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承弼坐在高高的朝堂之上,看著底下的一片素服,百官一跪,偶爾翻出綠色的袍角,商承弼卻隻清楚地記得那一襲白衣。[]當年,崇德殿上的那個人,如今再也看不到了。


    “微臣此心,天地可表,日月可昭。請皇上明察秋毫。”禦史中丞裴原重重叩首。他請求聖上臨朝已不下三次。皇後駕崩,天下縞素,皇帝輟朝已達到史無前例的三十日,如今災情嚴重,以舉國之力大張旗鼓的祭皇後,的確是有些不合時宜了。


    商承弼完全沒有聽他說了些什麽,隻是一句,“朕心甚哀,容後再議。”


    “皇上,已不能容後了啊。今年比往年冷得太早,災民沒有棉衣禦寒,都快凍死了啊!”裴原再次大拜。


    “皇後薨逝,朕心大哀。”商承弼根本不在意旁人說了什麽,隻是看著他久久跪在地上,脖子拔得像隻小雞仔似的。這全天下的人,恐怕也隻有他,連跪求的時候都透著一股子清華。


    “皇上,皇後娘娘向來體恤民情,若是他知道您哀毀如此,在天之靈也難心安啊!皇上,這天下的百姓可都是您的子民,請您節哀!”裴原連著叩了三個響頭,眾臣山呼,“請皇上節哀!”


    商承弼的目光終於從遠處收了回來,再看殿下,裴原的額頭上已叩出了血,他也是幾代老臣,算得上是商承弼的心腹了。


    商承弼抬手道,“愛卿請起。皇後大行,朕心甚慟。”他說到這裏,就是一揮手,“退朝吧。”


    “退——朝!”


    商承弼還不等群臣禮畢,便提步離開了。尚未走下階墀,便聽到一聲貓叫,商承弼突然回神一般,喚道,“桃兒!”


    那黑貓撒足就奔上了隻有帝王才能走的白玉階墀,跳進商承弼懷裏。


    眾人麵麵相覷,那心裏明白的便道,“什麽皇後大行,心中甚哀。恐怕,惦念的是那個已經半個月沒聽到消息的臨淵侯了吧。”


    於是,於太傅的臉色又難看了幾分。


    商承弼抱著桃兒,“瘦了,是也跟朕一樣,想重華了嗎?”


    “喵兒!”桃兒叫了一聲。


    商承弼提著桃兒的兩隻爪子盯著它臉,“朕也想他。不知道,他過得怎麽樣。咳咳。”


    “皇上,仲冬天寒,當心身子。”王傳喜貓著腰。


    商承弼登上帝輦,“回棲鳳閣。”


    晉樞機不在的這些日子,他一下朝就窩在棲鳳閣裏,整天抱著桃兒,什麽也不做。案上的奏折堆成了小山,王傳喜知道,如今的日子越來越不好過了,隻悄沒聲息地立在一旁。等太醫來了便通傳一聲,商承弼也隻是習慣似的伸出手去,太醫說什麽全然不在乎。


    小順子奉上了一尾鮮魚,商承弼握著魚尾逗桃兒,桃兒起初裝出不在意,等商承弼意興索然便伸長了脖子去咬,商承弼被這精明的貓兒逗樂了,倒是笑了一笑。可笑過之後,卻突然悲從中來。想到越是聰明的,就越會揣摩你的心。他是如此,他的貓也一樣。商承弼一巴掌將桃兒從自己腿上打下來,桃兒“喵嗚”一聲,拖著半條魚想跑,商承弼卻死死摁住了。


    桃兒一雙骨溜溜地轉,偶爾伸一伸爪子,想撓商承弼一下趁機把魚拖走,卻又不敢。


    商承弼被它那雙碧瑩瑩的眼睛一看,登時什麽興致都沒有了,懶懶地靠在窗下。桃兒偷偷看了他一眼,而後就一溜煙地拖著半條魚躲在角落裏啃地飛快。


    “重華,重華——你現在在做什麽呢?”


    晉樞機在練兵。北狄的兵士各個驍勇,可惜卻都是勇武有餘,謀略不足。打仗隻知一味衝鋒,並不懂兵法陣勢。起初,晉樞機跟著赫連回來,雖有個兵馬總司的頭銜,可未必比那個承恩侯光彩多少。但自從晉樞機以一群連帶女人孩子不超過五十人的過路旅客圍住了赫連傒的五百精兵,眾人對這位重華公子才算是真的服了。狄人尚英雄,不管你從前是怎麽樣,隻要能帶著他們打勝仗搶財寶,他們便服你。


    赫連傒以寨為營,既然是山寨,既然免不得做些打家劫舍的事。晉樞機初到此地時,便看到了一批一批的精兵騎著馬劫奪過往的商旅,財物一半歸自己一半入寨中,女人卻是大家輪番上。


    楚衣輕哪裏見過這種陣勢,這些狄人一個個餓狼一般,看到女人就釘上去,連尚在哺乳期的母親都不放過。楚衣輕出手救下了這群婦孺,幾乎鬧起嘩變。赫連傒望著楚衣輕,“我這不是你假仁假義的緝熙穀,昭列公子不要搞錯了地方!”


    楚衣輕護住老人孩子,沒有說一句話,可是,他的動作清清楚楚,“你要動他們,便從我身上踏過去。”


    晉樞機聽得外麵嘈雜,掙紮著叫那兩個大腳女人將他抬出來。赫連傒看他,“重華,弟兄們幾個月沒見著女人,不要讓我為難。”


    晉樞機隻是道,“戰場上沒有什麽男人女人,隻有強者和弱者。”


    赫連傒一揮手,“好!這才是咱們的兵馬總司!上!”


    兵士們呼聲震天,幾乎是餓鷹一般,插到了楚衣輕身後。


    晉樞機卻從擔架上坐起身子,“且慢!”


    赫連傒皺眉,“又怎麽了?”


    如饑似渴的狄兵紛紛看向晉樞機,晉樞機扶著胸口,“弱肉強食,天經地義。可是,這些女人孩子卻未必輸給你們!”


    楚衣輕放下了張開的手,赫連傒麵色如潭。狄兵紛紛大笑,用自己的語言說著些晉樞機聽不懂卻絕對也不想聽懂的話。


    晉樞機卻絲毫不在意眾人的哄笑,隻是一字一字道,“這裏算上老人孩子,大概不到五十個。我知道,這次跟大汗來的都是精兵。一個時辰為限,我用這五十婦孺與你們作戰,若是我輸了,不僅這些人我不管,還會買一百個雛兒讓你們樂個夠;若是我贏了,以後,就管好你們的下半身,要找女人,就去該去的地方!”


    赫連傒看著他,“重華,我知道你擅於用兵。可是,我這次帶來的,可是大狄各個都能以一當十的英雄!”


    晉樞機隻是叫那兩個女人將他抬到一座秘密的帳子裏,“我需要一個時辰布好陣法,赫連,願賭服輸!”


    赫連傒輕輕擦拭著斬馬刀,看著晉樞機坐在擔架上指揮若定,這些野狼一樣的小子竟然也肯聽他的話,一個個對著石頭演戲著他們根本不懂的陣法。他看著晉樞機背影,不由歎了口氣。瘦得一把骨頭,那件灰鼠皮的大氅罩在他身上仿佛隨時都要從那單薄的肩膀上滑下來,分明是一副弱不勝衣的樣子,可是,背卻挺得那麽直,明明就虛弱得一塌糊塗,可偏偏卻不能叫任何人小看他。想到十五日前,他擁著白色狐裘側臥在擔架上,漫不經心地看一個抱著孩子的女人將一眾精兵引向下山的唯一通路,憑借天險屏障,兵不血刃地將至少三分之一的精兵困在那條窄的隻能通過一條戰馬的小路上。又用僅有的商隊的十餘個男人在路口組成了人字陣,隔斷了兩邊的接應。最後,讓婦孺孩子在奔逃途中有意識地排出八卦陣型,將人帶進了他事先布好的陷阱,甚至不惜犧牲了其中兩個女人。


    赫連傒猜不到晉樞機在那座帳篷裏是怎麽說服商隊的男人的,讓他們嚴防死守,鐵騎踏破胸膛也絕不退讓,赫連傒也不知道他又是如何勸說那兩個女人作為誘餌,寧願被俘,隻要能引敵人入陣。隻是,他親眼看到,那些顫抖著雙手的女人將最後的一小撮精兵困在包圍圈裏,眼看著自己的同胞無辜受死,明明可以以牙還牙用火攻燒死僅剩的幾個騎兵報仇的時候,晉樞機一個手勢,就讓他們住了手。


    赫連傒的手握緊了刀柄,晉重華,就應該意氣風發地站在沙場上,刺穿敵人的胸膛,飲盡敵人的血。那樣倨傲又淡然的晉重華,重華,我又如何能不愛你?


    赫連傒看著自己灰頭土臉的親兵,在這個根本不能叫做戰場的地方,一荊條一荊條地抽過去。仲冬時節,土地凍得幾乎都能結冰的山地上,五百狄兵赤躶著後背,承受赫連傒的鞭笞。這絕對是這些戰無不勝的狄兵有生以來最大的恥辱。晉樞機就在赫連傒的第五百荊條之後,握住了他的手。他站在高高的石台上,俯視腳下的狄國士兵,伸手一指,下山的小路一氣行走的都是攙扶向前的商旅客人。劫來的貨物還回去,搶來的女人送出去,這些狄兵的眼睛裏,第一次帶著屈辱和不甘。


    晉樞機揚鞭直指,“都給我把眼睛收回來!記住今天。中原富庶,哪個願意跟著我,去搶更多的錢財,挑更夠勁的女人!”


    “晉總司!晉總司!”群狼山吼,呼聲震天。


    晉樞機望著腳下綿延的山脊,第一次體味到一個詞,叫做,君臨天下。


    作者有話要說:今天不是很多,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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