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風波起


    次日一早,兩人就收拾了東西,在樓下店堂裏吃早飯。


    含章比昨日沉默得多,滿腹心事。小六昨日說了重話,心裏頗為不安,今天態度格外和軟,跟前跟後擺碟子叫點心,狗腿得很。含章也不說什麽,隻淡淡瞥了一眼。


    當初入京的破爛馬車連同那匹瘦馬也沒便宜侯府,小六拉去馬行賣了幾兩銀子。


    如今這兩人要想長途跋涉回千裏之外的胡楊,必須先弄個代步的車馬才行。這就得先盤算盤算手頭還剩多少家底。


    兩人用完飯,仍舊回了房。小六把他藏好的包袱拿了出來,手裏的銀票也都攤開來算賬。兩人頭碰頭算了半天,手裏的六百兩銀票大約用了五十多兩,剩下的錢管夠。


    含章想了想,覺得花了這麽多回去被查賬的時候應該不會被罵,也就撒手不管了,隻說道:“明月倒不必急,但走之前定要去藥店裏買些虎骨好配藥,還有潤肺的好藥。”沈元帥兩條腿受過寒,一到冬天就難受,西北多狼卻沒有老虎,買些虎骨好泡酒配藥,而陳副帥的肺病也已經好些年了,京裏尋藥比胡楊便利不少。


    “還有小豆子和柳五,他們兩個最愛吃甜食,胡楊的糖總是雜了大顆粒,不純,路過糕餅店帶點鬆子核桃糖好了。”含章昨夜沒睡好,精力總不能集中,晃著神補上一句。


    小六收拾行李的動作戛然而止,他背上閃過幾縷寒意,慢慢抬頭看向含章:“小姐,小豆子和柳五……年前就不在了……”


    含章一凜,回過神來,聲音微啞:“哦,知道了。”


    小六再不敢做聲,手腳麻利地收好東西。兩人正準備出門,門一開,外頭站著一個人正抬手欲敲門,兩下裏對望,那人手頓在半空,莞爾一笑:“真巧。”


    含章眸中深處閃過一絲暗色,淡淡道:“真巧。”


    程熙意識到自己有些冒失了,他低了頭清咳兩聲,麵上微紅,道:“那日日受沈小姐相邀,今日特地來還席,不知你可方便?”


    含章微愣:“請我吃飯?”


    程熙微笑著看她:“正是。”


    含章眼波微動:“你怎麽知道我在這裏?”


    程熙明眸微彎,笑道:“昨日去李府上,聽說你走了,後來又聽平王殿下說在這裏見過你,我今早便沿著附近客店旅社一路問過來。幸好找到了。”


    他本是如竹君子,這一笑,便如積雪層層的竹林雪地裏微微鑽出了青筍的小小芽兒,幹淨純粹得讓人心頭生出一絲不忍。


    含章目光掃到他額上微微沁了細汗,衣袍微斜,滿是褶皺,顯然是走了不遠的路。程熙笑意深深,眼中滿含著期待看著她。


    含章手藏在袖子裏,緊了緊,垂眸道:“我預備今日啟程回胡楊。況且那日最後也不是我付賬,算不得是我請客。”


    程熙聽到前一句便驚訝不已:“你要走?”含章點了點頭。程熙顯然完全沒料到這回答,一時怔愣住,直直看著含章,待察覺到這失態之舉,他微慌地錯開視線,略帶了幾分悵然:“今天就走麽?”


    含章平靜無波,道:“是。”


    程熙眸光泛過一絲黯然,略一思索,又道:“若是如此,我也當做個東道,就當為你踐行,可好?”


    他這般軟語相邀,含章本來不欲與他多做牽扯,卻也不能就這麽拒絕,她想了想,答應下來:“也好。程公子要在那裏做東?如今時辰還早,我料理些事便去找你。”


    程熙臉上漾開盎然笑容,大力點頭:“好,我在得月樓裏訂了雅間,屆時掃榻以待。”含章淡淡一笑,便帶著小六往藥鋪方向而去。


    待到馬車和藥材備好,差不多到了午時,小六便趕著車往得月樓而去,路上經過七寶齋,含章叫停了車,親自下去買了幾盒鬆子核桃糖。小六不敢吱聲,提著心揮了馬鞭,趕著馬往酒樓而去。


    得月樓大概是玉京最好的酒樓,說是樓,卻也不單是一座樓,進了院門是一片亭台蓮池、朱閣回廊,曲徑通幽,幾株九重葛開了滿樹火紅的花,鮮豔得好似連綿起伏的熊熊火焰。


    花間一條鑿花青磚路直通向院中兩座雕梁畫棟的雅致三層小樓,兩座樓幾乎一摸一樣,並肩立在院裏,三樓有架虹橋連接了兩座小樓,橋上有美麗窈窕的女侍輕衫綾羅,捧著精巧托盤逶迤而過,橋邊也垂下大蓬大蓬九重葛的紅花,風一吹,大紅的花瓣零散飄下,如碎雨般打著旋掉落到一樓地上,頗有幾分世外仙境的悠閑逍遙之感。


    小二領著含章和小六兩個進了左邊一座樓的三樓,一間雅室內,程熙仍是一身素白黑邊的圓領襴衫,靜靜坐在桌邊品茶,見她進來,立刻放下茶,含笑起身相迎。


    不知什麽地方安置了弦樂班子,正吹奏著輕快悠揚的太平調。絲竹之聲從開著的窗外飄入,叫人聽得神清氣爽,既可助興,又不顯得喧囂。


    菜早已點好,待幾人落座便上了幾個色澤鮮豔誘人的冷盤,都盛放在汝窯粉青瓷內,程熙笑著抬手道:“請。”


    含章道:“多謝。”便提了著,還未去夾菜,就有人推門而入,進來的少女朗笑道:“原來程大人要請客,怎麽不連我也請了?”


    幾人定睛一看,卻不是別人,正是趙慎君。她一眼看到含章,歡呼一聲,立刻三步並作兩步走到含章身邊,親親熱熱笑道:“沈姐姐你真會躲,叫我好找。”


    含章有些意外:“公主怎麽來了?”


    提到此事,趙慎君立刻幽怨地瞪了她一眼,絮絮叨叨埋怨道:“你想搬出來住怎麽不和我說一聲,我名下有一座宅子兩座別院隨你挑,你想住城裏城外都行。我今天好容易出了宮,結果去了李府你卻不在,幸虧昨天聽九哥說程熙也在找你,我靈機一動就去程家打聽他的下落,這才順藤摸瓜找到這裏,果然找到他就找到你了,要不然今天就白出來了。”她說完,覺得口幹舌燥,拿起含章的杯子就灌下一口茶。


    趙慎君言者無心,程熙卻是聽者有意,他聽到最後一句,不由麵上微赧,隻得轉頭低咳掩飾。小六看他樣子明顯有些害羞,就猜到這人對自家小姐定時不懷好意,又想到那日在樟枝巷還有人因為他而對含章目光不善,不由心中不忿,再想到他和竇冒的弟弟不知到底是什麽關係,和己方也不知是敵是友,便悄悄衝著程熙翻了個白眼。


    含章提起茶壺將茶斟滿:“既然來了,就一道吃頓便飯吧,今日程大人付賬,你想吃什麽盡管點。”倒是絕口不提要走的事。


    趙慎君果然來了興致,她似笑非笑看著程熙,豪情萬丈地一拍桌子:“那好!既然沈姐姐發話,咱們就吃窮他!”


    程熙溫和一笑,並不介意。


    趙慎君這一打岔,屋裏隱隱彌散的一絲尷尬也被衝散,氣氛頓時活潑起來。


    大約是在宮裏憋得久了,很多規矩壓得難受,天性好動的趙慎君索性搶了含章一根筷子,敲著碗喚女侍進來點菜。


    她素來吃慣山珍海味,連菜譜也不用看就劈裏啪啦報了十來個菜,正準備報第十一個,忽聽見外頭絲竹之聲忽然一停,有低低的男子聲音不知在爭執什麽,過一會,便猛然想起一陣急急的擂鼓之聲,迅疾重猛如暴風驟雨,又似疾馳而過的大隊馬蹄聲,聲音綿延不絕,正聽得人心頭微顫,隱隱躁動不安,忽而一慢,便是雨勢微減,馬蹄之速略減,眾人才剛喘了口氣,便是一個岔音,似天上突然一個炸雷,又或是馬隊裏有馬失蹄重重摔在陣前,失蹄之馬一聲慘鳴,刀光劍影中驚起一片兵荒馬亂,眾人剛緩下的心跳猛然一個停頓,又提到了嗓子眼。


    這鼓聲雖好,聽鼓卻心裏七上八下,著實不是什麽好的享受,來這得月樓的大多是為了消遣休閑,有哪個願意提心吊膽來吃飯,這會兒工夫,已經連連有客人喚了女侍去責問。


    這間雅間的另一位粉衣女侍不待召喚便開門進來,笑著解釋道:“方才是一位客人的下仆敲鼓給主人祝酒興,若是擾到各位,還請見諒。”


    這原也不是大事,能支使得月樓的絲竹班子騰出位子給自己下仆來用,顯然是把這樓當做自家宅院,毫不在意,這人定然身份非凡。玉京裏的人都是人精,其他客人看女侍再三不肯透露那下仆主人的身份,便都猜到定是一位自己惹不起的主,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差不多此時,那鼓聲自己也停了,眾客人也就沒有再追究。


    含章卻眉目突起一股冷峻意味,她看著那粉衣侍女正要發問,程熙已經出聲道:“那奏鼓的下仆是什麽人?”含章不知其意,便低眉靜聽。


    “對呀,”趙慎君也插嘴道:“這鼓聲敲得太難聽了,到底是誰家的下人,他沒有好好去學學嗎?”


    粉衣女侍為難道:“這……”這種酒樓的女侍都有一雙火眼金睛,她早看得出這位問話的女子定是屋裏地位最高之人,此人衣著打扮料子剪裁最佳,首飾雖簡單,但單是步搖上一顆龍眼大的珍珠就已經是貢品級別,隻怕不是一般貴女,定是皇親國戚一類的人,這樣的人問話是不好隨便敷衍的。


    程熙見她吞吞吐吐的摸樣,眼光一沉,道:“此人奏鼓的手法,隻怕是狄人,且不像西狄之人。”他聲調雖仍然溫潤,但已經帶了幾分冷意。


    他這話一出,粉衣女侍心中巨震,如今正和東狄在邊疆僵持,官府裏查敵人查得嚴,如果這裏是西狄人還好說,要是西狄人,便少不得一個通敵之罪,到時候別說那家的主人,就是自家酒樓也脫不了幹係。她想到此處,臉色發白,身子一晃,她旁邊的女侍忙一把扶住。


    含章按著桌子起身,沉聲道:“若你們不願說,不妨帶我們去那間雅間見見那位主人,我們自和他說。”


    粉衣女侍眉頭一鎖,嘴唇蠕動,似乎正要出言反對。趙慎君玉白的手掌一拍桌子,頭上步搖珍珠急晃,她麵染寒霜,柳眉倒豎,怒不可遏喝道:“本宮是今上第十一公主,如今懷疑你們店裏窩藏犯人,你若是不照做,本宮立刻便叫人封了這酒樓,將你們一幹人等發配西北。”


    若真要說起來,這得月樓的主人也是朝中高官,一個公主定然不可能有這麽大的能耐封樓發配女侍,但是皇家之名光是擺出來就已經足夠震撼,趙慎君又發了雷霆之怒,十幾年熏陶出的皇家威儀赫赫驚人,那兩個女侍縱然見多識廣,也不免被嚇得腿腳一軟,癱倒在地上:“奴婢遵旨。”


    兩人奉了趙慎君的命,便隻得磕了頭,戰戰兢兢起身在前麵帶路。趙慎君眼中閃過一道寒光,衣袖一拂,已經跟了上去,她現在的滿腹心思似乎都在那奏鼓之人身上,連含章和程熙都忘在了腦後。


    一個深居宮中的公主,為何會對一個疑似西狄人有這般深仇大恨?含章三人對看一眼,也都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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