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難上難


    含章出東泰侯府的時候,已經是下午將近黃昏的辰光,她看上去有些木訥訥的,李莫邪不放心,要派一輛馬車送她回太醫局。含章拒絕了,說自己想走走,不願意悶在馬車裏。


    “你在這裏人生地不熟,找不到路怎麽辦?”李莫邪擔憂道。


    “找不到路就問人,”含章淡淡道,“京城再大也還在四堵城牆裏呢,隻要找,總能找到路的。”


    李莫邪嘴張了張,卻也沒說出什麽話來,隻能默默目送著含章高瘦單薄的背影消失在門外。


    此時的玉京城,街道邊的酒樓裏點燃燈火,人聲鼎沸,橘色的燈光從每一個窗口透出,照得路上來往行人的麵容模糊而柔和,看似親切了許多。


    含章漫無目的地在街上走著,一直走到街道盡頭,才找了人問了路,轉身走向別人指引的道路。


    出了一條小巷拐彎,迎麵便是一片燈紅酒綠、脂粉流光,隻聞絲竹悅耳裏混著嬌軟的鶯歌小調,觸目便是巧笑倩兮,美目顧盼,昏暗的天色下精致的樓閣和濃妝淡抹的美人掩映在一片淡紅色的薄霧裏,朦朧有如天堂夢境,果然是溫柔鄉,綿骨地。


    含章一怔,反應過來這裏是一片秦樓楚館,她興味索然地掃了一眼,抬步便往前走。雖然在這條街上,一身玄色衣裙的她看上去是個異類,但是人來人往的熙攘中卻也不會有多少人注意,兩邊高樓上揮動的紅袖和嬌豔的美人就足夠讓人目眩神迷了。


    含章低頭走了幾步,一頭撞上一個人,她後退一步,抬頭看去,眼前的人頭上散著卷發,身形魁梧,因為背著光,高大的身影沉在陰影裏,身上竟隱隱透出凶殘野獸般危險的氣息。含章渾渾噩噩的腦子還沒反應過來,手已經去摸腰上的明月。


    “嗬嗬,這不是沈小將軍麽?怎麽又有空來我這裏?難不成是來找舊識的?”一口流利的玉京官話,語音中氣十足,帶了幾分冷冰冰的戲謔。


    含章凝目看去,手從腰帶上慢慢放下來:“金掌櫃,好久不見。”


    金掌櫃高深莫測地看著她,突然哈哈一笑:“剛剛碰上程大人我還問他怎麽沈小將軍沒來,我們大盛頭一位女將,大敗東狄的功臣,您上回來賞臉一顧著實讓我這小酒肆蓬蓽生輝,可惜我有眼不識泰山竟沒認出您這號人物,言語間還不夠敬重,我實在後悔極了,一直忐忑得很,怕您再不肯登我的門了,可您畢竟大人有大量,這不又來了麽!”


    含章眸光微轉:“程大人?程熙?他也在這裏?”


    金掌櫃眼中閃過一道暗色光芒,放開嗓子大笑:“他自然在我這兒,您不也是來找他麽,程大人!程大人!沈小將軍來找你了!”他側過頭往旁邊高樓大聲喊人。引了周圍不少人側目。


    含章順著他視線看去,是一處酒肆的二樓,屋裏亮著晶瑩異香的玉蠟,隱隱傳來異域風味的鼓樂,屋簷下的駝鈴在風中叮叮作響,那地方看著竟很有些眼熟,可是在燈光霞影裏卻又顯得如仙境般飄渺陌生。


    臨街的美人靠邊有人微微探出身來,看見含章似乎愣了一下,溫和喚道:“沈小姐。”頓了頓,他眼光微動,身子往前傾,又道,“你臉色不大好,是不是不舒服?”


    程熙的身體被燈光鍍上一層淡淡金色,襯得白皙的皮膚變成了軟栗色,一身白底黑邊的襴衫也變了柔黃,他眼中帶著滿滿的關切,溫柔地看向含章,這份發自內心的關懷讓含章黑冷孤寂如荒漠的心仿佛照進一束陽光,霎時間溫暖如春,她隻覺眼眶一熱,幾欲流淚。


    含章嘴唇嚅動著,又緊緊咬住牙,蒼白僵硬的臉上勉強擠出一個笑,不由自主走近幾步,抬著頭正要回應。程熙身前又探出一個窈窕高挑的人影,一身耀眼張揚的華麗紫衫,頭上的珠釵金鳳葳蕤生輝,看清了含章,那人高傲地抬起細巧的下巴,風中送來一聲冷笑:“本宮還以為是誰,原來是膽大包天的薛家二姑娘。”


    樓上的人和樓下的人隔著並不遠的距離對望,這情形竟有幾分似曾相識。含章憶起在和程熙初相識那日,似乎也有過這麽一個場景,隻是那時候站在樓上的那個是自己。


    看著樓上宛如一對璧人的兩人,含章臉上的笑驀然凝固住,她看了看有些局促不安的程熙,漸漸明白了些什麽,眼裏的亮光慢慢暗淡下來,麵上又是一片冷漠,淡淡道:“公主安好。”


    雖然這裏是紅香地脂粉館,周圍也已經有些人被這邊的熱鬧吸引,頻頻看過來,但既然趙雲阿自己都公開身份,含章也無心為她多做遮掩。


    酒肆裏的燈光透射出來,含章的臉迎著亮,臉上的細微變化也被看得分明,見她悵然若失的樣子,趙雲阿心頭十分得意,她驕傲地掃了一眼樓下人,輕蔑地咯咯笑道:“程大哥在請我吃烤全羊呢,薛二姑娘既然來了,不如也來吧?總不過是多添雙筷子罷了,不算很麻煩的。”


    含章抿了抿唇,看不清眼中情緒,隻讓人覺得在夜色裏黑深如潭,她並沒有理會趙雲阿的冷嘲熱諷,聲音平平道:“不必了,我還有事,多謝公主和程大人的好意,就此告辭。”抱拳做禮後慢慢退了兩步,轉身便往人流中走去,金掌櫃在身後連聲喚她也充耳不聞。


    雖然一條腿不是很聽使喚,但含章勉力下也走得很快,憋著一口氣穿過了人流如織香粉撲鼻的秦樓街,直走到街市盡頭。


    麵前一左一右兩條路,這裏的人已經不算多,街道上燈光微暗,和喧鬧的秦樓街相比顯得有些蕭條。含章孤單單一個人站在街口,背對著紅霧溫香,左右四顧,卻想不起到底該往哪一邊走,她正在發愣,身後一輛普通的油壁馬車慢慢駛過身邊。


    含章還不及反應,車廂裏有人掀開一絲窗簾,急切道:“含章,快上來!”


    車夫伸出一隻手,含章拉住,完好的右腳在車轅上一踏,順勢往內鑽進了馬車廂裏。


    車裏點著一盞燈,並不明亮地光映出一張熟悉的臉,含章微驚,低聲道:“你怎麽來了?”


    趙慎君輕聲一笑:“昨天五嫂子查出有孕,這幾天宮裏都開心得很,今早趙雲阿出來了,也沒人找我的碴,就趁這個機會來找你。”她看了一眼車前,“他是我母親乳母的侄子,很可靠,咱們在這裏可以放心說話。”


    此時,馬車已經加快了速度,馬兒嘚嘚敲擊在地麵上,小跑著進入了夜色中。


    幾日時間不見,趙慎君的臉瘦削憔悴了不少,身上還是初見時那一身紅色騎裝,卻已經顯得寬大了不少,含章看得心頭微微發酸。


    趙慎君帶了幾分急切道:“父皇病得不輕,我以後隻怕更難出來了,可我有一件事一定要告訴你。”她一把拉住含章的手,有些顫抖的聲音壓得極低,“我前幾天去過表姨家,結果……結果我發現來接我的小太監有些怪異,他鬼鬼祟祟地和李家的管家傳遞什麽東西。”


    趙慎君緊緊抓住含章,有些激動道:“你說,你說我是不是無意間給了他們很多傳遞消息的機會?”


    含章忙按住她肩膀:“公主你冷靜一點。你知道那個太監是誰的人嗎?”


    趙慎君身上力氣一泄,軟軟靠在馬車壁上,喃喃道:“是我宮裏的,可是他們都是當初在東宮貼身伺候過我哥哥的,我特地求了父皇將他們轉到我宮裏,他們,他們不應該背叛我的。”


    含章皺緊眉頭,道:“你確定沒有看錯嗎?”


    趙慎君苦笑著搖了搖頭:“我是無意中看到的,當時我在暗處,他們沒有發現。”她深深吸了一口氣,又道,“表姨在宮裏肯定有內應。我們下一步怎麽做?要去告訴父皇嗎?”


    含章垂下眼睫,默然無語。


    趙慎君心中一驚,扯住她袖子沉聲質問:“你不會真的要打退堂鼓吧?”


    含章搖搖頭,沉默半晌,才道:“公主,你發現的這件事或許還可以斟酌,但那件事……不能再查了。”


    這話聽在趙慎君耳中,便如晴天霹靂一般,她一把抓住含章的襟口,惡狠狠道:“你閉嘴!你這麽說,對得起你大哥嗎?對得起邊城那幾萬枉死的將士嗎?”


    含章鼻頭一酸,喉頭發甜,她握緊拳頭,側開臉不敢與趙慎君對視:“可是再查下去隻會死更多的人,我已經對不起死去的人,不能再將活著的人牽連進去。”


    “啪!”


    “懦夫!”趙慎君怒不可遏,手一揮給了含章一巴掌。


    她盛怒之下力氣準且狠,含章被扇得歪在一邊。


    趙慎君自己似乎也驚呆了,她愣愣地看了看自己的手,幾乎不敢相信這一巴掌是自己打的。


    趙慎君的嘴唇劇烈顫抖,眼眶迅速積聚了晶瑩的淚,手抖索著摸向腰間的帶鉤,緊緊攥住,最後終於崩潰般哭了出來。


    趙慎君身處宮廷,整日提心吊膽,這些天雖然難過卻連一滴淚都不曾流過,此時離了宮,終於能哭泣,可是為了不驚動馬車外的行人,她隻能捂著嘴拚命壓低氣息,直哭得喘不過氣來。含章默默坐直身,聽著她壓抑的哭泣,心頭有如刀絞。


    過了許久,哭泣聲漸漸低了,趙慎君的精神卻像垮了似的,整個人變得有些呆滯,哽咽著仿佛呢喃一般道:“其實我心裏是知道的,盧大哥是因為我才會死的,隻是我根本不敢這樣去想。”她抬起哭紅的眼睛,怔怔看向含章,


    “我已經到了議親的年紀,可是他卻隻是個五品邊將,他擔心自己的身份配不上我,所以一直不肯給我承諾,隻拚了命想建功立業,贏得戰功,所以他才會這麽急於求成。”


    含章靜默著,木偶泥塑一般沒有反應。


    “你雖然年輕氣盛,卻也知道大局,行事不會如此莽撞輕率,盧大哥更是謹慎穩妥,謀定而後動,他之所以會選擇在糧草出現問題的時候還堅持原訂的策略,這樣鋌而走險,全都是為了我,都是因為我。害死他的人是我,害死那些將士的人也都是我……”


    作者有話要說:大概是過年的關係,到處都好熱鬧,碼字總提不起精神來,大家溫柔地鞭策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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