人失去了視覺,其他感覺比常人靈敏。玉旒雲經他提醒,這才聞到了飯香——從前夜奔波至今,她也是餓得前心貼著後脊梁了。幸虧夢泉曉得怎麽煮飯,她想,否則要勞動這老頭兒的大駕,還不知要聽他多少教訓。


    正想著,聽老人喝道:“死丫頭,不會做飯就算了,現在連幫手開飯也不曉得。我看將來誰要你!”


    玉旒雲簡直氣得要跳起來。但是轉念一想:老頭子處處針對她,不就是為了叫她生氣麽?她偏偏不生氣,讓老頭子沒趣。當下拍拍手站了起來,去幫忙拿碗筷。


    石夢泉隻是就著老人廚房裏有的食物隨便整治了一些,這點本事多是行軍打仗露宿在外時練出來的,和廚子的花哨功夫自然是不能比。老人似乎很不滿意,大搖其頭。玉旒雲倒是因為餓狠了,沒講究。


    一時就吃過了,老人又坐到了棋盤邊上。玉旒雲才要跟去,就聽他嚷道:“死丫頭,還不洗碗去?這也要人教麽?”


    忍耐也有個限度,玉旒雲差點兒拿起一隻碗來就往地上砸。老人好像早已料到,袖子一揮,就把碗卷了過去,穩穩地放回桌上,道:“還不快去?你去洗碗,我和小小子先殺兩盤再說。”


    “晚輩的棋藝不精。”石夢泉連忙道,“前輩和我下,會悶死的。”


    “那有什麽關係?”老人道,“積攢了一股鬱悶之氣,正好待會兒發泄出來,把這小姑娘殺個片甲不留。”


    玉旒雲冷哼一聲:“又說大話,我倒看你能把本——本小姐如何!”她幾乎習慣性地脫口說“本將軍”,幸虧及時打住。


    老人道:“羅哩羅嗦的,洗碗去!”說時,手在桌上輕輕一拍,那碗就全被震了起來,他手一探,抓住了一雙筷子,將其往旁邊的碗碟上輕請一敲。那碗碟被擊中,直飛出去,到了廚房門口才落下。老人又接二連三地在其餘碗碟上一一敲過,它們便也一個接一個地飛出去,在廚房門前整整齊齊地疊成一摞——這一切都在碗碟被從桌麵上震起的瞬間完成,但是每一擊的時間和力度都恰到好處,碗碟落地也沒有絲毫的損壞。玉、石二人直看得目瞪口呆。


    “怎樣,丫頭?”老人用筷子指著玉旒雲,“你是自己過去呢,還是要老頭子我把你扔過去?”


    玉旒雲當然早就知道老人功夫了得,這時見他當麵顯露,更加既忌憚又欽佩,暗想:這個人,若能為我所用,楚國的那些匹夫豈敢再靠近我半寸?


    她終於咬了咬嘴唇,不再爭辯。


    等她咬牙切齒和碗碟“搏鬥”完,再回到棋桌前,老人和石夢泉已經下了兩局了。石夢泉的棋藝當然還在玉旒雲之下,再怎麽一絲不苟也敵不過老人。兩局都在百手之內就推盤認輸了。看到玉旒雲回來,他趕緊讓位。老人則道:“嘿嘿,丫頭,你準備好來受死了麽?”


    玉旒雲洗碗洗得一肚子火,下定決心要把老人收為己用,笑了笑,道:“誰死還不一定呢!”即動手收棋盤上的棋子。罷了,自己拿了白子,先到“去三二”位落下一枚。


    老人笑笑,應在“上三二”位。玉旒雲接“入四四”。老人再走“平四四”。跟著,玉旒雲就在上隅展開了攻勢——這一次她決意小心謹慎之外還要迅速把握全局的先機,決不再讓老人牽著鼻子走,因此每一著都淩厲狠辣,希望讓老人疲於應付,沒有還手之力。可是不知怎麽的,上隅的戰鬥還未結束呢,老人就開始向其他方位轉戰。玉旒雲想要無視,但又怕老人有什麽陰謀,自己看不出來,便隨便應了幾步。這一下可糟了,一發而不可收拾,老人把她帶到了入位上,另辟戰場。


    玉旒雲直罵“可惡”,想要立刻扭轉局勢。誰知心太急,竟看錯了一個變化,五十九手應下在“入八八”,卻落到了“入九八”上,想要後悔,已經來不及了。


    老人也看出她的失誤:“嘿嘿,小丫頭,雖然落子無悔。不過你是孝,我讓讓你也沒關係——你去重下過吧。”


    但玉旒雲一方麵心高氣傲,另一方麵也知道,這老人脾氣古怪,不把小輩放在眼裏,若要收服他,不得做一點兒叫他瞧不起的事,於是一口回絕:“棋如人生,人生是沒有後悔疑吃的,下棋豈能悔子?”


    老人愣了愣,隱隱露出了讚許的微笑。


    二人繼續鬥下去,因為玉旒雲失誤,黑子分斷白子成功,到六十四手,老人徹底獲得了全局的主動。這以後雖然玉旒雲幾次想將黑子逼入死角,但是因為自己的布局被打亂,破綻眾多,而黑子做活的空間很大,所以一直也不能如願。反而在一百四十四手被老人吃掉了十子。她又堅持了十幾手,最後不得不認輸。


    “再來。”她說道,“還有兩百八十八盤。”


    “你這丫頭!”老人收著棋子,“真是倔強。你要是悔了那步棋,也許可以撐到終盤呢!”


    “又如何?”玉旒雲道,“就算是悔了棋後麵的局勢是怎樣也很難說,便是被我贏了,也不光彩。”


    “呔!”老人將棋子朝她丟了過去,“我以為你是個我行我素的有趣家夥,怎麽卻這般迂腐?現在講的是輸贏,又不是仁義道德。”


    “不錯。”玉旒雲道,“不過輸贏也有不同的爭法。先要看對手。如果對手都是卑鄙無恥的小人,亂耍手段也無所謂。”


    “還是迂腐。”老人搖頭。


    可玉旒雲又接著道:“也要看局勢。倘若隻用方才那一局定勝負,我悔棋就悔了,也非要贏你不可,以後成王敗寇,我也不怕人論是非。但既然還有兩百八十八局,我有的是機會。又何必為了一點蠅頭小利,就讓人覺得我是個卑鄙小人呢?”


    老人愕了愕,既而哈哈大笑:“你這丫頭,真是有意思。我喜歡!”


    玉旒雲笑道:“你不要急著喜歡我。等我殺你個片甲不留的時候,你恨我也來不及。”


    說話間,棋子已經收完了,雙方又接著下第三局、第四局。到黃昏時,吃罷晚飯還接著殺棋。那時天色漸漸晚了,老人因眼瞎不用燈火,家中竟沒有蠟燭。石夢泉見一老一下興趣仍濃,就找了些鬆枝來,以做照明之用。


    如此一直到深夜時分,總下了有二十來局,玉旒雲還連一盤都沒有贏過。石夢泉已經相當困倦了,但不敢自去休息,強打著精神觀戰。感覺上,玉旒雲的攻勢始終淩厲,一步一步想把對手逼得喘不過氣來。而老人從容不迫,總能以柔克剛,叫玉旒雲的力量沒法發揮。他並不愛好下棋,隻想:在戰場上若遇到一個這種風格的將領,大人恐怕吃虧。


    轉眼又開始新的一局了。玉旒雲和老人各自在“去三二”和“平四四”上落了子。玉旒雲方要繼續,忽聽老人說道:“你們兩個對江湖上事知道多少?”


    玉、石二人相互望了一眼,不知要如何回答這個問題。


    老人道:“從前有一位大官,他是個好人,為了賑濟一方災民,他挪用了朝廷的官糧。朝中他的對手發現了此事,就大做文章,把他逮捕下獄,秋後就要問斬。”


    玉、石二人知他突然說起故事來,不會是無端端,於是不插嘴,靜靜地聽。


    老人道:“因為這位大官和江湖人士頗有些交情,他出事之後,在朝廷已經再無辦法營救,他的獨生女就四處請求武林大俠,希望他們能夠劫獄救出父親,然後父女倆遠走高飛,離開中原——怎麽不落子?”


    這是對玉旒雲說的。玉旒雲即在“上二三”走了一步。


    老人應在“入四四”,接著說他的故事:“不過,那些過往受過大官恩惠的俠客們竟沒有一個願意出手的。他們說,江湖和朝廷素來井水不犯河水,若這大官當真冤枉,總有好心的官員會替他洗脫冤屈。找人劫獄隻會適得其反。”


    玉旒雲輕輕地冷哼了一聲,又走一步棋。老人也接了一步,繼續說道:“這些人說得好聽,其實那原因是因為他們正要召開武林大會選舉盟主。大家都忙著張羅此事,哪有功夫管別人的麻煩?這個姑娘無法,聽說有一位邪道人士本領高強,就決定去求他。”


    且說著,且和玉旒雲輪流落子。玉旒雲注意到老人“小飛”入位,又要分散自己的攻勢,這次就吸取教訓,以攻為守,打了個“上七六”。老人應在“上三四”,仿佛是故意陷入白子的包圍之中,但更像一把匕首插到敵人的身上,雖然還不是要害,但長久下去,不知會如何。


    “那邪道人士脾氣古怪,不肯輕易幫人。姑娘去找他,他閉門不見。姑娘就在門口跪著,接連三天三夜。”老人知道玉旒雲下了一子“上一四”,不僅奪取了實地,還打亂了黑子的布局,仔細思考了片刻,才應了“上五九”。這樣一來,雖然他有兩子可能會被吃掉,但那之後玉旒雲的日子也不好過。解決了這一危機,才繼續說道:“姑娘實在把這個邪道人士逼得煩了,他不得不現身相見,就問:‘我救你父親出來,你給我什麽好處呢?’要知道,那些正派人士乃是道貌岸然的偽君子,哪怕心裏很想要報酬,也不會說出口。邪道人士則是真小人,有什麽說什麽。”


    玉旒雲不禁一笑,看了看石夢泉:楚國的正道人士他們還見識得少嗎?


    老人道:“這個姑娘回答,隻要能救出她父親,她為奴為婢,做牛做馬也要報答。這種話凡是求人的時候,多的多了。邪道人士當然不信。不料,這姑娘就真的為奴為婢起來。挑水打柴煮飯洗衣,又做了三天三夜。”


    玉旒雲走“上二六”,這時上隅呈現出一片“戰雲密布”之態。“邪道人士不會被這一點兒小事就打動了吧?”她問。


    “當然沒有。”老人應了一步,想要吃掉一枚白子,不料立刻被玉旒雲“黃雀在後”,自己反而損失一子。他不禁咂了咂嘴,半晌,才在一個無可奈何的位置上落子,同時把故事講下去:“邪道人士那時其實正打算著要去武林大會上搗亂,所做的一切,不過是想要叫姑娘知難而退,不要再糾纏自己而已。而姑娘竟以一個官家千金的身份來做這些粗重活兒,他怎麽也沒想到。為了迅速將事情解決,他隻得想了另一個主意。”


    “哦?”玉旒雲走“上五三”,如此局勢對她更加有利。


    老人道:“邪道人士對姑娘說道,倘她能勝過自己,自己就立刻去幫她救人。”


    “這怎麽成?”石夢泉道,“這姑娘若是武功高過這邪道人士,還需要他出手麽?”


    老人笑了笑:“姑娘開始也是這樣說。不過邪道人士跟她解釋,兩人並不比武功,隻隨便比一樣本事——當然,繡花之類的女人功夫是不能算的。”


    “那比什麽?”玉旒雲幾乎將上隅占領完畢。


    老人再次轉戰他處,棋子落下“啪”的一聲:“比下圍棋。嗬嗬。”


    啊!玉、石二人心中都如電光火石般的一閃:莫非這邪道人士就是老人他自己?


    “想必他們都是棋藝高超,所以殺了三百個回合?”玉旒雲問。


    “不。”老人搖搖頭,“邪道人士本來誇下海口,以為隻要不是閨房女工,沒難得倒自己的,卻沒想到姑娘說要下棋——邪道人士根本就不會下棋。”


    石夢泉驚道:“那這要如何是好?得另選其他比試方法了?”


    “怎麽可以?”老人道,“大家有言在先,那就必須得遵行。要是諸多借口,非揀著自己必勝的法子去比賽,那豈不是和武林正道的偽君子一般了麽?”


    “那就果真比了下圍棋?”玉旒雲向中腹黑子發起了攻擊。


    “下了,而且這邪道人士輸了。”老人說。


    “那麽,他就跟著這姑娘去救她的父親了?”玉旒雲問。


    “哈哈!”老人笑了起來,“真正的君子講究‘言出必行’,答應了別人,就算是賠上自己的性命也一定要要去做。偽君子一言既出,行與不行要看對自己有沒有好處,但是他們又不肯公然反悔,所以要找出種種好聽的理由來。至於真小人,那就又是另一種狀況。履不履行諾言,要看心情如何。就算不履行,他們也會直說,不拐彎抹角。這邪道人士覺得自己輸給一個姑娘,是奇恥大辱,當場反悔,拋下姑娘不顧,揚長而去。”


    玉旒雲撇了撇嘴,但並未做評價。


    石夢泉問道:“那後來呢?”


    老人道:“邪道人士因為不服輸,就跑去了一間私塾之中,逼那先生教自己下圍棋。入門之後又跑去一間棋社,逼裏麵的棋友們陪自己下棋。這樣過了一個多月,終於是把圍棋悟出點門道來了。他便回去要找姑娘重比一場。”


    “過了這麽久姑娘怎麽可能還在呢?”玉旒雲道,“這豈不是和刻舟求劍一般?”


    老人道:“哈哈,癡迷起來怎麽會注意到常理?邪道人士可沒想到這一點。回到家中,撲了個空,這才醒悟過來。”


    石夢泉道:“這個姑娘的父親就要問斬了,她白白耽誤了這麽多時間,後來不知如何?”


    “後來……”老人道,“所謂各人有各人的緣分,這話一點兒也不假。邪道人士想起姑娘找不著幫手,必然會去刑場給父親送行。他若及時趕去,將那大官救下來,再找姑娘拚棋,姑娘定然答應。他便可以一雪前恥。於是他就前往涼城。”口中雖說著故事,但手裏棋子也不忘落下。


    “到了涼城的時候,日子剛剛好。行刑的地方擠了不少圍觀的人。這邪道人士方要躍進圈去,卻忽然看到另外一個人從天而降,還一手拎了一個當官的。”


    “咦?這倒奇怪!”玉旒雲應了一子。中腹之戰難解難分,不過她幾步棋都太局促了,難有好的後續。老人大有扭轉開場不利之勢。她現在須得加倍小心。


    “這人到了跟前,”老人道,“將兩個當官的朝監斬麵前一丟,道:‘還不從實招來?’那兩人就抖抖縮縮把如何進讒言陷害這大官的事招了。旁邊百姓本來就愛戴這大官,都是來給他送行,這時聽人確認了他的冤情,哪裏肯袖手旁觀?一擁而上將官兵圍住。來人就將大官救走了。”


    “來的人是誰?”石夢泉問。


    “邪道人士當然也好奇,”老人道,“就跟了上去。不料,被這人發覺了,大罵他是不分正邪助紂為虐的鷹犬,並且交起手來。要說這人的功夫嘛——嘿嘿,也不賴。比你們兩個小娃娃來可好了千百倍,比起你這死丫頭的棋技來,也要好上許多哩。”說著,在“去九六”落下一子。


    玉旒雲本來一直擔心他走“平六六”,不意竟有如此失誤,大喜,一邊落子一邊反唇相譏道:“嘿嘿,比起我的棋技好上許多,那比起你的也好多了。”


    老人才也發現自己走錯棋,急忙補救,卻又有些過分了,氣得直吸氣。


    玉旒雲道:“還沒說那兩人交手的結果呢?是不是打了三百回合?”


    老人見她“小人得誌”,處處揪著“三百回合”不放,冷笑道:“高手過招,你道是流氓鬥毆麽?根本不需要三百回合。三個回合就知道能不能取勝了。那打到三百回合的,即使勝個一招半式也是湊巧,不是本事。”


    玉旒雲咬了咬嘴唇,專心下棋。


    老人道:“這兩人交了手,知道都不可能勝過對方,正街時,姑娘出現了,這才住手。解釋了方知,這劫法場的人是姑娘萍水相逢的一位俠客,最看不慣為了爭權奪利而顛倒黑白,於是仗義相助……至於以後嘛……”


    “邪道人士終於找著姑娘下棋了?”玉旒雲問。


    “呔!”老人作勢要拿棋去丟玉旒雲,“你這死丫頭腦袋都不知道裝的是什麽——後來,當然是跟所有戲裏唱的一樣,這姑娘感激俠客的恩情,就以身相許,做了人家的老婆。邪道人士雖然行事古怪,但也還沒到不識趣的地步,當然是不去打攪他們啦!”


    中腹的戰鬥已經白熱化,玉旒雲憑借老人那一著的失誤頻頻進攻,吃住了老人三子“棋筋”,後麵一邊落子加強自己的實力,一邊給對手製造麻煩。在這樣的形勢下,老人住口不再講故事,凝神應付。過一百手後,上、入二隅已經基本被填滿,平位也有零散的戰鬥,隻剩去位棋子不多。老人見中腹黑棋被斷,就轉戰去位,以求挽回。


    但玉旒雲深深吸取了前些盤的教訓,再也不讓老人左右自己,憑借棋麵上的優勢,專揀黑子薄弱處發動進攻。有時自己的一兩個子被老人吃掉,她也陣腳不亂,堅持自己的戰術。石夢泉看著棋盤漸漸就要被填滿了,開始默默計算雙方的目數,還未算清呢,隻聽老人一聲長歎:“唉,我輸了。”


    “哎?”玉旒雲是打算鬥到最後的,驚道,“你輸了?”便也要數子。


    老人道:“不必了。一百二十二手就是我的敗手。”他指了指“去二六”的黑子:“要是落在‘入二九’恐怕還有希望。唉,……”


    玉旒雲從下午奮戰到如今就是為了這一次勝利,不過,到手之後,竟開心不起來:兩人終局共是二百六十五手,老人把這許多的局勢變化都記得如此清楚,他的棋力和自己簡直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他是輸在失誤!就像方才說的,交手的招數多了,縱有微弱的勝負也都是湊巧。


    “你是因為講故事分神。”玉旒雲道,“這盤不算,我們重新來過。”說時,自己動手收棋子。


    “不用了。”老人袖子輕輕一揮,好像一隻無形的手將玉旒雲阻擋,“故事是我想講的,又不是你引我講故意要我分神,贏就贏,輸就輸,諸多借口有什麽用?還是教訓有用。教訓……人要懂得吸取教訓啊y嘿,你這死丫頭,倒是學得快,下手也夠狠的。”


    這話連罵帶誇,但底下的意思都是稱讚。玉旒雲才終於笑了笑。


    但老人又接著道:“話說回來,你小小年紀的一個姑娘,怎麽一身的殺氣?這樣爭強好勝咄咄逼人,對下棋沒有好處,對其他事也沒有益處。”


    玉旒雲聽他又教訓自己,打斷道:“怎麽沒有好處呢?你不是說隻要三百盤中我贏一盤,你就要替我做一件事嗎?難道你想像你故事裏的那個邪道中人一般,反口食言不成?”


    “去!”老人斥道,“死丫頭,不僅心狠,還小雞肚腸。我一把年紀,還能欺負你個孝子不成?你要老頭子我做什麽?快說!”


    玉旒雲想讓這老人做的事何止一件呢?想要他將自己和石夢泉安全送到西瑤,想要他幫忙把楚國武林攪個不得安寧,想要他到樾國幫著對付趙王父子……隻是,她揣摩老人的脾氣,現在提出這些中的任何一樣,都是肯定沒門兒的——至少,也會使大家的交情從此斷絕,再不能提出新的要求。


    需要放長線,釣大魚,她想。


    老人講的這個故事一定和他的身世經曆有莫大的關聯。既然願意說個開頭,應該也就想要人知道結尾——他隱居在此多年,也許正想找人談談心吧?何不從此入手?當下道:“一時也想不出有什麽非得請你做的。剛才那故事沒講完呢,我們都不知道江湖舊事,不如給我們講講吧?”


    老人愣了愣,這個要求出乎他的意料。


    玉旒雲就笑道:“怎麽?講故事不算是要求麽?難道非得搶劫金庫,刺殺皇帝才算是要求?”


    老人哈哈大笑:“你這丫頭——你這丫頭——”片刻,突然又轉為了冷笑:“江湖,舊事和新事差不了多少。今人無非是不斷重複古人做過的事罷了。你們聽我羅嗦,不嫌煩麽?”


    玉旒雲道:“下棋費了那麽多腦筋,聽故事不需要動腦子,聽來休息休息也好啊。”


    “休息?”老人搖搖頭,“人常說,要從自己的過錯中學習,其實我看從別人的過錯中學習更合算一些。隻是,少有人這麽做罷了。”


    玉旒雲道:“前輩你剛才已經把我教訓了個狗血淋頭,也不差再多教訓幾句。你就說吧!”


    “死丫頭!”老人又一枚棋子丟了過去。這次玉旒雲可有準備了,伸手接住,恭恭敬敬地放回瓷缽中:“前輩請講。晚輩們洗耳恭聽。”


    老人聽她的語氣就猜出她的表情,覺得這孩子真是既討喜又可惡,拈了拈胡須,終於說道:“你們看到外麵的墓碑了麽?”


    “看到。”玉旒雲道。


    “知道是誰麽?”老人問。


    “刻的是華重翦,”玉旒雲道,“莫非是翦重華?”


    老人不可捉摸地一笑:“哦?江湖上果然還有人知道翦重華的!看來那場風波沒這麽容易被人忘記啊。”


    風波?玉、石二人俱想:就是北義師姓嶽那個說的變亂麽?


    老人道:“不瞞你們。老頭子我就是那個邪道中人,翦重華就是那個劫法場的俠客。那一年我倆都隻有二十歲。本來大家不打不成交,相談甚歡,誰知他和那個官家小姐聞鶯約定了終身,就去同他師父翠湖神劍會合,之後要去參加選舉盟主的武林大會。我看他竟然和那些正道的偽君子沒什麽區別,就十分鄙夷。按照我的原計劃,我也到了武林大會的現場來攪局。”


    “我到了武林大會上,怎樣把那些沒用的家夥打個七零八落滿地找牙就不說了。隻是我那時年紀輕,不知道天外有天,人上有人,武林正道雖然草包多,但高手其實也不少。遇到些著實厲害的家夥,我自然就敗下陣來。有些正大門派的老家夥素恨我師父,就想將我殺了,斬草除根,以免後患。”老人說著,起身離開棋桌,走出屋簷外,山裏的星星特別亮,清輝遍地。玉旒雲和石夢泉也就跟了出來。老人隻揮揮手:“渴死了!丫頭,倒點水來喝。”


    這次玉旒雲沒有抱怨,立刻就辦到。老人喝了水,接著道:“當然我是沒死,要不然也就不會在這兒跟你們說話了。悄悄把我放走的人是聞鶯和翦重華。我謝了他們,決定閉關修練,過十年再來一決高下。而翦重華這家夥,好像自己什麽都懂似的,竟然教訓我,要我不要再管上一輩的恩怨,也不要爭無謂的名頭,好好重新做人。”


    “哦——”玉旒雲插嘴,“原來你也是要爭第一去的,還取笑人家正道人士。難道第一就許你們邪道人士爭,正道人士就不行麽?”


    老人道:“小丫頭懂得什麽?這樁恩怨結下的時候,連你爺爺都沒出世呢!那些狗屁不通的所謂正道,假裝和我們神鷲門交好,說什麽從此武林正邪不再爭鬥,化幹戈為玉帛,雲雲,結果調過頭來就將我們殺了個幹淨。全門上下一百多人,就隻有我師父逃出升天,如此血海深仇,豈能不報?”


    “原來是這樣!”玉旒雲道,“那正該殺盡這些偽君子了。”她邊說,心裏邊想:還有這恩怨,將來正好利用這一點,讓他助我剪除這夥武林匹夫。


    石夢泉道:“那前輩當真回去閉關十年麽?”


    老人點了點頭:“十年裏我潛心修煉,武功大有長進。算算又該是武林大會的會期了,我便下山去找他們的晦氣。沒想到十年的時間,什麽事情也能發生——這時,翦重華這家夥已經當上武林盟主了。”


    “三十歲的年紀當上武林盟主,也真是厲害。”玉旒雲想起神農山莊裏那一群,多是半截入土的老家夥。


    “我和翦重華打了一場。”老人道,“嘿嘿,十年來我進步,他也進步,居然還是平手而已。不過,既然能和武林盟主打平手,那其他人我就根本不用放在眼裏了。我就按著師父生前所交代的,一個門派一個門派去找他們算帳。八大門派的掌門就被我殺了六個,哈哈!”


    果然是一場腥風血雨!石夢泉雖然在戰場上見多了血流成河,但是聽到這裏還是不由暗暗心驚。隻是,這場風波分明是這神鷲門的老人造成的,怎麽會怪到翦重華的頭上?


    老人接著說下去:“我在武林中簡直就是所向披靡,隻要再殺兩大掌門,加上丐幫和漕幫的幫主,此外還有些不入流的人物,不用我去殺,早下破了膽——隻要到那時,我神鷲門的大仇就報了。偏偏……”


    “偏偏翦重華來阻止你了,是不是?”玉旒雲插話。


    “死丫頭!”老人斥道,“有那麽點兒小聰明,是你說還是我說?”


    玉旒道:“這也算小聰明?翦重華是正道武林的盟主,你連殺了六大門派的掌門,就算他不想管,人家也會找他的吧?還說不跟孝子計較呢,人家不過插一次嘴,你就發火了。”


    “我又不是你家講故事的奶娘!”老人“哼”了一句,“算了,誰叫我輸棋給你,我接著說——翦重華在琅山腳下攔住了我,要跟我一決勝負。不過我們連打了好幾場,都沒有結果。反而兩人都真力消耗過度,無法再戰。這時,聞鶯來了,說道,不如由她來替她丈夫一決高下。我哈哈大笑,道:‘又是要和我比下棋麽?正好,我十年來除了練武,就是自己和自己下棋解悶,你道我還是當初的水平麽?’聞鶯道:‘我不知道你進益了,那可喜可賀。隻是我除了下棋之外,沒有別的所長,隻好跟你比下棋了。’我道:‘好,要是我贏了,當如何?’聞鶯道:‘隨你如何,但是如果你輸了,就不可再向武林正道尋仇。’我道:‘好,若我輸了,我三十年不再踏足江湖。’聞鶯擺下棋盤和棋子,又道:‘你說話可要算話,不能再像以前一樣隨便反悔。’真沒想到,過了十年,她竟還記得當初之事啊。”


    “然後你又輸了?”玉旒雲還是忍不住插話。


    “是。”老人道,“雖然隻輸三目而已,但還是輸了。本來贏麵很大,不知怎麽到最後就輸了。我驚得幾乎說不出話來。聞鶯隻是淡淡地說了一句:‘你的棋殺氣太重,難贏,贏了也傷自己。’”話至此,老人沉默了。


    殺氣。玉旒雲想,這不就是他方才對自己的評價麽?難道當真是拐彎抹角來教訓自己?笑話,隻要贏了,哪怕自己受點小傷也值得。隻輸了、死了的人,才永遠沒有機會。


    “前輩,”石夢泉道,“您隻答應三十年不踏足江湖,但是您早先說已經在此隱居了六十年,這是怎麽一回事?”


    老人笑了笑,含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滄桑:“是。我答應三十年不涉足江湖,若有違背,這個年數就要翻倍。就在我剛剛開始回到神鷲門隱居的時候,中原地方遭到了栗佤族人的襲擊。這些人渡天江而來,凶殘狠毒,最喜歡使用蛇蟲鼠蟻,攪得南民苦不堪言。朝廷派兵前去,但一深入瘴毒之地,就全部病倒,交戰之下,自然一敗塗地。”


    栗佤族,玉旒雲在關於西瑤的書裏讀過,這是一支野蠻無比的民族,抓了俘虜就要挖眼剝後來終於被莽族所征服。而莽族人也正是因為替楚人解決了這個大麻煩而獲得了皇帝的承認,得以建立西瑤政權。


    “武林正道的那些人最喜歡搞些‘天下興亡,匹夫有責’的道道兒。”老人道,“大半時間是沽名釣譽而已,但有時也是真的。這次是翦重華登高一呼,號召大家抵抗栗佤族的侵略。具體發生了什麽事,我就不太清楚,不過後來傳出了翦重華在兩軍陣前救下栗佤族大王的消息。說兩人把酒言歡,稱兄道弟,栗佤族大王許諾翦重華當他的大祭司。翦重華則下令武林義師不得再殺栗佤族人。”


    “這麽說雙方是議和了?”玉旒雲問。


    “誰知道?”老人輕嗤了一聲,“很多事情還不是隨便人說的?義師的說法是,栗佤族人一壁議和,一壁就使陰毒手段暗殺武林人士。有不少人都慘遭毒手。大家和翦重華說,栗佤族大王不能輕信。但栗佤族大王發誓這事決不是他做的。又經過了一番曲折,義師決定退回中原,翦重華自然也和他們一道。未想,到了天江邊時,栗佤族大王竟然率兵追來,要求義師中殺死他愛子之人出來抵命。”


    “他兒子被人殺了?”石夢泉驚訝。


    “殺他兒子的就是鐵劍門的人吧。”老人道,“後來為了這事,鐵劍門十分自豪,還想當下一任武林盟主呢。不過,自翦重華之後,中原武林就不再隻選一位盟主了。”


    這就是所謂的避免一人獨大?翦重華到底給大家帶來了什麽災難,可看不出來呀?玉、石二人都好生不解。


    老人道:“在天江邊,武林義師和栗佤族人終於交戰起來。栗佤族人雖然武功低微,但是擅使毒藥,義師頗有損傷——尤其,八大門派有六個沒有掌門,徒子徒孫嗚呼哀哉。這筆帳,大家如何不算到翦重華的身上?”


    “算到他身上?”玉旒雲道,“六大掌門可都是死在你手裏呀!”


    “不錯。”老人道,“按常理,的確應該是恨栗佤族大王、恨我,但是那些匹夫們別的本事沒有,窩裏反的本領比誰都強。翦重華當時願意自廢武功自殘肢體來向雙方謝罪,終於逼栗佤族大王許下諾言,在他有生之年不再渡過天江來,這才使得武林義師大部可以全身返回中原。可是,才回中原沒多久,大家就齊齊指責他輕信栗佤族大王,害死諸多同道。後來又有人指責他縱容邪魔外道——也就是我——殘害各大掌門。最後,竟變成了說他貪圖一人之富貴,勾結栗佤族大王,出賣國家。他成了武林的千夫所指。”


    “哪能他們說什麽就是什麽的?”玉旒雲不平道,“這分明是冤枉人!他們大概就是想把翦重華轟下台了,自己好當盟主吧?”


    老人道:“這還用說麽?我雖然在山中,但也聽說了消息,知道這群人都是卑鄙小人。翦重華已經自廢了武功,又辭去了盟主之職,可是那些人還是不肯輕易饒過他,眾口鑠金,積毀銷骨,他們就是想把他逼死。”


    這未免也太過分了!石夢泉雖已見識了楚國所謂武林正道的卑鄙,但沒想到竟無恥到這種地步。“既然已經連盟主的位子都讓出來了,為什麽要逼死他?”


    “他能當上武林盟主,除了武功高強之外,想必也頗有人擁護吧?”玉旒雲突然變得冷冷的,“盟主本來就是以德服人,即使失去了武功,若還有人擁護,就是對新盟主的威脅。而且,反對新盟主的人一定會找出翦重華被冤枉的事實,到時候,翦重華隻要還活著,就有人可以打著他的旗號來反對新盟主。所以,他一定要死。”


    老人無光的眼睛轉了過來,似乎要盯著玉旒雲,看看這個年紀輕輕的女子為什麽把這醜陋的一切都看得如此透徹。


    玉旒雲隻是惡毒地一笑:“怎麽?楚國人向來就是如此,我說錯了嗎?”


    老人道:“你沒有說錯。我也是看透了他們,所以就不顧那‘三十年不踏足江湖’的約定,趕去翠湖神劍山莊要助他一臂之力。”他頓了一頓,神情顯得無限哀傷:“我到了那裏見到八大門派、丐幫、漕幫的人都到齊了,正假惺惺要翦重華提名下一任武林盟主的人選,大家相互攻擊,屋子裏比有五百個潑婦還吵鬧。後來就有人說,這次大家損傷慘重的根本是因為六大掌門慘死,所以罪魁禍首就是我,如果誰能取了我的性命,誰就可以做下一任的武林盟主。”


    “我聽了這話,就大吼一聲:‘老子在此,有種就來殺我!’那些人都沒有料到我會出現,愣了一會兒,才有人撲了上來。這種小角色,我如何放在眼中?一掌一個就解決了。”老人兩手背在身手,相互輕輕地搓著,不知是不是想起自己當然手染鮮血的模樣。“我就這樣殺了一陣,衝到了翦重華的跟前,拉了他道:‘走,不和這徐帳呆在一處。’他開始不肯,我就發怒道:‘你怎麽這樣婆媽?不為你自己想,也為你老婆孩子想想?’不容他反對,我殺開一條血路,帶著他、聞鶯,還有他們九歲大的女兒一起逃出了翠湖。”


    “你殺了各門派那麽多人,他們一定不會輕易放過吧?”石夢泉道,“你們能逃到哪裏去呢?”


    “我當然是先帶他們回神鷲山了。”老人道,“不過,那些喪心病狂的匹夫們不死心,三天兩頭就來搗亂。雖然殺他們易如反掌,但是他們人多,可謂前仆後繼,我既要對付他們又要保護翦重華一家,實在是不勝其煩。後來我想到,既然栗佤族大王和翦重華頗有交情,幹脆叫他發兵過來把這些匹夫殺個幹淨,事情就可徹底解決。於是,當我得知栗佤族人就駐紮在天江南岸時,我就過江去找他們大王。大王果然答應了,立刻帶兵過江來。正遇上那群匹夫糾集了一隊人馬要上神鷲山討伐我呢。”


    這可就是大錯了,石夢泉想,為了個人的恩怨竟把敵人引進自己家裏,豈不禍國殃民?但心中突然又仿佛被捶了一拳:在芙蓉廟時,玉旒雲說過那於家莊就是她的家,那麽玉旒雲就是楚人,她這樣要毀滅楚國,豈不是……她怎麽會是楚人呢?


    老人接著說道:“兩邊在神鷲山下遭遇了,匹夫們如何是我們的敵手?就在栗佤族大王下令要將他們全數剿滅時,翦重華也出現了。他責怪大王違背誓言又過天江來,又殺戮中原武林同道。大王自然說,自己是為了替他出氣而來,仍舊盛邀他去做大祭司。但是翦重華說:‘南國的確是個風景如畫的好地方,也許拙荊和小女會喜歡,卻不適合翦某。’大家都覺得他這話很是奇怪,卻哪裏知道已經含了托孤之意?他指著我對那些正道人士道:‘怨怨相報何時了?他的本事你們也看到,非要找他尋仇,隻就送死的份兒。我勸你們還是不要再和他為敵了吧。’眾人道:‘我們不殺他,他要來殺我們呢?’翦重華道:‘他違背了當初的誓言,所以現在必須有六十年不踏足江湖。隻要你們不去找他,他怎麽能殺得了你們?’眾人道:‘你也會說他違背了諾言呢!’我聽了這話,怒道:‘若不是你們卑鄙,逼得翦家人無路可走,我會下山來麽?’翦重華止住了我們雙方的爭吵,道:‘總之,你們答應我不去找他,我也讓他答應我,不違背誓言,如何?’說著,就來看了看我。我道:‘你的麵子我一定要給。我才懶得和這些人一般見識。’其實該殺的也殺得差不多了。翦重華道:‘那好。過往的恩怨就此一筆勾銷。今日的誓言,希望每一個人都記得。’我聽到有人小聲咕噥:‘你說得倒輕巧,多少條人命,就勾銷了?’翦重華當然也聽到了,一笑,道:‘若非要流血死人才能化解恩怨,就用翦某的血吧。’我一聽,知道他是要自盡,立刻撲上去阻止,但已經來不及了,他用一支栗佤族的毒箭刺穿了自己的胸膛。”


    “啊——”石夢泉不禁驚呼出聲。旁邊玉旒雲卻好像神遊在外,不知想些什麽。


    “那他的妻女呢?”石夢泉問,“果然是跟著栗佤族大王過天江去了麽?”


    “女兒是去了。”老人道,“不過聞鶯她……自刎殉夫了。”這一句,說得極為沉痛。


    大家都有片刻沒說話。過了一會兒,老人才又說道:“我這六十年嚴守諾言,不曾踏足江湖半步。今天正是六十年期滿之日,不想就遇到你們兩個被漕幫的人追殺。哼,過了這麽多年,他們還是死性不改。”


    漕幫的人追殺他們倒和爭奪武林盟主沒有關係啊,石夢泉想,看來這老人雖然隱居多年,但對於楚國武林正道還有不少偏見——當然,他的偏見也不是全無道理。恰恰是大部分都符合道理。


    “六十年期滿,前輩有什麽打算呢?”石夢泉問。


    “打算?”老人淒然一笑,“我已經是九十歲的人。你以為我想再去尋仇麽?六十年來,我時常想起翦重華最後的話,又想起聞鶯評價我的棋:殺氣太重。開始總也想不通,到了我眼睛瞎了之後,世界的紛擾再也看不見,突然就明白了過來——殺來殺去對誰也沒有好處啊。”


    果然如此,石夢泉想,那麽行軍打仗又是為了什麽呢?看到戰友死去,看到敵人死去……他竟迷茫了起來:此行的目的,不就是聯合西瑤一起攻打楚國麽?


    “既然翦重華是你是朋友,”玉旒雲突然道,“你為什麽給他立個墓碑卻把名字倒過來寫?”


    “那個……”老人嗬嗬笑了起來,“因為他當初答應過我,一定要好好照顧聞鶯。我跟他說過,假如他說的話做不到,他從此就不叫翦重華,而要叫華重翦。他累得聞鶯陪他一起死。所以墓碑上當然就是華重翦了。”


    原來是這樣!玉、石二人恍然大悟。


    老人道:“夜太深啦,去休息吧。你們不是要去西瑤麽?明天我送你們過江去。”


    “果真?”玉旒雲欣喜:一番功夫總算沒有白費,和老人的交情這算是建立起來了吧?


    “死丫頭!”老人又叱,“我不知道你們去西瑤是要幹什麽,也不知道你們跟漕幫的人究竟結了什麽怨,你剛才不也說了要聽我教訓嗎?記住,從別人的過錯中學習,可比從自己的過錯中學習要合算多了!”


    玉旒雲不響。


    老人又加上一句:“你要是繼續下棋殺氣這麽重,不管你技術怎麽進步,遇到了高手還是會一敗塗地的!”


    作者有話要說:小玉勝老人的那一盤,是第7屆lg杯世界棋王賽決賽第三局,李世石執黑中盤勝李昌鎬,依舊是黑白顛倒。


    這禮拜春假,但實際隻有禮拜一沒有事,所以拚命寫啦。


    我也沒想道講故事講了這麽久……下一章一定進入西瑤了。其實讓他們耽擱一下也是有目的的,嗬嗬


    01/20/2008typocorrection


    06/08/2009typocorrection此外,因為之前修改了前40章,這次也順便把後麵連不上的改了


    ,!(讀書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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